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南星中学高二教学楼已是灯火通明,周日晚上是惯例的晚自习。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
徐嘉庆的手腕好了不少,绷带已经拆了,只是还不能太用力。他面前摊着物理竞赛的习题集,题目难度不小,但他解题的速度并不慢,只是偶尔会停下来,用左手无意识地转着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平静的目光。许源就坐在他正后方。即使不回头,徐嘉庆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背脊挺直,低头专注地看着书,翻页的动作很轻。那种安静而专注的存在感,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徐嘉庆的后背微微发僵。
课间休息的铃声打破了寂静。教室里活跃起来,不少同学起身活动、接水、讨论问题。
林浩从前座转过身来,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嘉哥,听说没?下周要月考了。”
“嗯。”徐嘉庆漫不经心地应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他听到许源合上书的声音,然后是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他起身了,大概是去接水。
“这次月考范围挺大的,特别是语文,要考到这学期新学的《逍遥游》。”林浩絮絮叨叨地抱怨,“庄子这家伙写的都是啥啊,玄之又玄的……”
《逍遥游》?徐嘉庆心里一动。这篇课文他们上周刚学完,老师还重点讲解了其中“小大之辩”和“无所待”的境界。他记得当时许源在课堂发言时,引经据典,理解得十分透彻,连语文老师都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语文课代表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开始分发。发到徐嘉庆这里时,课代表把本子递给他。当发到后座时,课代表笑着说:“许源,你的作文又被老师当范文了,说立意深刻,文笔也好。”
徐嘉庆听到身后传来许源平静的声音:“谢谢。”接着是作文本被接过的细微声响。
徐嘉庆捏着自己的作文本,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是嫉妒?好像不全是。更像是一种……被比下去的不甘,以及一种想要靠近却又拉不下面子的别扭。
晚自习继续。语文老师布置了当堂练习,要求根据《逍遥游》的思想,谈谈对“自由与束缚”的理解。这是一道开放题,没有标准答案。
徐嘉庆盯着题目,脑子里却有些乱。自由?束缚?他莫名地想到了自己和许源现在这种诡异的关系。他想维持自己“初头鸟”的自由,可许源的出现,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缚。但这种束缚,又和他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束缚都不同……
他心烦意乱,半天写不出几个字。他能感觉到身后的许源已经开始写了,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声响。
他会怎么写?徐嘉庆忍不住想。他会觉得什么是自由?什么又是束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他忽然很想看看许源的作文,想知道这个看似冷静到近乎淡漠的人,内心对“自由”究竟有着怎样的理解。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有些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左手撕下一小张便签纸,飞快地写下一草字:
「范文借我看下?」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直接得近乎无礼。他把纸条揉成团,趁老师不注意,手臂装作自然下垂,将纸团悄悄丢在了自己椅子腿旁边,然后用脚后跟极其轻微地向后碰了一下。
他感觉到身后的书写声停顿了。过了一会儿,一只修长的手从座椅下方伸过来,精准地捡起了那个小纸团。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徐嘉庆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他听到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展开纸张的声音。几秒钟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椅背被轻轻顶了一下——是许源用膝盖抵了一下他的椅子。
这是他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表示“可以”。
徐嘉庆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惊讶和莫名雀跃的情绪涌上来。他居然还记得这个暗号。
他强装镇定,左手假装挠头,手臂向后伸,手掌摊开。很快,一个折叠整齐的作文本被塞进了他的掌心。许源的动作依旧隐蔽而迅速。
徐嘉庆像做贼一样把作文本塞进自己的课本下面,感觉自己的耳根有点发热。他小心翼翼地翻开。许源的字迹清隽有力,结构清晰而自然连接的行楷。文章从《逍遥游》中的鲲鹏与蜩、学鸠对比入手,论述了境界不同对自由理解的不同。但让徐嘉庆意外的是,许源并没有一味歌颂绝对的自由,反而笔锋一转,探讨了“有所待”与“无所待”的辩证关系。
「……绝对的自由或许并不存在,真正的逍遥,或许是在认清必然的束缚之后,依然能保持心灵的飞翔。如同风筝,需有线的牵引,方能翱翔于天际,无线则坠。此线,非全为束缚,亦可为依托与归途……」
读到这一段时,徐嘉庆愣住了。他反复看着“线的牵引”和“依托与归途”这几个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几天许源那些看似“束缚”他的举动——叫他起床、提醒他洗手、给他准备吸管……这些细小的行为,此刻在“依托与归途”的字眼映照下,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难道……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管束我?
这个想法让徐嘉庆心乱如麻。他匆匆看完了剩下的文章,内容深刻,确实配得上范文的称号。但他此刻已无心欣赏文采,满脑子都是那段关于“线”的比喻。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徐嘉庆如梦初醒,慌忙把作文本从腋下递还回去。许源接过,依旧没什么动静,只是默默收好。
徐嘉庆和许源随着人流,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宿舍区的小路上。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路两旁梧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十点零五分,他们走到宿舍楼下。宿管阿姨正坐在门口的小桌前,看着陆续回来的学生。两人刷卡进入楼道。
十点十分,他们走到位于三楼走廊尽头的寝室门口。徐嘉庆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洗衣液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源今天显然又晒过被子了。
寝室是标准的四人间,但另外两个床位空着,暂时只有他们两人住。房间收拾得异常整洁,这自然是许源的功劳。徐嘉庆的书桌靠窗,上面随意堆着几本翻开的竞赛书和草稿纸,字迹潦草狂放,是典型的草书风格,笔画连绵,带着一股不拘小节的洒脱劲,但也有些字迹难以辨认。而许源的书桌靠门,书本笔记分类摆放,井井有条,摊开的练字帖上是工整清隽的行楷,笔锋清晰,结构严谨,一丝不苟。
十点十五分,徐嘉庆把书包扔到自己椅子上,拿了换洗衣物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漱。水声哗哗响起。许源则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拿出明天的课程表,预习着化学内容。晚自习三节课,最后一小时的高强度学习后,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
十点二十五分,徐嘉庆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毛巾随意搭在肩上。他看到许源还在看书,忍不住说:“喂,十点半了,还不去洗?” 语气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像是熟稔的催促。
许源抬头看了他一眼,合上书:“嗯。” 然后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睡衣,走进了卫生间。
十点四十分,许源洗漱完毕出来,穿着干净的格子睡衣,头发微湿,身上带着清爽的薄荷味。他走到书桌前,开始整理明天早读要用的英语资料。距离熄灯还有近半小时,时间还算充裕。
十点五十分,宿舍楼的广播里传来轻柔的提示音乐,提醒大家准备熄灯。徐嘉庆已经瘫在自己床上玩了会儿手机,听着许源那边细微的整理书本的声音,有点出神。他想起晚自习时看的许源那篇作文,心里那种复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为什么他的作文总能那么完美?结构、立意、文笔,挑不出一点毛病,像精密计算过一样。反观他自己的作文,用语文老师的话说就是“灵气有余,规范不足”,总有那么一两处“美中不足”,要么是论证跳跃,要么是结尾仓促,难得高分。
十点五十五分,许源整理好东西,走到门边,准备关大灯,只留一盏床头小夜灯。
“等等。”徐嘉庆突然开口。
许源关灯的手停在半空,转头看他,眼神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疑惑。
徐嘉庆抿了抿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声音有点闷:“那个……作文,谢了。” 他指的是许源借他看范文的事。
许源沉默了一下,轻声回答:“不客气。”
“啪嗒”一声,大灯灭了。房间陷入昏暗,只有许源床头那盏暖黄色的小夜灯还亮着,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十一点整,校园里变得异常安静。对面高三的教学楼也刚刚熄灯,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但很快平息下去。
徐嘉庆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能听到对面床上,许源翻身时床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以及他平稳的呼吸声。
“喂,”徐嘉庆又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写作文……有没有卡住过?” 他实在难以想象许源那种下笔如有神、篇篇范文的状态。
对面床上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许源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刚躺下的慵懒:“有。”
“真的?”徐嘉庆有点意外,侧过身,面朝许源的方向,小夜灯的光勾勒出许源侧脸的轮廓,“什么时候?”
“刚开始学议论文的时候。”许源的声音很平静,“找不到合适的论据,逻辑也理不清。”
“那怎么办?”
“多看,多练,模仿范文的结构。”许源的回答依旧简洁。
“哦……”徐嘉庆若有所思。他想起自己那本被老师批注“思路清奇但需规范”的作文本,心里忽然没那么别扭了。原来这家伙也不是天生就会。
又是一阵沉默。夜色渐深,虫鸣声清晰可闻。
十一点十分,整栋宿舍楼的灯光准时熄灭,包括许源床头那盏小夜灯。房间彻底被黑暗笼罩。
就在徐嘉庆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许源那边传来很轻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
“粥里……放点皮蛋和瘦肉,可以吗?”
徐嘉庆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意识已经模糊,仿佛只是梦呓。
黑暗中,许源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晚安。”
这一夜,寝室里格外宁静。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在黑夜的包容下,又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而某些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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