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一大早就起了,赶到火车站买了票,踏上了回老家给奶奶扫墓的路。
他的老家在江州下面一个县的小山村里,坐火车得小半天。他下了火车,又转上公交车,等终于到镇上时,已经是午后了。
他没顾得上吃午饭,直直奔向香火店,买了一大堆香烛纸钱,然后随便拦了辆摩的,报了目的地。
去的路上,摩的司机一直找话题和陈昭聊,只是陈昭心里装着事,大部分都是司机一个人在说,陈昭偶尔会应上那么一句。
陈昭下了车,司机给自己点上一根烟,问:“小伙子,要我在这里等你吧?这里再回镇上车不好找。”
镇上民风朴素,好心人多。陈昭看了眼手上拎着的东西,小声说:“我…我可能…会很久。”
司机听到后却是十分豪迈地摆摆手,“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在这等你了。”
陈晓说了句“谢谢”,提着东西往山上走。
司机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叹了一句:“小小年纪……”随后又猛吸了几口烟。
乡下不似城里,墓地都是随便找的。有讲究风水的,可能会请算命先生来算一下天时地利人和的位置。陈昭家没那么多讲究,加上奶奶去世的突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便将奶奶葬在了自家地里。
两年没回来,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陈昭还记得这边一片都是杂草杂树,现如今都种了整齐划一的果树。
树上还结了不少果子,看形状,应该是梨子。
看到梨子,他又想起给虞秋雪送去的水果礼盒,里面也装了梨子。女店员向他介绍过,叫什么红宝石啤梨,红红的小小的一个,和他平常见到的不一样。
也不知道虞秋雪喜不喜欢吃。
就这样边想边走,陈昭终于看到不远处那块凸起的小土包,上面杂草丛生,一看就是很久没打理过了。
陈昭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飞快地走了几步,随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墓碑前。
“奶奶。”陈昭开口,声音沙哑无比。
“奶奶,我回来了。”
陈昭抬手去擦墓碑上溅落的泥水,不断小声抽泣着。等到墓碑被擦干净,上面的字也都显露了出来。陈昭抚摸着“蒋爱娣”三个字,心中悲痛不已。
“是我不好,太冲动了,所以等到今天才来看你。奶奶,你骂我打我吧。”
陈昭打开塑料袋,拿出先前在香烛店买的东西右手点着打火机,左手拿着黄纸点燃。
黄纸迅速燃烧,陈昭放在墓碑前,然后将纸钱一沓一沓引燃。
“香烛店的老板说,钱要一沓一沓地烧,这样你收到后也不用整理,直接存银行就好了。”
陈昭边烧纸钱,边说话。
“我在江州租了房子,明天去找工作,我就留在那里了。欠虞医生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他,你放心。”
“奶奶,这两年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我很想你。”
陈昭说完这句,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大石头,不上不下,让人十分难受。
从小到大,就只有他和奶奶相依为命。他盼望着自己能快点长大,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然后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可这一切,都在两年前被彻底打破。
陈昭想到两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双眼猩红,胸膛中的熊熊怒火快要压制不住,他猛咳了几声,脖子和脸涨得通红,随后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又对着墓碑轻声说道:“奶奶,你放心,我不会再那么冲动了。”
再也不会了。
纸钱已经烧到尾声。
陈昭起身去拔坟头上那些杂草。杂草根深蒂固,拔起来时还带着泥土。
“奶奶,我待会儿就要走了,今天得赶回江州。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你要是想我的话……”
陈昭声音隐没在风声中。
“就托梦给我吧。”
而就在陈昭转身的时候,突然吹来一阵风,轻柔,温和,带着乡间熟悉的味道,拂过陈昭的脸庞,就像是有人在抚摸他的脸一样。
陈昭鼻头一酸,强忍着哭意,“奶奶,我走了。”
下了山,司机果然还等在原处。陈昭十分不好意思,“师傅,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摩的司机看到陈昭眼睛微红,也没多说什么,于是两个人上了车,司机问:“小伙子,要去哪?”
他以为陈昭祭奠完,是要回家的。没想到却听到陈昭说“汽车站”。
“你不回家?”
摩的司机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陈昭摇了摇头,乡间的景色在身后飞速流逝,逐渐看不清,然后缓缓说:“我在这里已经没有家了。”
摩的司机手一抖,嘴巴张张合合,安慰地话却始终说不出来,最后皆化为一声叹息。
“可怜哦。”
从镇上坐公交车到火车站,花了一个多小时,下车后陈昭飞快地跑向售票厅,买到了最后一班开往江州的火车票。
发车时间在半个小时后。
陈昭在火车站买了两个大白馒头,两个茶叶蛋,就着免费的水,十分迅速地解决完。上车后,他找到自己的座位,等火车平稳驶出,他已经睡着了。
九点一刻,他终于再次呼吸到了江州的空气。在火车上睡了一路,虽然不安稳,却也够了。陈昭此时精神很好,他没有直接回出租屋而是去了江一院。
也不知道虞秋雪是不是收到了他的礼盒,是不是看到他写给他的话。
陈昭不放心,打算再去看一次。
可是这次保安亭里坐得不是赵叔,问了后陈昭才知道,今天赵叔轮休。
他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球,眼中的光也随之消散。赵叔不在,他也没法直接冲进去找虞秋雪,看来今天还是白跑一趟。
夜间的医院,不如白天繁忙,可依旧穿梭者各类人。
有上急诊的,有送外卖的,还有在门外卖着第二天专家号的黄牛。
以及各色来探望病人的家属,好友。
陈昭混在人群中,肩上挎着牛仔帆布包,低着头,顺着人流而走。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
估计是电动车堵着出口了。陈昭这样想。
他没在意,继续向前走。
喇叭声响了一下,就停了。
随后,陈昭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陈昭!”
人群声嘈杂,还混有叫卖声,电动车喇叭声,陈昭听得不太真切。
但他还是回头了。
江一院,地处江州市老城区,街道不宽。此时虽不是晚高峰,却依然人流如潮,街边的路灯昏黄,不如电动车车灯来的明亮。
车灯太过晃眼,陈昭回头的那一刹那就被一束灯光闪到了眼睛。他瞬间被逼得闭起眼睛,等到眩晕感稍稍退去后,才缓缓睁开眼。
眼眶中噙着因不适而分泌出的眼泪,朦胧一片,陈昭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他被人狠狠拉住右手,拽到了一边。而这时,一辆急速飞驰地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留下一句“找死啊,堵在路中间!”后扬长而去。
陈昭随即反应过来,然后心脏不自觉地狂跳起来。
他小声地对救了他的那个人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感觉到抓着自己手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放下,反而更加用力。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
六月的晚风,没有那么热烈,却吹得陈昭心头一荡。
陈昭怔怔地看着虞秋雪,双眼有些朦胧。
“虞…虞医生!”
虞秋雪看到陈昭已经认出了自己,便放开了陈昭的手。他双眉微皱,看着眼前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人,突然胸口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意。
但是他忍住了。
“你待会儿有事吗?”他突然问了一句。
“啊?”陈昭在看到虞秋雪时脑子已经失去了作用,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聊聊。”
“好。”陈昭低下头,眼神闪烁,他大概知道虞秋雪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己欠他的钱吧。
虞秋雪没再说话,径直向后走,陈昭紧紧跟在他身后。随后,他看到虞秋雪上了一辆停在路边打着双闪的车。
陈昭抓着帆布包的肩带,嘴巴微抿。
“上车。”
虞秋雪侧身替他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哦,好。”
陈昭上车后,系好安全带,虞秋雪随即启动了车,然后问:“吃晚饭了吗?”
陈昭刚想摇头,却想到现在的时间,于是又换成点头。虞秋雪看到他点头前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心下了然,说:“我还没吃,我们边吃边聊。”
他的确没吃饭。连轴转了几台手术,都没有时间休息。下了最后一台手术后,他本来已经答应了郑健今天一起吃完晚饭,可车刚开出医院大门,他就碰到了陈昭。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当时虞秋雪这样想着。
于是他按喇叭想叫住陈昭,可陈昭充耳不闻。所以他只好停下车叫他的名字。
“好。”陈昭像只提线木偶,虞秋雪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只是有些紧张,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和虞秋雪解释他这两年去了哪里。
要如实已告吗?
告诉虞秋雪自己坐了两年牢。
陈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正在认真开车的虞秋雪,心中涌起一股酸涩。
他和虞秋雪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他知道了自己坐过牢,还会和现在这样,允许自己坐在他的车里?
陈昭不敢想下去。
一路无言。
下了车,他跟在虞秋雪身后,进了一家店,坐下后虞秋雪给他递来一份菜单,“想吃什么?”
陈昭摆摆手,眼神躲避,“我…我吃过了。”
虞秋雪在心中叹了口气,说:“那你再陪我吃一点,这家海鲜粥还不错,我记得你……”虞秋雪突然停下,他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陈昭,双指不断敲打着菜单,最后叫来服务员,修长的手指不断在菜单上滑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服务员一一记下,然后问:“二位有什么忌口的吗?”
虞秋雪又看了眼陈昭,说:“招牌海鲜粥不要香菜和葱。”
“好的。”
服务员走后,偌大的包间就只剩下陈昭和虞秋雪。陈昭一颗心慌乱地跳动着,他甚至不敢抬起头和虞秋雪对视。
直到虞秋雪电话铃声响起。
虞秋雪看了眼来电人,一阵头大,随后点了接听。下一秒,郑健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过来。
“虞秋雪,虞主任,我请问呢,你说好的来吃饭,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就算在外地也该开过来了吧!”
虞秋雪深知是自己理亏,便说:“抱歉,临时有事。”随后便走向包厢的一角,小声和郑健解释起来。
郑健是少数不多的知道他借钱给陈昭的人,所以听到虞秋雪是看到陈昭才鸽了他,也就不再生气,只是嘱咐虞秋雪别再心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实在不行就法院上见。
虞秋雪听到他说法院,突然轻笑了一声,随后挂断了电话。
还在喋喋不休的郑健听到“嘟嘟”的声音,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嘿,多余他这么操心了,人一点儿都不领情。
挂断电话后,虞秋雪给手机开了免打扰,然后坐下,看向陈昭,问:“你为什么没有去江大报到?”
声音和煦温润,可陈昭听到后却浑身一颤。
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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