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日措。
水波无澜,月影渐暗,来往的皆是身负异能的白衣修士,人影寥落处,一抹黑色身影悄然出现。
“站住。”
一个眼尖的弟子立即上前,将他拦在了湖畔。
“舵主有令,时辰未到任何人不得靠近。”
“知道。”
那日然淡淡地回了一句,却站在原地没有走,那人看着他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
那日然与柳文元虽是血亲,但与柳子芩相比,在门内的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柳子芩是长子长孙,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而那日然生母不详,自小被养在深山老林里,即便是“野种”这样的称呼,也得了柳文元的默许。
世人趋利如刍狗,表面上或尊他几分,但知晓他不过是老舵主培养的一柄利剑,根本不需要给太多好脸色,阿谀奉承是留给将来执刃的柳子芩的。
那弟子懒得和他较劲,换了个旁人来替他,那日然仍没什么动作。
“四少主,现在不能进去,您请回吧。”
他偷偷瞄着他的表情。
“我不进去。”那日然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守了一夜,你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这两下拍得弟子背后发凉,连连摆手,后退了一步。
他年纪不大,来宗门也没几年,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诸多禁忌还是烂熟于心的。
师兄们口中那日然是臭名昭著的,他们都说他乖张暴戾、阴晴不定,在外头遇见了最好绕着走,免得受无妄之灾。
不过他也没那么倒霉会与之狭路相逢,毕竟他没见过那日然几次,多数时间后者都在山里修炼,只有每年试炼大会才会出来。
他也没跟他说上过话,只听说他仍旧只会蛮语,连个通顺的句子都难说出来。
“要不你回去吧,我替你。”
他突然冲他笑了下,弟子吞了吞口水,僵硬地回了一个微笑,挺直腰杆:
“不、不用了。”
那笑看得他毛骨悚然,“我不累、不累。”
那日然仍笑着,语气里如常:“真不用?”
“不用不用,我和师兄们轮值,不累的。”
“那就是你自己选的喽。”
“啊……是……”
对方频频点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师兄们,回头见那日然眼角仍染着笑意。
但那笑越看越让人胆战心惊,分明同柳子芩生的一般模样,但全然没有前者的和善,挂上了笑更是阴恻恻的,是僵的,死的,皮笑肉不笑的。
他倏忽双腿发软,趔趄着后退几步,“少主还有什么……”
“事”字没说出口,他便觉得后心一凉,一把长刀横贯了他的胸口,血液顺着刀刃滴落湖面,荡出一片涟漪。
这一刀是从身后刺入的,他没看见凶手,但认得凶器,六尺长刀,形似禾苗——
整个不周山只有那日然用这种刀。
可他上一秒还在自己面前,连出鞘的声音都不曾有过。
“真遗憾,选错了。”
他猛地抽出刀,血液喷溅一地,弟子支撑不住倒在水中,湖畔逐渐漾出红晕。
半人高的刀刃殷红刺目,他颤抖着指向那日然,却像被人死死扼住了咽喉,呛出满口的咸腥。
“……为……为什么?”
他不过是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有其他弟子听见了动静翘首观望,起先还不明白发生了,待看见了水中抽搐不止的人影才慌忙赶来,一时间错愕交加。
“小薛……?!你怎么了!”来人也顾不得禁令,蹚进湖里捞起受伤的弟子,手足无措地看向提着刀的那日然。
“这……你……薛师弟所犯何罪,以至于要血溅于此?”
“无罪就不能杀?”
他拿刀锋点着地,饶有兴致地看着水中晕开的血色。
见他如此,后来的弟子一霎哑然。
“怎么回事?”
新来的弟子见此情状也吓了一跳,“是……那日然动的手?”
宗门法规森严,有过之人被就地处决的先例不在少数,那日然隶属嫡系,确有这样的权利。
可他们都了解这弟子,他没有作恶的胆量,更多的只可能是那日然无故伤人。
他看了一眼岸边的身影,心中一横,当即开口:
“小薛受伤了,快去找崔师姐来!”
“……啊,好!”
“不用去找。”
岸上的弟子当即起势要走,却听那日然语气轻快地开了口。
他回过头,见柳四身边聚起淡淡的金光,以为他要为伤者疗愈,不由得欣喜道:“怎好浪费少主的灵力。”
他刚为先入为主的而已感到一丝羞愧,可下一秒金光就化作利刃向他飞来,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脖颈。
温热的血液濡湿了领口,弟子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愣了片刻连滚带爬地嚎叫起来:
“杀人了!那日然杀人了——”
贡日措本就处于三面环山的低洼之地,如盆中积水,夜深人静时,他这一声叫喊更显得凄惨非常,回音不断,所有守湖的弟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童弟子先走,去禀报舵主,快去!”
寂静破碎一地,湖畔乱作一团,一音清亮的女声穿过人群。
白色的身影接踵而来,夜色中光芒四溢,各种灵力即刻汇往同一个方向,拧成锁链试图困住那日然。
“别急,都有份。”
他不疾不徐地抖去了刀尖的血液,眸中染上杀戮。
月食将至中点,血月当空,天地一片昏暗,映得湖面也如一汪血潭。
可这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暗红的天地间金光刺目,无数光剑拔地而起聚往天空,织成一张大网困住了湖边的一切!
“什么情况这是?”
蚯蚓妖都看呆了,系统也有点宕机,cpu干烧中。
白苏留他一命,是为引开贡日措周边的守备换取开镇的机会,本想着他这样的本土妖怪怎么都能抗一会儿,哪想刚从地下一出来就看见一片天罗地网,她还没动手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别人也接到这个任务了?”
“不道啊,我只负责你一个宿主。”
男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四下天崩地裂,不知是扬尘还是泥灰:
“咱还……去吗?”
不知是谁的痛呼传来,听得他呲牙咧嘴:
“谁啊,下手这么狠?”
男子定睛一看,人群正中的那一个似乎不是主力,而是内讧的起始点。
“我去!!!”
他几乎是原地起跳,埋了半个身子在土壤里:
“那那那那那那那日然!!!”
“小点声!你没见过他还是咋的?”白苏生怕他吸引了别人的注意,把他又往地里按了几寸。
“按原计划行动,等会儿听我指挥,你去引开那日然,我开阵进地牢。”
“引开谁?!”男子恨不得给她磕几个响头,“你还是杀了我吧,求你了,奶奶!爷爷!”
“有这么可怕吗?”白苏不解,“让你去引开他比死还恐怖?”
“让我引开他不就是去送死吗!”
男子嚎啕着:“娘啊!儿好苦的命啊,死到临头还没个痛快,要受那千刀万剐之刑啊!”
男子哭得她越发心烦,白苏紧盯着头顶的红月,心急如焚。
可此刻月食已经不再重要,众人的灵力映亮了夜空,他们越耗越空时,却为那日然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灵力。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向领头那人道:“师姐,这样下去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被称师姐的是崔玉,她是在宗门中长大的弟子,对那日然相对有些了解。
师父说过,柳氏一族心法特殊,多少会在修炼中伴生出些不能明说的隐疾,怕引得他走火入魔,她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但她也清楚对方的真实实力,虽说守湖的都是新一辈的个中翘楚,但对那日然来说,依然难以形成绝对压制,最坏的后果恐怕要两败俱伤。
“眼下也只有开阵一条路了。”
“是啊师姐,开阵吧。”
“不行,”崔玉当即否决,“放走了妖物谁来担责?”
贡日措的阵法一并压着地牢,开了阵会连地牢的入口也一并打开,到时窜逃了羁押的妖怪,才是真正的渎职。
“那难道就由着他胡闹吗?”一人怒道,言罢便飞身往湖心去。
“梁玟!回来!”
崔玉随即阻住她的去路,“舵主有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阵。”
“现在还不是万不得已吗?”
“舵主有令……”
“舵主有令!舵主有令!你们张口闭口就是舵主少主,现在人家要你的命你也双手奉上!”
“你冷静点,现在还不是开阵的时候。”
梁玟恨得牙痒痒,横剑向她:“那什么时候能开?等我们都耗干了、等闹出人命来?我可不做他的刀下亡魂,让开!”
“师姐——”
远处传来呼喊,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浑身血迹的男子挟持着个红衣少女,女孩脸上满是惊惶,身上同样血迹斑斑。
“净来添乱。”崔玉细眉紧簇,闻声往回赶。
“呔!爷爷来也——”
男子的恐吓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胶着的对抗中,但他的样子狼狈极了,没有丝毫震慑力:
“不想她死就快缴械投降,爷爷的剑可不是吃素的!”
“苏苏?”
崔玉看清了来人的面孔,难掩讶异,白苏也认出了她是当时在不周山外召唤风驹的那一位,被熟人抓现行了,不由得有些尴尬。
“你怎么……”
崔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宗澜生,你能耐不小啊,现如今虎口拔牙的营生也敢做了?”
蚯蚓妖是不周山本土妖怪,知晓他的不在少数,只是他极擅隐匿,鲜少与道盟弟子正面交手,通缉多年仍是在逃妖犯。
几个好斗的弟子当即拔剑,说着就要上手,被崔玉拦了回去。
“都、都别过来啊,不然我就杀了她!我我我……我给她下了双生蛊,我死了她也别想活!”
他紧张地手都抖了,好在刚又补了点粉才看不出惨白的面色。
“别激动,”崔玉不矜不伐地开口,“你别伤害她,你有什么要求,道盟都会满足,一切好商量。”
“师姐!”
有弟子不满:“这种货色,何必与他讲道理,我有把握一击毙命!”
“所以呢?击杀他,然后带着白苏的尸首回去复命吗?”
崔玉的神色十分平静,可那眼神却是不怒自威,弟子也深知白氏与柳氏的关系密切,自觉冒进,悻悻收起了剑。
“终于来了。”
僵持的局面突然被打破,声音自湖畔传来,听着甚是愉悦。
众人惊恐着回头,只见围堵着那日然的弟子都已全军覆没,白花花地横陈一地生死不明,而他身上却未沾染哪怕一滴血迹。
“布结界。”
结界应声而开,崔玉也随即闪身,一把扼住男子的咽喉。
“我没空跟你纠缠,给她解蛊,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男子被掐得直翻白眼,连带着白苏也憋得满脸通红,崔玉怕伤了她,撤下手换成剑横在他脖子上。
另一边,结界也经不起摔打,两下便被破开。
“师姐,扛不住了,快开阵吧!”
“我真不行了,师姐!!”
“不行……不是现在,再坚持一下。”崔玉咬定不放,似乎等着什么。
布阵弟子体力不支,陆续倒了下去,为首一人咬紧牙关道:“师弟,都是同门,我本不想伤你,但眼下情形……对不住了!”言罢便抽刀迎上,直指命门而去。
那日然并不应他,脚步也未曾停留,只稍稍转了转刀柄,不费吹灰之力挡下了那一击。
“那日然,你别太过分了!”
此前众人出招皆留有余地,可被击退的是位颇有声望的师兄,众目睽睽之下负伤倒地,对方已然是丝毫不讲情面了!
“我今日必捉你回去,请命舵主从严处置!”
不知是哪个弟子大喝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地提刀就砍,来不及被人拦下便血溅当场,半挂在那苗刀上抽搐不止。
“捉我,凭你吗?”
柳四轻嗤了一声,神色里溢着不屑,他抖了抖刀尖,如当日抖落那堆枯藤一般,抖落未干的血迹,视线悠悠穿过人群: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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