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酱油,像个被正式授勋的卫兵,在林澈的书桌上占据了一角。它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这间屋子与隔壁那扇门后世界的一条微小却坚实的联结。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在忙碌中度过。去学校办理入学手续,熟悉从“向阳小区”到地铁站再到学校的路线,采购一些遗漏的生活用品——这次他记得买了酱油,以及其他油盐酱醋,但他还是将那瓶深褐色的瓶子留在了桌上,没有动用。它更像一个纪念品,纪念着他初来乍到那个傍晚的狼狈与温暖。
他也在网上找到了一份学校附近奶茶店的兼职,每天下午工作四小时。工资不算高,但能覆盖掉他大部分的生活费。他知道,要想在这座城市里稍微喘口气,这是必须迈出的一步。
周四晚上,奶茶店因为盘货,比平时晚下班了一个小时。等林澈拖着略带疲惫的身体走出地铁站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夏夜的风依旧带着黏腻的热气,但街上的行人已经稀疏,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走进向阳小区,四周愈发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在草丛里聒噪。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六楼,自己房间的窗户是黑的,而隔壁苏晚的窗户……也暗着。
“可能睡了吧,或者还在看书?”他心里猜测着,脚步踏进了单元门。
然而,一步踏入,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楼道里的声控灯,彻底罢工了。
林澈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报到那天门口大爷的提醒,和苏晚昨晚才说过的“别害怕”。他用力咳嗽了一声,又跺了跺脚。回应他的,只有脚步声在逼仄空间里的空洞回响,以及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一束苍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勉强照亮脚前几级台阶。灰尘在光柱中狂乱地飞舞。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上走。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三十,他不敢多用,只能走几步,用手电照一下前方,然后摸黑继续。
水泥墙面粗糙的质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到手心,带着夜间的凉意。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空。独属于老楼的、混合着陈年灰尘、潮湿和一点点饭菜残余的气味,在静止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在这绝对的安静与黑暗中,白天被忽略的细微声音被放大——楼上住户隐约的鼾声,水管里突然传来的“咕咚”一声,甚至是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爬到三楼转角平台时,他停下脚步,想节省电量,关掉了手电。黑暗瞬间将他吞没,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和黑暗的轻微恐惧攫住了他。他正打算再次点亮手机,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停在了一楼与二楼的交界处,似乎也在畏惧这片黑暗。
林澈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徘徊不前的踌躇。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的脑海——是苏晚?
他记得她说过“我有点怕黑”。而且,这个时间点,也像是她加班或者从图书馆回来的样子。
心脏莫名地跳快了几分。他几乎没有过多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算响亮,但在寂静的楼道里足够清晰。残留的、不知哪一层哪一盏尚未完全坏透的声控灯,仿佛被这声音从沉睡中勉强唤醒,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两下,投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昏黄光晕,随即又迅速暗了下去。
但这短暂的光亮和声音已经足够。
他朝着楼梯下方,试探性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学姐?是……你吗?我是林澈。”
楼下瞬间的寂静,然后,是一个明显松了一口气,甚至带着点惊喜的回应:“林澈?”
果然是苏晚。
“嗯,是我。”林澈的心落回了实处,一种奇异的责任感涌了上来。他立刻重新打开手机手电,朝着楼下照去,光柱谨慎地落在台阶上,避免直射对方,“灯坏了,很黑。你别动,我下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在手电光的余晕里,看到了站在楼梯拐角,背靠着墙的苏晚。
她今天穿了一条简单的浅蓝色连衣裙,背着那个厚重的电脑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个地方奔波回来。她的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紧张,在光线扫过时,下意识地眯了下眼,但在看到林澈时,那紧张迅速化为了安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真的是你……”苏晚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的笑意,“我刚在楼下看到灯黑的,心里就发怵,纠结了半天要不要硬着头皮冲上来。”
手电的光线下,能看清她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刚才紧张的。
“我也刚回来。”林澈解释道,目光落在她沉重的电脑包上,很自然地伸出手,“学姐,包我帮你拿吧。”
“不用不用,”苏晚连忙摆手,“你拿着手机照亮就好,我看得清路。”
林澈没有坚持,但他将手电光更稳定地投射在她前方的台阶上,像一个尽责的引路人。“那我们慢慢上去。”
“好。”
两人并肩,开始在一片黑暗和唯一光源的指引下,向上行走。
脚步声在楼道里重叠回响。他的沉稳,她的轻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既不尴尬,也不亲昵,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方黑暗狭小的空间。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苏晚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封闭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记得你说在奶茶店兼职,应该早就下班了吧?”
“嗯,平时是九点。”林澈老实回答,侧身让她走在自己靠墙更安全的一侧,“今天店里盘货,就晚了些。学姐你呢?是……刚下班吗?”
“不是,今天没实习。”苏晚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疲惫,“去图书馆蹭空调和Wi-Fi看考研网课了,那边十点半闭馆,又去吃了点夜宵,就拖到这个点了。”
“考研……很辛苦吧。”林澈想起她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
“是啊,”苏晚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点认命般的调侃,“感觉把大学前三年没熬的夜都补回来了。有时候看着那些政治大题,真想把这些书从六楼窗户扔出去。”
她难得流露出这样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让林澈觉得她更加真实和亲近了些。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搜肠刮肚却只挤出一句:“学姐肯定没问题的。”
苏晚被他这干巴巴的鼓励逗笑了:“借你吉言啦。”
走到四楼时,林澈的手机很不给面子地“嗡”地震动了一下,屏幕闪烁,弹出低电量警告——电量只剩百分之十。
光线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一瞬。
苏晚显然也注意到了,脚步微微一顿。
“没事,还能撑一会儿。”林澈稳住光柱,语气尽量平静,“快到五楼了,我记得五楼转角那盏灯好像只是接触不良,用力跺脚有时候会亮。”
“嗯。”苏晚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但林澈能感觉到,她下意识地向他这边靠近了一点点。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图书馆旧书纸张和洗发水清香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里,多了一丝共同面对黑暗环境的同盟感。他们专注地听着彼此的脚步声和呼吸,在微弱而珍贵的光亮中,一步步向上。
终于踏上五楼的平台。林澈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跺了跺脚。
“啪!”
奇迹发生了。头顶那盏老旧的声控灯,在经过一阵令人心焦的延迟闪烁后,竟然顽强地、持续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虽然不足以照亮整个楼道,却足以驱散大部分令人不安的黑暗,将两人从完全依赖手机光源的境地中解放出来。
“亮了!”苏晚几乎是欢呼出声,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明亮笑容。
在那略显黯淡的灯光下,她的笑容却显得格外生动,驱散了之前萦绕在她眉宇间的些许疲惫。林澈看着她的笑容,心里也松快起来,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我就说它能亮。”他收起手机,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小得意。
最后一段楼梯,走得轻松了许多。灯光虽然昏黄,却足以看清前路。气氛也不再那么紧绷。
“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苏晚侧过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不然我真不知道要在楼下纠结到什么时候。可能最后会硬着头皮摸黑冲,然后摔一跤也说不定。”
“不会的,”林澈连忙说,“就算我不在,学姐也可以用手机……”
“手机刚才在地铁上玩消消乐,也没多少电了。”苏晚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看来以后晚上出门,得保证设备满电才行。”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经过思量,轻声说:“看来以后我要是加班或者学习晚了,可能还得麻烦你这位‘光明使者’呢。”
她的语气带着玩笑,但眼神里透着真诚的请求。
林澈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立刻回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麻烦的。学姐你以后要是晚归,提前……提前发个微信给我,我下来接你。”
他说完,耳根有些发热,觉得自己这话是不是说得太主动、太冒失了。
然而,苏晚的眼睛弯了起来,笑意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那说定了?我先提前谢谢我的专属‘声控灯’了。”
“专属”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澈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们走到了六楼。各自的门沉默地矗立在黑暗的走廊两端,而那盏坏掉的声控灯,注定今晚是不会再为他们亮起了。
“晚安,林澈。”苏晚从包里翻出钥匙,插进锁孔,回头对他笑了笑,“今天真的谢谢你。”
“晚安,学姐。”林澈站在自己门口,看着她。
“咔哒”一声,苏晚的房门打开又关上,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里溢出一线,随即消失。
林澈也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他没有立刻开灯,而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走到窗边。楼下,小区的路径在路灯下清晰可见,空无一人。
他回想起刚才在楼道里,苏晚因为害怕而微微向他靠近的那一瞬间,回想起她称他为“光明使者”和“专属声控灯”时带着笑意的语气,回想起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书香和清香。
“软乎乎的,像上海的晚风。”他脑海里莫名地跳出这个比喻,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感觉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夜晚,因为这场意外的黑暗中的同行,变得有些不同。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属于陌生邻居的隔膜,似乎在互相依靠着走上六楼的过程里,被悄悄地磨薄了一些。
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似乎是洗漱的细微水声,第一次觉得,这间位于顶楼、闷热、连楼道灯都坏掉的老旧出租屋,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在漆黑的楼道里,他们成为了彼此短暂的光源。而这光芒,似乎正悄然渗入彼此的生活,照亮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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