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谈

晚膳和乐融融,待哄小羽儿睡下后,两人轻手轻脚走出客房。

此时已近亥时,瓢泼骤雨敲得客栈屋瓦喧嚣作响,如蛇般紫电在黑沉沉的夜幕宛如昙花一现,森森光亮却如白昼,携轰隆雷鸣,遏住先前那阵呼啸的狂风。

风迹陡然停驻,客栈内沉闷得紧。

许是天公不作美,又许是习惯使然,掌柜的早早歇了店,挂上店门。大堂陷入伸手不见五指般的漆黑沉寂,只余二楼梯间还悬着莹莹烛火。

“嚯,坊洲天气真是多变,这才多会儿的功夫,下的这样大?”

姬平江抬首朝上方瞟了瞟,噼里啪啦作响的屋瓦落在她眼里黑幽幽的,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嘴角一撇,语气里不无担忧,“这么大的雨,晚些时候客房不会漏水吧?”

“你之担心,似乎有些多余了。”

荼毗忽而自她身后幽幽开口。

她还穿着那样一身藏头盖面的灰袍,整个人仿佛与暗夜融为一体,于如此昏黑静默的夜里,冷不防开口倒真有几分吓人的意味。

姬平江默默回头瞧她一眼,再抬眼看看客房门头,似又有几分不确定,再度左右扫视一周,最终确认这间就是自己的临时住所无误。

她神情又回复成熟悉的从容散漫之态,单侧眉尾轻轻挑起,“此时此刻,夜半三更。你一个出家人竟尾随我这么一个活泼开朗又风趣的孤女。莫不是......”

分明该是轻佻之言,可落她身上只能算是同性之间较为亲近的调笑之语。姬平江眼神澄澈而坦然,并未从生旁念。

然而这话落在另一人耳中却隐隐变了些味。

宽大的灰袍衣袖动了动,发出衣料轻微的摩擦声。似是荼毗纠结是否要在此地动手,堵住姬平江那张惯常会胡说八道的嘴。

幸而姬平江及时续上了后半句,“......莫不是你苦思冥想海兴帮里潜藏的秘密却始终参不透,以至于夜不能寐,就想拉着我同你一道秉烛夜谈吗?”

荼毗目光略略移开几寸,回答得很是敷衍,“便依你所想罢。”

随即她又挪回目光,隐晦投向姬平江面上,“你今日出去,可是同那刀客一道,去江上劫海兴帮的船了?”

她们俩人说话声音虽低,旁人若不凑近显然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在门口说话却始终不太方便。

姬平江一把推开房门,招呼她进来,“你都猜到了,还问我作什么?”

荼毗习以为常般踏步而入。

姬平江回身插好门栓,挥袖燃起烛火。

屋内一点昏黄如豆,反映着屋外银索列缺,暴雨如注,分外骇人。

姬平江扬手唤她,“坐近些,方便说话。”

说罢,她蹬掉鞋袜,一个纵身翻身上床,舒舒服服躺下。还不忘拍拍床边特意留下的一大块空处,“还傻愣在那儿做什么?床上软和,不比冷冰冰硬邦邦的凳子要香么?”

荼毗迟疑片刻,迈步上前,憋了好半晌,才轻轻启唇,“你之前......可也是这般对人?”

“哈?”姬平江闻言,明显一愣。脑袋仿佛有片刻宕机。

她之表情有些疑惑,“这般是那般?”

荼毗没有答话。

姬平江看看荼毗,又瞧瞧身下勉强容纳两人平躺的床,脑中突然一激灵,猛地从床上爬起,又气又觉好笑,“我让你在这儿坐着,不比那木凳舒服许多么?你想到哪儿去了?”

她转念又是一想,自己这般散漫惯了,从来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想来荼毗这个出家人应当是趋于保守一派,未必肯接受自己这份真性情。

于是姬平江默默盘腿,改躺为坐,语气也软了半分,“这下总行了吧?你怎么和她一样管的多......”

后半句匿在口齿间哼哼,声如蚊讷般,也不知荼毗有无听清。

荼毗微微垂眸,眼底微光一掠而过。

她低低道了句“失礼”,却还是固执己见,拖过一方木凳于床前就坐。

姬平江无意于此事上同她多纠结,她清了清嗓子,率先发问,“提这事儿之前,先说说你那边如何?可曾在海兴帮寻到线索?”

荼毗沉吟半晌,道,“海兴帮内鱼龙混杂,未必是关押林家之女所在之地。”

姬平江眉心一动,“意思是,你今日海兴帮之行,并未有所发现?”

荼毗轻声叹道,“大当家有意拉拢,可惜话说半途却被那股刀气所扰,未能旁敲侧击出个一二来。”

此事不小,想来那位大当家怕是日后也未能再邀荼毗做客一回的。

海兴帮这条路,眼看着是要走不通了。

话已至此,两人默契不再于海兴帮或是大当家之事上多言。

姬平江长长伸了个懒腰,拭去眼角沁出的泪水,似漫不经心般道,“那便换我来说。你肯如此信我,憋到现下才问,我也不瞒你。实是前日我尾随林婷玉,和她打过照面。不知为何今日突然就邀我出门。我还当是她们有要事相商,匆匆赶去谁知只有她一人。”

她想偷瞟荼毗的脸色,却忘了还有一顶碍事的兜帽。

“原是鲲鹏山庄的商船准备启程回航。我还陪她当了一回苦力,搬了半日的货物,到现在两条胳膊还是疼着呢。”

荼毗隐晦之目光悄然落在姬平江臂膀上,借由兜帽遮挡,她薄唇微抿,不动声色问道,“之后呢?”

“之后啊——”

姬平江忽地倾身,瞬息间收敛了散漫神色,靠近荼毗耳边,低声道,“发往鲲鹏山庄的其中一艘货船底下,还藏着一间舱房,舱门额外用灵锁缚住。事后我废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将它撬开——你猜,那里面是什么?”

荼毗心念一动,“是人?还是灵兽妖物?”

姬平江觑她一眼,“你瞧方才你拎回来的那盒糕点。海兴帮连我都瞒不了,像是能瞒住颍州那帮嗅觉灵敏的妖族之模样么?”

荼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便,是人......”

姬平江又故复萌态,身子朝后一躺,懒洋洋地瘫坐在床上,“是喽。被人挑了手筋脚筋,又封住修为,还用沾了水的绳捆得牢牢的,让她们无法活动。几十个修士尽是如此,无一例外。那场面,啧啧,简直又血腥、又残忍。”

荼毗敏锐察觉到不妥之处,“那些修士手脚具废,动手之人偏偏却保全了她们的真元?又是为何?”

“那我如何得知?”姬平江轻笑一声,道,“毕竟船上也没放个什么使用说明什么的。”

“只是我猜,那群修士之真元必有它用。想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荼毗思索片刻,轻轻颔首,“的确如此。那你们之后,又干了何事?”

姬平江摸了摸鼻子,声音比之方才低了些许,“反正我都已经上了贼船,干脆干活干到底。清点人数,救治伤者,把船开回来。就这些,没了。”

“那名刀客......”

荼毗犹豫一瞬,却还是开口道,“她之刀意中血煞戾气太重。如此霸道凛冽之刀气,你却说只是为了救人?我却道她明显更有故意为之之嫌。那一刀若非为立威,震慑他人,我实想不出其他用意。”

姬平江却不以为意,声音很是懒散,“学刀之人,想必早就习惯了直来直去,脾性也像那口刀一般,硬的很,常人自然难以揣测。你猜不出她之想法用意,实在正常。我又何尝能猜到呢?倘若我早有预料,先前江上就不该会有声势如此浩大之阵仗,不是么?”

就好比那位出身坊洲,脾气异常暴躁的三师妹。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早几日迟几日入门的事儿,她怎就如此执着,一定要同她分出个高低不可?

回过神来,姬平江双手一摊,“你若还不信,我可对天发誓。我绝对是被人胁迫上了贼船,但从无半点其他之念,一心只为救人。”

荼毗却是不信,“只怕不止如此简单罢,事因海兴帮与鲲鹏山庄而起,那群修士不死,自然要去找海兴帮报仇——”

话未说完,一个悚然的念头便如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轰然炸响,荼毗陡然一震!

她之眸光凌厉一如窗外紫金蛇影,蓦地投向姬平江那张依旧噙着浅笑的脸,如玉般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

“你们的目的,就是加剧其他修士对海兴帮的仇怨,挑起泗郡世家与海兴帮对立,一并要引鲲鹏山庄入局!”

她霍然站起身来,声音仿佛浸透寒霜,“下一步呢?莫非明日我便能在客栈听到海兴帮与鲲鹏山庄勾结,利用修士秘密修炼邪功之言?”

姬平江一顿,一时竟无言以对。

原因无她,她也同荼毗有过同样的猜想,却还是选择助墨隐一臂之力。

荼毗人已逼近床沿,欺身而来,明明嗓音一如往常之悦耳,甚至此时她放柔了声调,语气平静,听来却更为冷冽,“想来不用推波助澜,用不了几日,这风声自然便能和那林家密传扯上关系。到时林家后人和那刀客推诿几句,摇身一变,便能成为修士心中身负血海深仇、铲奸除恶的正道高手......”

“倘若她们实力强劲,一句歼灭海兴帮和鲲鹏山庄两大劲敌,以坊洲修士良莠不齐之情况来看,只怕用不了多久,坊洲将重新洗牌,到时就不知,坊洲究竟是谁之天下了。”

荼毗声音已转向彻骨的冷意,与姬平江之距离近在咫尺,两人之间仿佛呼吸可闻。

姬平江甚至能闻到荼毗身上比之此刻正盘在她手腕上之念珠更为浓郁好闻的檀香。

她心知不该,但还是忍不住在此时分心走神:

是否要将念珠还回去,待檀香浸入味儿,成为移动固定香水后,再向她要来呢?

然而荼毗冷然一言,顷刻将她思绪拉回。

“你们此举,欲改天换地否?又可曾想过,一旦错估形势,那刀客不敌海兴帮与鲲鹏山庄联手,只怕坊洲又将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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