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子时，楚毓伤也没治，拖着破烂的弓回到霜明宗。

霜明宗同样陷入沉寂，与魔域不同的是，门中各处都挂上了灯，令寒夜不再昏暗。

今日更是与以往不同，许多弟子都未入寝，虽说霜明宗课息宽松，但行踪怎么也到不了宗门入口。

刚进宗门，就见有弟子大喊：“楚师姐，是楚师姐！楚师姐也回来了！”

一个绝峰弟子听到喊话后刚转过身，想要告诉更多人这个好消息，不料却直接撞在了杜衡身上。

杜衡嘶了一声，双手将他移开，然后快步走向楚毓：“楚师妹，你有没有事啊。”

楚毓本想摇头，但见他吃痛捂住腹部，意识到自己同样满身伤痕，又慢半拍的点了点头。

她说：“师兄，那时情况实在不对，我怀疑——”

“等会再说！”另一抹身影赶来，打断二人的对话。

幽碧青衣衫映入眼帘，洛云青行步匆匆，直接走到楚毓面前，然后，直接不顾一切地，众目睽睽之下，对她使用了问心誓。

动作之快，根本来不及阻止。

洛云青抬手，掌心带着灵愈颜色的青，落在楚毓正胸口处。

她的声音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楚毓，你没有害奇妍。”

不是问句，并非问心誓，是迫言誓。

这是一种几乎被禁用的术法，与问心誓不同，不需要被问言者回答，灵力自会判断是非真假。

如与问言者所言相同，则无事发生，反之，灵力直击灵府，予被问言者人以重创。

浮光般的灵力转动，最后化作虚无。

楚毓毫发无伤。

楚毓带着几分诧异，几分不解的神色，奇怪问道：“我为什么要害奇妍？”

她没有说谎。

不是她。

洛云青想要抑制住发抖的身体，却根本做不到，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竟然无从解释。

总不能说，我知道你是魔修，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我怀疑是你害死了奇妍，我根本不该让你入门……

杜衡见状，忙圆场道：“师妹，你也别怪洛师姐，她担心你们两个回不来，一直心神不宁的，又看到奇年那样，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楚毓这才装作毫不知情地问道：“奇妍也没回来吗？”

没等杜衡回答，她又皱眉追问：“她没有跟奇年在一起吗？”

杜衡叹气，整个人都焉头耷脑的：“别提了，奇妍在门中明霜印灭了，奇年还是被我捡到的。”

“我遇到他后，虽然没受重伤，但是精神已经恍惚了，围场的确太怪异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碰见奇妍，生怕下一秒再把我送往其他地方，只好用传送阵先回宗门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敢问，奇年实在太伤心了，他……哎。”

他掌心泛起微光，似乎是他人传讯，他点开后简单回了几句：“是，楚毓也回来了。”

“奇妍……和她不在一起。”

“伤？”杜衡复述道，随后问楚毓：“你受的伤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楚毓隐瞒了自己造成的伤口，摇头道。

“好，我知道了。”

他结束传讯，告诉楚毓道：“是掌门，他与含丹长老下山去寻你们了。”

“可有发现什么？”

“没有。”

“夜深了，至于在围场外发生的事情，明日应该会详细询问，你先回去休息，还是——”

杜衡看了她一眼，说：“奇年知道后很不好，你……要去看看吗。”

楚毓想到起奇妍紧紧攥着的剑坠，最终点头：“好。”

“啊，洛师姐。”杜衡才反应过来，洛云青还在一旁。

她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双目无神，无比恍惚。

两人望向她时，她才抹了一把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

什么也没说。

楚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

方才她掌心按在自己胸口，是冷的。

冷得犹如被冰封住一般，冷到结霜。

楚毓独自一人前往奇年居所。

奇年独自坐在窗前，见她来了，也没有起身。

“楚师姐……”

他红了眼眶，还在固执的跟楚毓解释。

“你别看她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心地也善良，但她不是那种脆弱到必须让人保护的人。”

“在宗门的日子，她不好好练剑只是贪玩，那飞禽她解决的比我快。”

“她只是……太小了。”

说罢，奇年就像丟了魂，须臾后，他掩面痛哭起来。

她还那么小。

楚毓明白，想搭在他肩上作安慰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

她说不了。

不能告诉奇年奇妍在魔域养伤。

至少现在，绝不行。

从奇年的住所出来后，楚毓惊讶的看到了等待她的洛云青。

几乎是下意识的，不带思考的，楚毓问她：“他悲惨成这样了，能救救吗。”

洛云青摇头，说的果断：“救不了。”

她咽下那句将说出口的，你不是该清楚么。

楚毓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话，闭上眼反思。

随后她提起另一件事。

“师姐似乎，对我敌意很重。”

“为何？”

还是问出口了。

洛云青羽睫颤颤，随后道：“掌门住所处，能看到有所有弟子的明霜印，你可知？”

“不知。”

有这东西？

洛云青神色已然恢复，只是瞳中稍有不宁。

她说：“今日戌时，她的霜明印熄灭时，你的也同样晃动。”

忽明忽灭。

像是被干扰，又像是体内灵府被旁的什么所占领。

是魔气。

楚毓那时刚好动手，用魔气撕开了一道灵气缝隙，为防止同样被侵扰，她只得暂且压制本就不多的灵气。

“夜深了。”

洛云青说。

玄夜寒星稀，乌云遮挡住了大半天空，宛如今日所历之事，让人感到前路不明。

深秋凛然。

又一阵风吹过，听到她的话，楚毓这才后知后觉的拢了拢衣袍。

可洛云青穿着薄衫，仍着站的笔直。

仿佛感觉不到冷。

她催促着，不过是让楚毓快些回去。

楚毓咽下了口中那句师姐为何不冷。

她有预感，洛云青不会回答的。

于是她点头，往自己的居所走。

不料洛云青却跟在身后。

“师姐？”

她没忍住，还是轻声唤了一句。

“同路罢了。”

洛云青轻声道，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愁绪。

两人这次一前一后走着，路过挡路的灵枝，楚毓下意识抬手，却又放下。

待走到住处时，她回头，不见洛云青。

第二日。

楚毓像往常一样走向李晴音所在庭院，途中却接到传音。

是笑春秋。

“楚毓，来一趟大殿议厅。”

无比简短。

楚毓调头，向下走去。

厅中不止有笑春秋，纵野等诸位长老，还有杜衡与奇年。

奇年的精神仍旧不太好。

楚毓坐到了末位，奇年身旁。

“好了，说说你们昨天的经历吧。”

杜衡起身，率先道：“是一只月鹿兽，引起周围灵兽狂躁，我们第一日先观察了一夜，制定计划后，第二日傍晚打算行动，先阻止其他高品阶灵兽聚集，随后猎杀月鹿兽，本来一切都顺利进行，我已经那只灵虎压制住了，但忽然间，听到了月鹿兽的鸣叫。”

“然后，那只灵虎狂化了。”

“我想拦住它，但狂化后威力大增，我挡不住，只好先放它离去，随后想要跟上它的步伐，谁想一瞬间，它竟从我眼前消失了。”

“平白无故消失？你可看清了？”江平眉长老发问。

“是。”杜衡郑重点头，绝不似玩笑。

“我想前行，却跌入山下，再一抬头，看见了奇年。”

他说到这里，神色古怪：“我看到他，在砍空气。”

“什么空气！”奇年愤然起身，有些激动：“分明是明霄，那只灵禽，是我出手，替奇妍挡下了那一击，但转眼，她就不见了！”

“奇年！”江平眉长老喝住他：“你冷静一下。”

“……”奇年艰难的调整呼吸，随后开始说：“我们分开后，我与奇妍寻至灵禽踪迹，准备率先击落明霄。”

“方才得逞，也是一声鸣叫，所有禽鸟都飞走了，奇妍还因此受伤。”

“我们打算先回原处，与师兄们汇合，却不知为何，走散了。”

“明霄不知为何折返，我一个转身，她……就不见了。”

杜衡发现问题：“……可我碰到你时，没有看见明霄啊。”

“明霄，不是在我这里么？”楚毓出声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

她神色坦然，可颊侧的伤却显半分狼狈：“不止明霄，所有灵兽，包括月鹿兽，都在我这里。”

江平眉问：“那你是如何脱身的？”

楚毓往后靠在座背上，开始叙述：“月鹿兽鸣叫前，我已将灵豹重伤。”

“鸣叫以后，我想追上它，却被一股莫名的界限抵挡，我觉得很不好，便也想折返，只是在返回途中，我遇到了月鹿兽，以及一个人。”

“人？”含丹长老重复道。

“对，人。”楚毓说：“他是邬镇前镇长的养子，我见到他时，他在给月鹿兽喂血。”

“你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含丹不依不饶，而后笑春秋看了他一眼。

含丹长老语气稍缓，解释道：“对不住，楚毓，只是老毛病犯了，想得知更多细节。”

“无妨。”楚毓并不在意，甚至主动解释：“第二日在镇上时，我见有人欺负他，便向百姓询问，故而得知他的身份。”

纵野长老为替含丹长老解围，主动开口，声音温和到令杜衡掉鸡皮疙瘩：“你刚才说他给月鹿兽喂血，这是为何啊。”

“我也不知。”楚毓回的诚恳：“那场景着实令我胆寒，所以我将他杀了，月鹿兽鸣叫后引来许多灵兽，自己却逃走了，我无暇顾及它，只得应付灵兽，包括那只明霄。”

“你把他杀了？”

“为何杀不得。”楚毓奇怪：“他不过一介凡人，毫无修为，我趁他逃跑前，引弓射杀之。”

“是该杀。”李晴音走进来，应下她的话。

笑春秋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将包括明霄在内的灵兽，全杀了。”

杜衡听后倒吸凉气：“你，你真的都杀了？”

“是。”楚毓说：“晴音长老教我的剑法本就以杀招居多，纵然受伤，以剑行之，如斩霜竹。”

“哦。”随后她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没看见灵虎灵豹，只有无阶的寻常灵兽，还有明霄。”

杜衡这才松口气。

他以为楚师妹已经强到能把狂化的地阶灵虎像切菜洗鱼般一块杀了。

“之后，我想往回走，却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

“那感觉……像是第一日如昆仑墟一样。”

说罢，她看了笑春秋一眼。

“好在，掌门先前给我留下了一枚指名石。”

“我依靠它，才得以寻到出口，只不过出口避开了邬镇，一下到了霜明宗山下。”

“我担心折返后再入其中难以脱身，便先回来了。”

“所以，可能这就是为何我比他们回来的晚。”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楚毓只好又问：“那师兄呢，你们是如何回来的？”

杜衡回答道：“哦，我遇到奇年后，不得已下，用了传送阵。”

虽然耗费巨大，但也是无可奈何了。

他同样感到了围场外的异变。

说罢，他起身，主动请罪：“身为师兄，我没能察觉异常，令师妹遇难，请掌门责罚。”

“不怪你。”笑春秋说着，眉峰却紧聚。

“哼。”李晴音听罢，又一言不发离开了。

笑春秋道：“我昨日已与含丹长老前去探查，的确诡异。”

“经过这次，的确不该隐瞒。”

“昆仑墟或有异变。”

楚毓神色一动。

这下不止在场弟子，连长老们都无比吃惊。

“具体情况，恐怕要等三门讨论后得出。”

他宣布道：“从即日起，免除所有弟子下山历练。”

”而绝峰弟子奇妍——”他看向奇年，向他保证：霜明印未灭，我们不会放弃追寻。”

奇年的眼眶又红了。

他哽咽回道：“多谢掌门。”

江平眉按上他的肩膀。

奇年不明白，笑春秋解释说：“江长老主动请求前往邬镇相守，一是为了避免再有人遇难，二是为等奇妍的消息。”

毕竟，奇年奇妍可是她亲自教的徒弟。

自那人走后，所有绝峰弟子的剑术，皆由她教任。

楚毓惊讶于霜明宗长老与弟子情感至深如此。

同时叵测于昆仑墟的异样。

她冥冥之中觉得，或有什么因绝顶而改变。

只是尚缺一个契机去探索。

会议散了。

楚毓出来时，发现李晴音并未走，好似在等她。

“长老？”她唤道。

“嗯，走吧。”李晴音点头。

她就这么将楚毓领走了。

路上，李晴音感慨：“你居然说是我教你的剑招，真是替我长脸。”

似乎是褒义的话。

楚毓奇怪：“你不问些什么吗？”

李晴音反问：“为何要问，你不是完好无损回来了吗？”

是了。

方才在议厅中，不是自己太怪异，是霜明宗太怪异了。

最后那无微不至的关怀，楚毓从未见到过。

而李晴音此状，才是修仙者常态。

如此，楚毓也没再提起方才的事。

又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住，喊道：“长老。”

“嗯？”李晴音没纠正她的称呼，自己的确没教她什么，两人如师亦友。

“我想闭关。”

“这般快？”李晴音这才感到惊异。

不过一次下山历练而已，虽有波折，但总不会因此一朝悟道吧？

“看见同门如此，想快些提升实力，闭关应该能摒弃无感吧。”

她半知半解的说。

“哈……”李晴音轻轻一笑，说：“内门弟子屋后本就有府邸洞天，原以为你一时用不到。”

“尽管去吧，其余我替你兜底。”

什么兜底。

好似说的她会闯祸一般。

两人走到住所处，就此分别。

“对了。”临走前，李晴音将一瓶药膏抛给她。

“茕茕师妹给你的，能治愈外伤。”

洛云青？

她握着冰凉的瓶罐，轻轻拧眉。

今日也没看到她。

医者仁心，可能是伤心了。

实话说，楚毓看不懂她。

似乎温顺，又似乎凌厉。

最后，她归结于她隐瞒的很好，明明性情如李晴音冷血，却总怀着一颗救世愈人的心，故而总透露出宽容怜悯。

不，或许她从来都是良善的。

只是自己无心，才会居心叵测他人。

想到这里，她都对洛云青有些愧疚了。

进入居室后，她终于歇下了浑身疲惫。

要闭关。

要早日突破修为，才能重新破道，找到斩除杀孽因果的办法。

绝顶不行，只得从昆仑墟内找答案了。

楚毓进入洞天府邸后，先用灵力设下了禁制，以她的灵力修为，虽不能抵挡霜明宗长老，但至少可以作为提醒。

随后，她环视一周，这里的确灵气丰厚，只是予自己而言毫无助力。

她入定后，神魂遁回魔域。

奉焰正百无聊赖的替青妩挑选草药，见到楚毓一惊。

刚一日不到，怎得又回来了？

楚毓看出了他的想法，随口道：“闭关。”

随后便进入了大魔传承之地。

独留奉焰原地石化。

循回殿。

殿中金灵玉器堆积成山，残破的塑像之中隐隐有魔气飘荡，除了高大的梵文石柱，壁上刻满了印记。

楚毓前世已将其尽数接纳，如今独自坐下，不再理会这些。

如今心境，再骤然承接修为，纳入魔气，只会加剧杀孽因果的代价，适得其反。

她如今要做的，是天人境最后一步。

问境。

自己虽然位于化道境初期，心境却没有因回溯而重置。

……

时间轮转，对于修道者而言算什么？

舍弃平生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否能求到万或无一的长生，成为得道飞升的仙人。

谁也不能回答。

光华轮转，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寻。

而楚毓的追寻——

……

楚毓再出关时，春已将半。

楚：我最后的追寻，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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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问境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