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呼兰钤与萧鹿梦一大早找到昨日的荷花,从近水的一端折下整支荷花,又把新做好的茶包放进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里,用棉绳在荷花外围系上一圈,使它一直保持闭合的状态。
几个仆役已经在湖中间的凉亭里摆设好茶具,一个茶童蹲在一旁,正侍候碳火,准备烧泡茶用的山泉水。
呼兰钤抱着粉嫩的荷花,脚步稍快,走在前面,萧鹿梦跟着,专注地看着偶尔低头嗅花、兀自高兴的少女。
她快到亭子了,转头催促:“你怎么这么慢,快些!”
“急什么?”
萧鹿梦嘴上说着,脚下却不由得加紧脚步,和呼兰钤一起进了亭子,分坐茶几两旁。
呼兰钤将荷花递给他,他小心拿走里面的茶包,又递回去:“插着玩儿。”
茶几中央摆着一个细口白玉长颈瓶。
说罢,萧鹿梦便不再看她,屏气凝神侍弄茶具。一旁的荷花茶选用的是白鸟雪芽,是白鸟城特产的茶叶,它生长于凤凰山最高、最奇险的罗芥峰,一年只能采摘一次,是各大仙门争相采购的上品茶。
萧鹿梦也只得了一小罐,珍藏了许久。
茶童烧的山泉水股咕咚咕咚沸了起来,他见萧鹿梦已经将茶叶撒进碧玉薄胎茶壶,默契地将煮沸了的水递过去,萧鹿梦极自然地接过来,先倒少量水浸湿茶叶,然后再倒水,将水壶中的沸水冲入茶壶,茶叶飞旋转动,如夏雨狂风里的片片落英,紧接着便用壶盖轻轻地刮去浮沫。
公子神仪明秀,修长如玉的手摆弄着碧绿茶具,水汽如云雾一样氤氲升腾,缠绕住公子的眉眼,仿若远隔云端、不可触摸的仙君。
呼兰钤一边摆弄着荷花,一边欣赏眼前人雅致的泡茶画面,她坏心眼地转动荷花,硕大的花瓣擦过郎君俊俏的脸蛋,郎君不理会,为她斟茶。
她看向茶童,问道:“艳艳芙蕖与萧家鹿梦孰美?”
萧鹿梦心动,侧目而视。
茶童话语坚定:“自然是公子更美。”
呼兰钤笑着点头:“这荷花不如鹿梦多矣,郎君活色生香,羞得花都不忍开了。”
萧鹿梦很想笑,但又竭力忍住,他提醒对面:“茶散了些热,这会刚刚好,还不快喝,莫要浪费我的手艺。”
呼兰钤拿起配套的碧玉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起来,她素日忙于修炼,其他生活琐事力求效率,但眼前的这杯茶她喝得极慢,仿佛永远喝不完一样。
“好喝!”
她干巴巴地形容,虽然她不懂为什么要想法设法把闻起来挺清幽的荷花香气变成可以尝到嘴巴里的东西,然后吃一嘴荷花香,但萧鹿梦费心为她沏的茶自然是极好的。
茶童为自家主人明珠暗投感到不值,这可是用最名贵的茶叶、最清甜的山泉水和最好的茶艺泡出来的茶水,区区好喝二字便打发了,真是敷衍。
萧鹿梦却很开心,神采照人,又为她续上。
呼兰钤见他自己的茶杯却是空着的,于是伸手握住壶把,萧鹿梦的手隔在中间,他未收,她也未放。于是,两只手像绕树藤蔓般交织着,缓缓推到萧鹿梦面前,他如同被呼兰钤掌控的玩偶似的,任凭她支使,在她的主导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童赶紧背过身,心想今早的荷花开的真好,虽然此刻荷花大都还闭合着。
萧鹿梦飘飘然回了他的松罗院,他面容酡红,眼神迷蒙,仿若刚饮了酒回来。
下人都被打发出去了,他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时喜时忧。
“哎,打搅了,恐怕你的快乐要到此为止了。”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将萧鹿梦从自己的世界拉出来。
“你……”
话还没说完,他便一阵天旋地转,失去意识了,只剩下一具躯壳,眼神僵直,木楞地看向前方。
“跟着我。”
萧鹿梦听话起身,走到沈越岚身边。
沈越岚不忘到处洒些桃花妖的气息,才带着萧鹿梦从城主府后门出去,当着门童的面大大方方坐上禾宴为他们准备的车子,车子被名为蹼寂兽的坐骑拉着,它善跑,可日行千里,沈越岚坐在车头,吆喝一声,蹼寂兽极通人性,按照驾车人的意愿朝深山奔去。
一路上,她隔段距离便抛洒些妖息,生怕呼兰钤跟丢。
蹼寂兽奔走起来,应其寂字,几乎了无声息,然而速度迅疾,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山脚的村落里。时值正午,骄阳烈烈,人们停下农活,三三两两聚集在树荫或搭建的草棚底下,吃着妻儿送来的午饭,闲话日常。
沈越岚特意让蹼寂兽放慢脚步,她好奇地望着人间耕地劳作的生活,那些活生生的人和热气腾腾的生活景象。
底下的人也都注意到蹼寂兽,它头如红狮,身似鹿,四脚如虎掌,支着兔尾,形体怪异,一看就是权贵人家专用的妖兽。
马车中的贵人是谁呢?
大家交头接耳,猜测起来,其中一个有见识的看到马车上城主府的标记,猜出来人身份,终结了争论。其中懂事的庄头赶紧起身跑去告知此地的管事,管事知晓了,忙请示庄园主人。
沈越岚停住蹼寂兽,好奇地看着拦住车子的管事。
他毕恭毕敬,递上手中的食盒:“我家主人听闻萧城主府的公子途经贱地,特命某准备蔬果肉食佳酿赠予贵客。”
沈越岚不知还有这等好事,面上欢喜,接了过来放在一边:“萧二公子会感谢你家主人的。”
管家恭恭敬敬退到路边,待车子走远,摇摇头,叹息道:“可惜是萧二公子。”
若是大公子便好了,毕竟白鸟城人人皆知萧二公子于修炼一途无望,几乎与凡人无异。
食盒有两层,沈越岚打开第一层,里面有一碟时蔬、一碟烧鸡以及几张薄饼,第二层则是葡萄、芙蓉糕和一壶清酒。
沈越岚吃得开心,进山时只剩下几个芙蓉糕和一小半清酒了。
山路狭窄,马车不能通行,她索性弃了马车,骑着蹼寂兽,将萧鹿梦横放在身前,继续行进深山。
为了应桃花妖的身份,沈越岚特意穿着一身如梦似幻的粉衣,面颊上渐渐浮出桃花瓣似的淤痕。林深叶绿,树影斑驳,骑着妖兽的粉衣女子恐怕要被不知底情的人认为是传说中的山鬼,再看她身前貌美安宁的郎君,一幅山鬼娶夫的诡异画面。
萧鹿梦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脸颊火辣辣的,好似被什么尖锐的鞭条抽打过一样。
已经是日暮时分,房间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他坐起身,感受着身下粗糙的兽毛被褥,凭借朦胧的自然光看见墙上挂着的弓箭,房间里有一股萦绕不去的膻味,还有窗外鼓噪喧嚣的虫鸣鸟叫。
萧鹿梦对此很熟悉,白鸟城没有不捕猎的人家,哪怕是他,也必须跟着凑凑热闹。
问题是,是谁把他带到这里,又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
他下床,朝屋外走去。
沈越岚躺在院子的摇椅上,看山林、看落日、听鸟鸣,一切于她都是新奇的体验。
见萧鹿梦出现在院子里,她打声招呼:“你醒了。”
萧鹿梦面上都是树枝灌木剐蹭出来的红痕,沈越岚视若无睹,仿佛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她语气平淡,好像就是对着住在隔壁的邻居随意地问候一下。
萧鹿梦对人的情绪和好恶非常敏感,可他从沈越岚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恶意,当然也不见对他美色的痴迷垂涎,她看他的眼神跟看树桩子没有什么区别。
他紧张的情绪不由得舒缓起来,他温声询问:“不知姑娘为何带我入山?”
沈越岚没什么好隐瞒的:“为了呼兰钤,她与我有仇,我留了痕迹,只有她能找到我们。”
她说着桃花妖的台词。
“姑娘撒谎。”萧鹿梦点破,“你对她没有仇恨,对仇人不是这样的口气和眼神。”
“我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罢了。”沈越岚不承认。
“不,一个耽于仇恨的人,不会如此悠闲地看山看鸟,一日没有复仇,他就一日不得宁静。”
“那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待她寻来,我会当着她的面折磨你,杀死你。”
沈越岚弯起眼睛,眼角泄露一丝纯然的兴味。
萧鹿梦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是真的,没有仇,但仍然要借助他来折磨呼兰钤。
悲哀的是,他没有能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为什么?”他喃喃问道。
“因为她阻挡了我的路。”沈越岚半真半假解释,随即又追问道:“你更怕自己疼?还是怕她疼?身体和心,哪一个会更疼?”
萧鹿梦看着她,她眼神执拗而认真,语气中饱含着求知的**,如同一个好学的孩童。
他苦笑:“于我而言,恐怕是心更疼吧。”身体受损,他还有什么价值呢?他想要的东西只会距他更加遥远。
他生来灵根衰弱,难以修炼,只能用丹药勉强聚气,以洗经伐髓,保持容颜。父亲对他视若敝履,嫡母则将他当做联姻的工具加以培养,他一生的命运早已注定,不过是某个强大修士的掌中玩物。
呼兰钤,他与她的情缘一半是他的谋划,一半是他的心动。
萧鹿梦本想令呼兰钤对他有几分真情,让她愿意留他在身边,使他脱离嫡母的掌控。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因为呼兰钤被绑这件事,假如运作的好,她与他的羁绊会更深,他离开城主府的可能性更大,但前提是,他能活下来……
沈越岚听了他的答案,思考了一阵,便说道:“你不必心痛,世间悲喜皆是修行,你不过是助她修行罢了。”
“我只愿她前途坦荡,百事无忧。”
萧鹿梦眼望虚空,吐露自己的心声,看似十分深情。
这句话引起了沈越岚的注意,她凝眉注视着他:“照你这样说,那她会死的很快。”
坦荡?无忧?都是死得快的活法。
萧鹿梦没有接话,反而开始自怜身世。
“我生来没有修炼之能,不过无用花瓶。因有几分美色,于某些人而言尚有些利用价值。”
“我与那枝头的花一样,无甚区别。”
少年瓷白的面容上满是脆弱,这种情绪的直白袒露最容易引起女子的怜爱。
沈越岚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拿起剩下的芙蓉糕,塞进嘴里,完全忽视了萧鹿梦的情态。
待糕点下肚,喝了点清酒润润喉,她才说:“等你死了,我可以给你找个好去处,以你的本事定然能活得风生水起。我认识一个人,她就偏爱你这样的。”
沈越岚对着萧鹿梦挤眉弄眼。
见示弱那一套不管用,萧鹿梦的眉眼渐渐冷淡下来,他撕开伪装,不再做戏:“人都死了,还自愿去做那取悦人的玩意儿,不若魂飞魄散来得干净。”
沈越岚挑眉:“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杀了我,最多也不过令呼兰钤伤心几日罢了,我对她没有那么重要,我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让她为我痛不欲生。”萧鹿梦试图说服沈越岚放弃这个计划,争取生还的机会,“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利用我来伤害她并不是什么好的计划。她根本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结果只会是我死了,你也会死,而她毫发无伤。”
美色自然动人,可也不过到此而已。他们之间纵然有些美好的悸动和回忆,可也不过区区几十日的相交相识,于修士眼中,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酣梦而已。梦醒了,或许有些怅然,有些遗憾,但来日漫漫,这些情绪很快就会消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沈越岚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眼前这个萧鹿梦剥开那层多情公子的模样,实则是精明凉薄的底色,很会装样子啊,她还以为他多钟意呼兰钤呢。
呼兰钤知道吗?沈越岚有点好奇。
“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是妖,又绑了我,无论如何,呼兰钤和城主府都不会坐视不管。可你拿我威胁她只会拖累你的计划,不若设置一些陷阱,削弱他们的实力,我可以为你做诱饵。”
好一朵自私自利的黑莲花。
沈越岚啧啧称奇,没想到呼兰钤喜欢这样款儿的郎君。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这个人生来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沈越岚笑眯眯地表示,你的计划很好,但我不听。
萧鹿梦抿唇,开始怀疑,针对呼兰钤只是托辞,实则就是为了折磨他。
刚出去觅食的蹼寂兽吃饱了肚子,慢悠悠地走进院子,趴在草棚下面。
这是萧天龙的坐骑!
“是萧天龙帮你把我掳出来,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萧鹿梦惊醒。
萧天龙与眼前妖精合作,既可以借刀杀人,又能趁机英雄救美,符合他一贯的处事风格,身为城主长子,偏偏喜欢弄些上不得台阴谋诡计。
萧天龙自视甚高,可呼兰钤却偏爱他,以他的脾性定然忍不住找他麻烦。
萧鹿梦歪打正着说对了一半,只不过与她合作的人是披着萧天龙身份的禾宴。
沈越岚承认:“哎呀,居然被你说中了。”
语气戏谑,丝毫不以为意。
“萧天龙是不是向你许诺,会帮你对付呼兰钤?实则,他喜爱呼兰钤,只是哄骗你抓走我,好趁虚而入。”萧鹿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呼兰钤背靠玉孚宗,是霜华真人的嫡传弟子,他不可能让呼兰钤在白鸟城出事的。”
沈越岚接着演戏:“你懂什么?他早已与我两心相印,与我许诺,只要用你扰乱呼兰钤的心神,他趁机擒住呼兰钤,再帮我把妖魂引入她体内,取而代之。从此,我就是呼兰钤,便能光明正大地和他长相守。”
她眼神潋滟,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
“宗派里都有魂灯,若呼兰钤魂消魄散,魂灯就会熄灭,瞒不过……”
“你废话太多,我不想听了。”
萧鹿梦被迫消声,说不出话来。
沈越岚抬头看看天色,“天黑了呢,我要睡觉了。”
她化魂力为几寸长的乳白色绳子绑住萧鹿梦的双手,因记得禾宴的提醒,便没有脱衣,而是直接躺倒在床上睡起来。萧鹿梦只觉得这不知名绳子一绑,全身一丝灵力也无,根本无法打开他的防身法器,只得焦躁地坐在一旁,思考明日怎么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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