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陈昭再一次出现在江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口。

他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手指不断搓着裤腿，似乎在做一个很大的决定。而他身边不断有行色匆匆的人经过，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的人，肩上挎着个老式牛津帆布包。

他的右手，拎着一个与他本人十分不符的精致水果礼盒。若要有人凑近去看，就会发现礼盒里面装的都是高档水果。

十分精美，价格也很漂亮。

陈昭还记得刚才他推开那家水果店门时女店员看他的眼神，大概是在想他这么个穷酸破烂的人怎么有勇气推开这扇门的。

说实话，没进去前，陈昭也不知道里面的水果竟然会这么贵。

他只是觉得这家水果店的装修很配那个人。

进去后才发现，不仅装修配，连水果的价格也很配。

他快速将整个店的水果都看了一个遍，最后才顶着女店员从他进门后就一直落在他身上的不善目光问：“你…你好，请问…水果礼盒，怎…怎么…卖的？”

狱中两年，让本就沉默寡言的他更不爱说话了。甫一开口，连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十分沙哑，说的话更是断断续续，像是结巴了一样。

陈昭局促地咬了下嘴唇。

女店员听到陈昭的话，先是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指着架子上的样品，不耐烦地说：“这个388，那个588，上面那个688，旁边888，水果可以自选，也可以我们来配，你要哪款？”

听着女店员的话，陈昭的心一沉。

他盘算起自己手上的钱，两年他总共存了3277元，昨天住招待所花了60，晚饭花了3块，今天早饭花了2块，坐公交车来这里花了2块，还剩3210元。

他现在没有地方住，今天还要去租房，除却房租和接下来的生活费，他能在水果礼盒上花的钱少之又少。

而且，他还得回去给奶奶上坟。

他现在有些后悔进了这家水果店，可他却固执的没离开，而是硬着头皮说：“388的。”

去向人赔罪，得先让人看到他的诚意。

女店员又是一个白眼，刚想拿起388的包装盒，却听到陈昭反悔说道：“不，我要…”他的眼神在588和688的礼盒上不断逡巡，最后咬咬牙说：“688。”

588和688就差一百块钱，可是688的礼盒更好看。

“你确定了？”女店员问了一声，怕他再改。

陈昭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一层一层打开，最后露出了他全部的家当。然后从里面仔细数出四张一百的，五张五十的，还有一张二十的，两张十块。

一共690元，他放在收银台上。紧接着又将剩下的2520元一层一层用塑料袋裹好，放进帆布包夹层中。

女店员嫌弃地拿起来，数了一遍，边数边小声嘟囔，“现在还有谁用现金啊，真麻烦。”声音不大，可是陈昭离得近，因此听得一清二楚。

随后他又看到女店员将那几张百元大钞对着紫外灯仔细检查起来。

这一步让陈昭彻底白了脸，他想解释说不会有假的，因为钱是监狱发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在女店员也没过多让陈昭难堪，一溜烟的功夫她已经把该找给陈昭的两枚硬币仍在了收银台上。硬币转了几圈，最后平稳地倒下，与收银台的大理石台面想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声音撞进陈昭的心里，他被震得一个哆嗦，随后伸手拿起两枚硬币，没放在刚才放钱的地方，而是塞进了裤兜中。

总归回去也要坐公交车的，钱掏来掏去的太麻烦，反而容易丢。

他的帆布包中，装了他全部的家当。除了那些钱，就只剩下他的身份证，一本笔记本，一支笔，一个被摔坏的老式手机，还有几件换洗衣服。

恍惚间，他又听到女店员问：“你要什么水果？”问完她似乎觉得不妥，以陈昭这样的土包子估计高档的水果也不认识几个，于是又加了一句：“还是我来挑？”虽然是个问句，可她却已经拎着篮子挑起水果来了。

陈昭抿了抿嘴唇，他一紧张就喜欢抿嘴，非常紧张时就会咬嘴唇。

“你…你挑吧。”

“你送的那个人有没有喜欢吃的水果？”女店员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什么，竟又问了陈昭一句。

而陈昭却被问住了。

他对虞秋雪仅有的认知就是他是个医生，对他的喜好全然不知。

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行吧，那我随便挑了。”

女店员动作很迅速，水果挑完后，她便开始包装，将水果一份份分类放进礼盒中，中间空隙处用鲜花和丝带装饰，最后盖上一个透明罩子。

里面的水果陈昭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但是各个都很新鲜，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女店员手中接过礼盒。

礼盒很重，陈昭的手被拉出一条勒痕。

他心满意足地离开，正要开门时，身后传来女店员迟疑的声音：“欢迎下次光临。”话说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对于像陈昭这样的人，“欢迎下次光临”这句话可以说是有些讽刺。

毕竟这家水果店不是他能消费得起的。来这里买水果，全然是因为要送的那个人是陈昭两年来从未联系过的债主。

两年前他锒铛入狱，十分突然，没有来得及向虞秋雪说明情况。陈昭不知道他有没有找过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以为自己突然的消失是在逃债。

所以入狱后，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出去尽快将欠虞秋雪的钱还给他。

希望他不要那么生自己的气。

想到这里，陈昭加快了脚上的步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虞秋雪，去向他解释。

几乎是一路小跑，等他到了医院门口，已经出了一身汗。而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让他一时之间停下了步伐。

他从玻璃外墙的反光中看了眼自己的模样：两年的牢狱生活让他瘦得不成人形，双颊凹陷，脸色惨白，看起来愈发不人不鬼。

陈昭向后退了一步，退到角落边，迟迟不肯再向前走。

如今他这个样子，怕是虞秋雪见了他都要认不出来了吧。

不对，虞秋雪还记得他吗？记得他这个欠了他十五万又突然消失两年的人？

陈昭的脸色差，心情也很糟，一直用力咬着嘴唇。嘴唇被咬破，他瞬间尝到了铁锈斑的味道。

手上的礼盒似有千斤重，勒得他右手已经麻痹，可他仍一动不动。

他似乎还没做好去见虞秋雪的心理准备。

许是他站在角落里拎着个精美的水果礼盒有些惹眼，二十分钟后，医院门口岗亭的保安大叔便走了上来。

他看着青年低着头单薄的身影，说出的话尤其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重了会让这个来医院探病的青年心情更坏。

保安大叔对自己的判断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一大早上拎着水果礼盒站在医院门口的人，可不就是来探病的嘛。

“小伙子，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进去？”保安大叔用着堪称模范的温柔语气询问。可就是这样，被突然打扰的陈昭还是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

他慢慢抬起头，嘴巴张张合合，“我不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他声音稍稍大了些，“赵叔？”

被他称为赵叔的保安迟疑了一瞬，他看了眼眼前的青年：贴皮寸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唯有一双眼睛还有些神。他低头思索了一下，终于在记忆的洪流中挖出一个和眼前青年有些相似的人。

“小陈？”

陈昭点点头，惊喜露于表面。他伸出左手挠了挠头，说：“赵叔…还记得…我。”

说着，便有些红了眼眶。

这个世上还能记得他的人不多了吧，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赵根华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掌拍向陈昭的肩，陈昭顺着他的力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赵根华吓得立刻扶住了他。

“怎么两年不见这么弱了？别是读书读傻了。”他不知道陈昭这两年去了哪里，还以为他是在学校埋头苦读造成的。

毕竟之前的陈昭，除了照顾他奶奶，就只剩下读书考大学了。

他开着玩笑，可陈昭却沉默了。

一时之间两人周围萦绕着一股尴尬的沉默气氛。赵根华不适应的“嗨”了两声，又问：“你来这儿做什么？你奶奶又住院了？”

陈昭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缓缓说：“我来找虞秋雪医生。”

虞秋雪这三个字，他狱中两年在心中默念了千遍万遍，却在真正开口时，才找回了他该有的声音。

那是他从来未曾在自己嘴中听过的虞秋雪三个字的声音。

有些悸动，又有些凄凉。

“哦，你找虞主任啊！”赵根华重复了一遍，随后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又说：“我今天没看到他的车，他是不是休息啊？”

“哎呀，是了，前天晚上虞主任下班，我还和他打了招呼。他说这两天他休假，好像是家里有什么事，估计得明天才能来上班……”赵根华自问自答，没看到陈昭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张脸白了又白。

虞秋雪不在。

陈昭说不清他的心情是低落还是突然松了一口气。

他竟有些庆幸，今天虞秋雪不在。

赵根华看了眼他手中拎的东西，思忖一下又说：“你这…是送给虞主任的？”

陈昭点了点头。

“要不你直接上去吧，虞主任的办公室在……”

“赵叔！”陈昭突然开口打断了他，“这个水果能麻烦你转交给虞医生吗？”说着，将手中的礼盒向上提了提。

“诶，你这……”赵根华终于看清里面的水果，眼睛有些花，开玩笑道：“小陈这是发达了啊！”

陈昭没理会赵根华的调侃，又从帆布包里掏出笔和笔记本，唰唰写了几行字，又将那页纸撕了下来，对折两次塞在礼盒包装带下面：“这个…也麻烦…赵叔一起交给…交给虞医生。”

赵根华本想拒绝，可看到陈昭眼中的央求，心一软，便应承下来。

这个小伙子可怜，他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可却在分别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问虞主任就突然过来了？”

他记得陈昭奶奶就是虞主任的病人，按照道理陈昭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啊。

陈昭却没再说话，顶着烈日跑了出去。赵叔没得到答案也不恼，拎着那个过分重的礼盒回了保安亭。

诶，你还别说，别看陈昭细胳膊细腿的，力气倒不小。

他刚坐下，喝了口茶，就见陈昭又出现了。他急匆匆跑到保安亭，将一包烟塞了进来，因为剧烈运动而有些红润的脸上全是汗珠，他笑了笑，说：“谢谢赵叔。”

赵叔还未来得及说话，陈昭逃也似的跑开了，生怕赵叔会拒绝。

“这小伙子……”

陈昭坐在公交车上最后一排，手中拿着笔，认认真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这两日的花销。

而最后一排，是他刚给赵叔买的烟，十块钱。记完这些，他又在最后写了一个数字：2510元。

他全身上下只剩这么点钱了。

得先去租房，再去找工作。

他要留在这个城市。

离虞秋雪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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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