第1章 重逢

郁闻辞坐在环港CBD二十三层一间明亮通透的会议室里,两手搭在腿面局促地搓。四十度的高温天气,他穿着件袖子长至虎口的白色衬衫,额头微微冒汗。

“你叫郁闻辞?”

长桌对面的男人两指勾过简历,漫不经心地扫上一眼。月紫色的缎丝上衣衬得他皮肤极好,像块天然长成的柔润玉胚。

“是的。”郁闻辞的声音干涩但平稳,“裴总。”

学历......工作经历......裴行昭几乎是跳着看完,随后又推到一边。抬眸,弯了弯眼,笑呵呵道:“这姓少见啊,我也认识个姓郁的同学,不过都是好多年前了。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又来了。

人力资源经理李冉扶额。裴行昭这老套的搭讪开场白连年不换,拖着股暧昧不明的调调,偏偏多的是吃他那套的人。

郁闻辞心下一沉,埋着头道:“......没有,裴总可能......可能记错了。”

“哦......”裴行昭拉长了尾音,探究的眼神在郁闻辞露出的面容一角转了圈,像在确认什么,接着无所谓地笑笑。

“那可能是我记错啦。”

“裴总,咱们还是谈谈郁先生应聘您秘书一职......”

“哦,对,总裁秘书啊,”裴行昭像是才想起来正事似的,身子自然靠上椅背,拈着根笔帽明显掉漆的老旧钢笔,绕着指间转起来。

“你大一退学......高中学历呀?”他叹了口气,挑拣道:“为什么退学?北港市人才济济,找不到工作的研究生都一抓一大把,高中学历有点不受用了吧。”

郁闻辞的头埋得更深:“......家庭原因。”

“家庭原因......”裴行昭反复咀嚼这四个字,侧头问人力:“咱的岗位要求是什么来着?”

“全国前百院校经济管理类硕士,五到十年高管助理工作经验。形象端正,抗压能力强......”李冉似乎想打个圆场,转言说:“不过......如果个人能力非常突出,部分要求也可以适当放宽。”

李经理低头盯向被裴行昭掐得有些皱巴的纸。郁闻辞——北港大学数学系,高中学历。最近一份工作是在邻市某地产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从行政司机步步爬升的那种。

确实没谈得上的闪光点。

郁闻辞避开两道审视目光,视线落在袖口那枚开了线的纽扣。紧攥成拳的手越握越紧,指甲用力掐进肉里。

他明明清楚自己跟这岗位要求相去甚远,可他还是来了,通往裴行昭面前的路,他整整走了十年。

裴行昭拧眉思忖了好一会,像是有些为难。

“你这个条件,我没法给你理想的待遇呀。”裴行昭直言,“月薪五千,加班费另算,劳动合同签十年,十年内离职倒赔公司违约金五十万。”

“税前哦。”他又补上一句。

人资经理瞪大了眼,作为全链花艺企业,裴行昭的万木集团背靠其兄裴文远创立的远昭实业,福利待遇虽称不上北港市天花板,但也常年稳居红榜。五千月薪到手也就四千出头,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之城堪称羞辱。

更别说那五十万违约金,多少带点公报私仇的味道,让李冉怎么都咂摸不透。

除了裴行昭没瞧上他,把这当成推拒的说辞,否则定好的20-30万年薪脱口即三折,李冉想不出别的原因。

“郁先生,很抱歉,您......”见李冉准备赶人,裴行昭连忙一摆手,打断了他:“哎,我觉得他的履历很不错呀。这学历是个硬杠杠,五千也很合理啊。”

说着,他身体向前倾,精致的脸蛋笑得灿烂:“郁先生,签吗?”

会议室静得只剩下空调运转声。李冉静坐一旁,搞不明白大老板又在玩什么名堂。

郁闻辞虽早有预料,可心脏却仍控制不住地一瞬冰凉。这一刻他完全确信,裴行昭认出他了。

用钱勾引人又羞辱人的法子,他还是屡试不爽,竟能想得出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宣泄不满,再把自己牢牢拴住,往后的每一日都得在贫困线上挣扎。

郁闻辞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签。”

“李经理,去把合同改改,打印好拿过来,让郁先生签字。”

“现......现在?”

“不然呢?”裴行昭点头,“总裁办人少事多,我缺人手,急着呢。”

“好的裴总,我现在就去。”李冉挠了挠头,重新郑重地打量了长桌对面那个看上去毫无光环的寒酸男人。郁闻辞眉目深邃,但也没英俊到值得裴行昭兜这么大一圈把人拴在身边的程度。

他们这风流成性的裴总什么好粮没吃过?全公司上下都知道,相貌出挑的明星网红一窝蜂地往这男人身边拥,哪犯得着用郁闻辞这样的清粥小菜塞牙缝?

会议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剩下两人面对面坐着。

裴行昭盯着郁闻辞右耳露出的那枚小巧的助听器,喘气声似乎重了些。郁闻辞还是低下头不敢直视,只给对面留下个蓬松的发顶。

四千块......他在北港租了间合租次卧,一月房租两千五。只要每天花销控制在五十元以内,裴行昭给他的工资也足够维持生计。

论如何扣扣嗖嗖地活,没有人比他更有经验。白水就馒头,清粥配咸菜,过去那么多年日日如此。裴行昭愿意把他留下已是惊喜至极,他觉得自己不该再挑肥拣瘦。

“咚咚。”

“裴总,您要的卖......”李冉脑袋里一直琢磨着“卖身契”仨字,不小心脱口而出,又急忙刹住话茬。

“您要的劳......劳动合同打好了,”他站在桌侧双手捧上,“您确认下,是不是这个意思?”

裴行昭低头看——

职位:总裁秘书

月薪:人民币税前五千元整

附加条款:任职期十年,乙方中断需赔偿违约金:人民币五十万元整。

他满意地点头,将两份合同推到郁闻辞面前,“郁先生,没问题就签字吧。”

郁闻辞仔细地浏览了合同中的每一项,拿起笔在乙方签名处签下名字,再将其中一份推回裴行昭面前。不紧不慢,一气呵成。

裴行昭盯着桌上的文件,忽然又笑了。这次的笑不再是轻飘飘的,反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高兴。

“行,那这合同我就收着啦,”他屈起手指在纸面邦邦敲了两下,起身向外走,“明天早上九点,别迟到啊。”

郁闻辞终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行昭挺直的脊背。裴家出事时,一向打扮得有模有样的花蝴蝶曾罕见地丧气过一阵。五年不到,裴家东山再起,这小子又给自己养成朵妖艳勾人的玫瑰了。

他没法把那朵人人都爱的花折下来塞进自己的口袋,尖锐的花刺只会扎得他满掌鲜血。他的屋子常年潮湿又不见阳光,没有给它生存的土壤,只会把好端端的花活活养死。

郁闻辞收拾了东西,被李冉一路送到电梯口。“裴总这人随性,特好说话,而且没什么架子,你只要事事顺着他就没问题。咱公司薪资体系非常完善,虽然起步不高,以后还会涨的!”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昧良心,只好侧过身子,不敢正眼瞧郁闻辞。

“嗯。谢谢李经理。”郁闻辞淡淡应上一声,盯着亮起的电梯按钮看,“您留步吧,我自己走。”

“哎,行,那咱明天见啊!”李冉挥了挥手,逃似的转身溜了。

“叮——”

电梯门打开,郁闻辞正要迈进,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郁金?”

他抬头,一眼看见总是跟裴行昭成双入对出现的蝴蝶兄弟林叙白,他穿了件深V领口的黑色西装,裸露出胸口的一片光滑肌肤。

“来找行昭?”林叙白瞪大了眼上下打量他,一双凌厉的眼睛迸出一股敌意。

郁闻辞不想跟他多说,简单回了句“不是”就迈进轿厢,按下一楼。在林叙白穿透力极强的灼人视线里,电梯门缓缓合上。

“呼。”

郁闻辞长吁一声,脊背微微垮了下去。

“裴行昭!你猜我刚碰见谁了??”

总裁办公室的白色木门被人“哐!”地撞开,一道黑色身影卷着风闯到办公桌前:“郁金香!这小子十年没音信,突然跑来找你干吗?要分手费啊?”

说着,他扯过桌旁的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敲:“啧,十年利息可不少算啊!这小子真够贼的,原来是打算诓你笔大的!”

裴行昭懒洋洋地陷在办公椅里,将手中的两页A4纸甩到林叙白面前,扬了扬下巴。

“什么东西?”林叙白疑惑地拿起文件查看,表情逐渐扭曲:“月薪五千......十年内离职倒赔五十万......你他妈要脸皮吗?你随手打发个床伴的钱都赶得上人家给你当牛做马十年了!”

裴行昭笔挺西裤下的两腿随意交叠,跷起脚尖,坐在椅子上转来转去,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可是巴掌脸诶,”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开细长的手指在面前比划两下:“确实没什么脸皮,哈哈。”

林叙白将卖身契摔回桌上,屁股坐上桌沿:“就你这霸王合同,你真不怕他告你?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厉害呢?还有,这字是郁金香心甘情愿签的么?强迫人签不平等条款,罪加一等啊。”

裴行昭眯起眼打量面前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法务总监,漫不经心地开腔:“哎小白,我不是有你辩护嘛?这话就当你在夸我了。”

“你......”林叙白斜他一眼,“改天谁想栽你,我一定使出毕生绝学补上临门一脚。”

“哈哈哈!”

裴行昭的电话不适时响起,两人同时看向屏幕——小狗2号(歌手/巨蟹座/成名曲XXX)

林叙白脸色一沉:“为什么是‘小狗’?”

“因为他脾气好呀,”裴行昭逻辑自洽,眨着双亮晶晶的眸子解释道:“脾气好的,不会赶来公司闹事的一律划为小狗。脾气不好的,有可能冲来公司挠我两爪子的一律划为小猫。分门别类,方便应对。”

林叙白:“......”

“宝宝,新歌录完了?”

“哎。”

“真厉害呀!我回头给我哥说说,陈导的新片子也让你去唱,好不?”

裴行昭接上电话,给林叙白递上个眼色,示意他离开。林叙白“哼”了一声,顶着张“你当谁爱听”的臭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六点。郁闻辞抱紧了怀里的铁皮箱子,蜷起长腿缩在面包车副驾驶座,眼睛紧盯着导航上堵出的一片深红。

“晚高峰也忒堵了!你瞅这道儿红的,三步一停,”司机烦躁地拍了把方向盘,抓了两下乱蓬蓬的头发,无力地向后靠去。

“小伙子,这得加钱啊!咱俩搁二环堵了快半小时了!”

郁闻辞没吭气,转头看向窗外。原本宽阔的马路被密密麻麻的小车塞得严实,一眼望去全是亮起的红色尾灯。

太阳落在正对面玻璃高楼的广告牌上,高清大屏正滚动播放着爆火女星的时装广告,红唇媚欲,刺得他更睁不开眼。

司机侧头瞥他,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小伙子,你也是外地来的吧?”见郁闻辞不答,他自顾自地说:“这全国各地,每天多少人乌泱泱地往北港跑啊!是,这地儿机会多,那人才更多呀!你说咱平头老百姓拿什么跟人儿争啊?”

“没点儿过硬的本事,几个月后还不得灰头土脸地哪来回哪去?”

司机像解闷似的,逮住郁闻辞唠叨个不停,直到看见副驾驶座沉默着抬手摘下助听器,倚着椅背阖目养神才不情不愿地闭嘴。

又过了四十分钟,面包车费劲地挤进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窄巷,在一栋墙皮斑驳的老破小前停下。

“住几楼啊?”司机把三五个行李从后备箱卸下来,问。

“六楼。”

“哎哟喂,步梯上六楼,得额外加二百块啊!”司机瞪眼看他,不满道。郁闻辞抱着铁箱的手始终没松,又腾出一只手拎起行李箱,冷冷道:“我自己搬。”

“......”司机愣在原地几秒,红着脖子啐骂一声:“真他妈抠!”

三趟往返,郁闻辞终于将全部家当搬进房间。衬衫早已被汗浸透,粘腻地贴着身子。

他租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朝北次卧,面积最小,屋里除了张简陋的木桌和稍微一碰便嘎吱作响的单人床再无其他。剩下两位室友正挤在密不透风的地铁上,暂时还没回来。

郁闻辞提过铁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正中,拨动密码,“啪”地按下去。锁芯弹开,箱子里没有别的,只有码得整整齐齐的十个笔记本。

写满的纸张使本子体积超过了原样,他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丧权辱人的“劳动合同”,夹进本子里,又轻手轻脚地将箱子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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