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曾不野一度觉得自己双腿的功能退化了。因为无论她有怎样想出走的野心,最终的路线都不过是家里到公司、公司到医院、医院到超市、超市到家。她甚至知道这些路线分别会途经几棵树、几家便利店。
“无法出门”让曾不野痛苦,所以她毫不犹豫去买了这辆车。看车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李仙蕙还没被外调,苦口婆心劝她:不好下地库、费油、不好停车、保险费贵。当然你不缺这点钱,问题是,你那几公里路用不上啊!买辆电车代步不行吗?
“不行。”曾不野无比坚定:“不行。我得出门。”
“什么时候?去哪?你记得你最长一次的休假是几天吗?五天!连年都没过完。”李仙蕙劝完又觉得自己做朋友有些扫兴了,于是摇头:“罢了罢了,这车换谁看都觉得好看,我喜欢那辆灰色。高级。”
曾不野买车后的一段时间里是感觉自己多了一些事做的,那时曾焐钦还能走路,她带着他去商场买户外用品。父女两个拿着钛杯畅想坐在湖边支着帐篷悠闲喝咖啡的样子,都觉得日子再好不过,那就买;便携舒适的户外椅,买;万一想涮个火锅煮个面呢,那卡式炉也要买…他们买的开心,也心知有些东西就算买了,这一辈子大概也就用那么几次。可惜的是,他们一次都没用上。
他们的旷野是曾焐钦老宅的客厅。
曾焐钦病重以后每天都想去露营,但坐在轮椅上出门不到五分钟就很累了,曾不野干脆在客厅给他支了顶帐篷,还买了盏星空灯,假装在家里看星星。
眼前没有帐篷遮挡,不需要星空灯,是真的旷野。
无边无际的茫茫的雪原铺满了人的双眼,随浅山忽高忽低。风也开始起势,丝毫不想落败,要把这“白”卷出万千形状来。雪被掀起来,吹到别的地方去,又或者打了个转在天空散开,跟远处乡村的炊烟混到了一起。
严寒的空气钻进鼻腔里,将人呛得咳了一声。曾不野用手捏着羽绒服的衣领子,避免风顺着她的脖子灌进去。
徐远行在一边停好车,径直去后备箱拿工具。为了避免久看白雪伤眼,他戴上了墨镜,将他的神情遮住。他一定是常年在野外的,登山靴已经磨起了毛边。他是个赶路人。
他的车上装着各式的工具,车后面的旗杆架上红旗迎风招展着。车前窗贴着001,曾不野猜测那是他们这次活动的代号,他是一号车,或许也是教练车。
徐远行拎着一个小箱子过来,见曾不野站那不动,就吼她:“干嘛呢?相面呢?搭把手啊!”他不是故意的,在这样的地方待着,风噪大,不大声讲话别人听不清。只是他语气实在是吓人,曾不野向后退了一步。
徐远行干脆一把扯住她衣袖,示意她打开驾驶座车门。
曾不野照做了。
徐远行看着仪表盘上的报错,让曾不野回忆最近二十四小时的胎压变化。曾不野摇摇头,说她不记得了。
“那你再给我想,这个报错出现多久了?你正常驾驶后还会有吗?”徐远行又问。他得判断她的胎压是因为气温造成的,还是轮胎本身漏气造成的。
曾不野一问三不知。
徐远行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就蹲在那检测轮胎,最终决定补点压。这女的看着不太正常,还很执拗,徐远行深知多说无益,干脆什么都自己做主。补压的时候又大声对她说:“你自己仔细着点,出车祸最惨了,不是我吓唬你。”
他双手比划着说:脸撞的血肉模糊,亲爹妈都认不出你,缺胳膊少腿那更是常见。胎压看着是小事,出事就是大事。
曾不野听着他形容的惨状,脖子缩了起来。
徐远行见状,暗自得意一笑:吓唬你还不容易。
他这人看着很糙,那是因为他常年在外,风沙不肯给他留体面。久在大自然里的人,很难找出一个细皮嫩肉的。但风沙吹不到人的玲珑心,也吹不瞎透视眼,这人间的喜怒哀乐自然还是能看到的。
“好了。”他站起身来,用手套拍打着膝盖上的残雪,而后戴上。天气太冷了,他讲话呼吸的白雾笼罩着他,将他整个人包装得很热闹。
“谢谢。”曾不野说。
“真不跟我们走啊?”徐远行问。这下仔细打量了一下曾不野。他认识的人大多是热烘烘的人,也有不少寡言的,但行动上都是热心肠,不然他也玩不到一起。曾不野跟他们不一样。
这人很冷,很弱,看起来没有任何生气。但徐远行回顾了与她的几次照面,又觉得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
“问你呢?走一段?”徐远行热情邀请她:“出来了就别拘着,都是江湖儿女,走一段就散了,谁也没奔着一直走。你说呢?”徐远行感冒初愈,嗓音好了,但说话还是感觉累。倘若不是感觉曾不野不对劲,他真不想浪费自己的唾沫星子,跟她没完没了地叨叨。
“真不了。谢谢。”曾不野又拒绝。
徐远行就不再多说,他突然伸手拍了拍曾不野肩膀,就像长辈在宽慰小辈:嗐,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就是这样的感觉。他拍一下不过瘾似的,又加大力气再拍一巴掌,曾不野差点被他拍地上。
“你要把我脑浆子拍浑了。”曾不野说:“这是什么我不懂的江湖规矩吗?”
“这是告诉你“认清自己、好自为之。”徐远行用手背用力擦了下鼻子,以缓解鼻腔的不适感,接着笑了:“不逗你了,意思是保重。”说完又拍了下她肩膀。
他拍她三次。
一次轻,代表你再想想。
二次重,意思是你要听劝。
三次平常,意思是罢了,你好好保重。
曾不野参透了这“三拍”的意思,就笑了。她这一笑,牙齿发出白光,终于有点人样儿。
徐远行的古道热肠又发作了,问她:“你戴雪镜了吗?”
曾不野摇头。
“准备开夜车的话,戴防远光镜了吗?”
曾不野又摇头。
“牛逼。你什么都不戴,就这么出来了?在这样的鬼天气?”
曾不野点头。
“遇上我们,算你走狗屎运。”徐远行这样说着,去自己车里翻找,找出一副备用墨镜来。他示意曾不野伸手接着,但曾不野没反应过来。徐远行索性直接怼她脸上:“戴着吧啊!”
“谢谢。”曾不野又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前天晚上,你在一个服务区停下过吗?”
虽然说话声音不一样,但曾不野觉得徐远行的说话风格跟那个男人很像。她想验证一下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她想把那把昂贵的手电还给他。
“没有啊。”徐远行说:“你半夜在服务区睡觉啊?”
曾不野摇摇头:“那没事了。”然后沉默开来。
徐远行怎会允许这样的沉默呢?他坐到自己车驾驶座上,但车门敞开着,一条腿还踏在地上。按住车台手咪说“距离你们休息服务区35公里的观景台,风景不错,可以集合啊。”
车台里热闹起来,一时之间“哔哔哔“起来。有说收到的、有调侃徐远行休息频繁是身体不行的、有跃跃欲试问他有没有陷车想练练自己绞盘的。
“速度点。”徐远行嘱咐完队友后将手台一丢,朝曾不野摆手:“你过来。”
曾不野似乎慢半拍,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
“过来。我给你展示一下,这车该怎么玩儿。”闲着也是闲着,徐远行准备给曾不野普及一下什么叫硬派越野,确切地说:他准备显摆一下自己的车。
曾不野走上前去,看到了徐远行的车。说实话,她第一感觉太复杂了,这让她的心理负担瞬间就变重。徐远行看出她的想法,用颇有深意的语气说:“车开在城市里,无论几点、无论在哪,它都有人,你不会冻死饿死。出了城,就不是这样了。”
他拍拍自己的车台:“看到这家伙了吗?在野外,信号覆盖200公里。遇到点什么事儿,里头叫一声,就可能被回应。这玩意儿可不是为了装酷,这是为了保命。”
“哦。”
徐远行又指着自己车前的支架:“这东西,太方便了。这个,放手机;这个,你应该能看出来,GoPro;这个,手台;这个放pad。出来玩一趟,记录些什么。以后想起来翻出来看看,有意思。”
他对生活充满热忱,放佛日子里的每一天都是除夕夜,热闹、欢畅。
“挺好的。”曾不野说。看了眼时间,知道自己该出发了,她想在这一天开到二连浩特。她没去过二连浩特,听说那里风很大、有很多“恐龙”。
曾焐钦给她雕刻过一个小恐龙。
如果徐远行刚刚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曾不野的车上也不是什么都没摆。在她车的前方空隙里,摆着一组小木雕。其中一个就是曾焐钦雕刻的恐龙。
那是一只翼龙。曾不野喜欢翼龙。曾焐钦雕的翼龙真是栩栩如生,最妙的是那一对翅膀。木刀刻进去,缓抬手,于是就有了凛凛的羽毛,很是威风。
“翼龙能飞,是天空的霸主。”曾焐钦一边雕一边说。
“可惜我叫不野。”
“你的不野,是质而不野的不野。”
曾不野想起这个忽然笑了。
现在你能看出来了吗?曾不野反应慢,思维跳脱,除却她自己的天生性格,还因为药物作用。她这一笑,把徐远行吓住了。他摘下墨镜,要跟曾不野干架似的,眼神带刀:“这么好笑?你跟我说说我这些改装哪个好笑?”
曾不野就捂住了嘴。
徐远行拍她后脑勺一下:“我看你是有点毛病。”
“对,我有病。”曾不野说。
徐远行被她噎住了,有点想打她一顿。也没忍着,又轻拍了她一下,说:“苦大仇深的。”
“我该走了。”曾不野说:“不然就到不了了。”
“走呗。”徐远行指指天上陆续开始落下的雪花:“看见了吗?又下雪了。当心陷车。”
“我只走高速,陷不了车。”
“那你走呗。”徐远行豪气地摆手:“不送!”
他有预感:他们还会相遇的。不为别的,面前这个尚不知姓名的姑娘,尽管看起来与他们不是同路人。但凭借他十余年的流浪经验,该相逢的人总会相逢。
“不留我了?”曾不野故意撇嘴:“我以为你很真诚。”
“拉倒吧!我贱啊?”徐远行推她一把:“快走吧,赶黑天前到。你这水平就别开夜车了。”
曾不野于是点点头,要走。人生之中这种萍水相逢的际遇太少,她平白接受了对方屡次的善意。这样没心没肺江湖义气的人她从没见过,所以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并做了一件蠢事:她给徐远行鞠了一躬。
“你参加追悼会呢?”徐远行逗她。
“大过年的,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啐一口。”曾不野面色一凛上前一步,指着地面,让徐远行啐一口。
这只是个玩笑,徐远行开自己玩笑百无禁忌,却不成想碰到了一个不许他开玩笑的人。他不啐,曾不野的手就指着地面,命令他:“快说呸!”
“…”
“说!”
她要急了,徐远行可不敢逗她了,潦草“呸”了下,问她:“行了吗?”
曾不野这才满意,但还是教育他:“不要说谶言,不要。”
“行。下次再说我抽自己嘴巴。”徐远行答应她,想起还不知道她是谁,就问:“怎么称呼你?”
曾不野并不想与他交换姓名,尽管他和他的朋友看起来热情善良,但是在曾不野心中,他们的交汇已然到此结束。他帮助她不需要报答,她也就不再执着于表示感谢。但徐远行执着,对着她背影喊:“叫什么?问你呢!喂!”
曾不野上车前停下了脚步,走到一边,用手指在冰凉的雪上写:曾、不、野。手指在写第一笔落下后就冻僵了,手背瞬间红了。她在天地之间留下她的名字,证明她来过。
在她走后,徐远行走过去,蹲在地上看她写的字。笔走龙蛇,衬这飞雪茫茫!他不禁赞一句:“好字!”后又加一句:“就是人有点病。”还是忍不住拍了张照片,留作萍水相逢的纪念。
远处一群“巨兽”从天地雪野间驶来。他们在慢车道等距匀速前进,一辆后勤皮卡保障车在快速路“巡航”。一架无人机跟着车队在飞,车台里有人说:漂亮啊,漂亮,保持住!
而此时的曾不野单车在路上。
路边的积雪越来越厚,前后十公里都很难再遇到车。雪原在眼前不断展开,她知道,向深处,是牧民的草场和家园;也知道,再向前,是人类上万年文明的召唤。
她的木雕翼龙安静待在那里,她假设自己已经赋予它灵魂,让它预感到它即将回家。
但翼龙回家的路有点艰难,曾不野的方向盘莫名动了下,车身也随之歪了下,在她反应过来后,她的车已经陷进了雪里。车轮发出嗡嗡的声响想逃出去,但这显然是徒劳。那个“陌生人”的臭嘴应验了,她陷车了。
曾不野打起警示灯,安静坐在车里。她的头脑天人交战,过了很久她骂一句:靠!
然后拿出了手机,决定打个救援电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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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大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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