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妃同程翊说了什么沈青云不得而知,程翊回院子后脸色如常也并未透露只言片语,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他更加忙碌了,夜深了才回来天没亮就出门,三天里有两天夫妻俩都不一定能见上面说上话。
沈青云原本舒展的眉梢越皱越紧,心情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偏生打发出去的人都不中用,半点消息也没带回来。
“那几个人呢?”
金穗坐在一旁打算盘看账目,闻言想了想:“现下怕是在后边同碧珀她们学着做活,娘子要找她们?”
沈青云握着银剪子除去横生出来的芍药枝丫,细细端详了半晌,“近来在书房伺候得如何,二郎可有说什么?”
金穗手指翻飞,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还不忘答话:“郎君近日多是戌时末才回来,卯正就出门了,回来就是去看您,连书房都没踏进去过,更别说让她们伺候笔墨了。”
沈青云挪动了下梅子青水仙盆,前后左右皆看了看,淡红色芍药开得正艳,枝条软细,绿叶色深,极疏极柔,更有几枝垂落在盆底,颇有西施捧心娇弱无力之感。①
她随即折了根较硬的绿枝条放在水仙盆中,好借此扶起软枝,盆中翠叶点缀其间,既不喧宾夺主,也不显得芍药单调。
“玉珞,”沈青云剪去最后一根多余枝条,摸着下颌频频点头,“将这盆醉西施送去三娘子院中,就说我多谢她平时想着我,刚巧得了两盆好芍药,请她一起品鉴品鉴。”
她祖父父亲都是花匠,对于莳花弄草一道很有精研,她从小耳濡目染长大,不通诗书,但插花品花却比世族贵女更要出类拔萃些,因此送礼往来她多行此道,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贬低之语来,毕竟这对自诩高门的他们来说是极为风雅脱俗的一件事。
“前儿大娘子就送了三盆芍药来,您先是送了王妃和世子妃,如今又送三娘子,岂不是一盆也不剩?”玉珞口中的大娘子乃是沈青云母亲杜若,因女儿高嫁贵胄之家,沈家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但到底出身普通没有底蕴,并不如何得这些官宦世家青眼,背地里也常有奚落讥讽,所以除了给沈青云送花时过来,寻常杜若和沈父都在坊间守着花铺,并不怎么走动交际。
沈青云用指尖点了点花瓣,又洒了些茶水上去使其更加鲜艳欲滴,边用帕子擦手边哼笑道:“这有什么,几盆花罢了,我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小气。你要是喜欢,咱们今儿就出府去铺子上挑几盆回来。”
玉珞点了两个小丫头上来搬水仙盆,闻言当即会了意,不由得嗔笑:“我看是娘子想大娘子他们了,拿着奴婢作名堂呢。”
金穗合上账簿,也忍俊不禁:“什么时候嘴这般巧了,等下回院里来了新人,就派你去指点调教她们好了。”说罢,又看向沈青云,“除去这一季府里该有的衣裳首饰份例银子,还有额外郎君送的,目前账上共有两千两的现银,铺子那边每季约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
“去妆奁里取些我没戴过的首饰拿回去给冬官,小娘子也大了,正是打扮的年纪。”沈青云微微颔首,在腹中算了一遍,“再取五百两银子出来,到时候瞧瞧东市哪处地段不错,再租个铺子做生意。”
“还是借大娘子的名头?”
沈青云叩着茶几的动作微顿,半晌过后金穗才听见她道:“不,换个人,先打发人去瞧铺子,后面我自有主意。”
金穗领命不再过问,银钿那边先吩咐人去侧门备好车马,又收拾好东西,等服侍沈青云换过一身出门走动的衣裙,主仆四五人才欣然起行。
顺和与赤璋并肩而行,两只眼都落在前面背影潇洒自在的程晋身上,想起现如今宫里的情形,纵使他也想陛下早日立后纳妃生下几个小主子来,也颇有些无可奈何。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在一处摊子前停下,顺和也下意识停住,踮着脚越过程晋肩膀看向摊子上的东西,都是些市井常见的小玩意儿,说不上精致稀奇。
他手肘捅了捅身边的赤璋,压低了声,“你说,陛下这是不是被宫里烦着了?”
赤璋心眼不多,诚声道:“要是陛下不喜欢,我去把人都赶走。”
“嗬!你个呆瓜,一个是太后一个是长公主,你拿什么赶走?别到时候自己挨了板子,还要我去伺候你。”
“用不着你,有鸣珂在,你只管服侍陛下。”
顺和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屡屡在赤璋身上碰壁,当下撞了一鼻子灰,有心想戳着人脑袋骂两句,眼一扫就瞧见他腰上的刀柄,又不甘心的把话咽了下去,甩甩手。
“怎么今儿就和你搭上了,没意思得很,鸣珂呢?”
“主子另派他有事,你要是想他,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
顺和翻着白眼一脸嫌弃,见程晋挑好了东西忙大步上前,从袖里掏出几块碎银铜板递过去,“东市摊贩多,精致好玩的也多,主子要不再去其他摊子瞧瞧有没有中意的?”
程晋一笑,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到顺和怀里,“走——”
刚说了半个字就戛然而止,手忙脚乱的顺和好奇抬头,就见自家陛下望着不远处愣神,说句大不敬的,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瞧见了什么楚璧隋珍。
顺和沿着看过去,却只见到络绎不绝的人流,陛下目光所到之处乃是一家三口,小女娃生得玉雪玲珑,正吵着要父亲买狸奴面具,任谁看了都觉得欢喜,他心里一动,莫不是看见这娃娃让陛下起了成家的心思?
“主子,这……”
然而他嘴刚张开,程晋便径直从他身前走过,半点没停留,只余下一阵清风吹过,以及冷脸抱胸同样一头雾水的赤璋。
两人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点疑惑来,没敢多话,拔脚跟在程晋身后,往前走了数十丈后,只见程晋停留在了一家花铺前。
铺子不甚大,陈设布置却极好,里外摆了数十盆花草,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丝毫不显得拥挤狭窄,便是连花色搭配都十分有巧思,一簇簇凑拢成堆给人春意盎然之感。
程晋睨了顺和一眼制止他出声,抬脚就踏入铺中,柜台后修剪盆景的伙计急忙擦了下手绕出来,视线已经在程晋衣袍上扫了三四遍,满脸堆笑:“客官可是要买盆景?刚巧花农送来了一盆胜娇容②,乃是牡丹名品,极为难寻,等闲人轻易不得见。”
再难寻的东西到了皇家也不是什么名贵物,何况于富有四海的程晋而言。
然而出乎赤璋二人意料的是,程晋仿佛真对伙计口中的牡丹起了心,示意伙计将盆景搬出来后就在铺中四处走动打量,平日里送都不会送到他眼前的凡花此刻也成了无上珍品。
顺和暗自纳罕:前几日昌宁长公主还说要将园中牡丹送几盆给陛下,其中不乏金玉交辉软瓣银红等等神品,陛下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直接拒了,今儿怎么欣赏起这些来了?莫不是真有什么动人之处他肉眼凡胎没发现不成?
这么想着他一双眼都落在周围的牡丹花上,直把眼睛看得发酸泛红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
“仔细些,别磕碰到了。”里间忽然传出女子叮嘱的声音,还不待外边主仆几人反应,银钿便掀了布帘,一袭鹅黄的沈青云从中慢步而出。
她身后两个女婢手中抬着的,正是一枝独艳夺人心目的胜娇容。
“是谁要——”沈青云脸上的笑意在看见程晋时一点点褪去,程晋的视线也自然而然从牡丹移到她身上,铺子内外一时静默无声,气氛俨然,唯有不清楚底细的伙计带着笑从里边小跑出来。
“就是这位客官要的,客官您瞧瞧,正是开得极艳的时候。”
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劲,伙计的声音也越说越低,直到最后敛声屏气,头都不敢抬起来。
沈青云深吸了一口气,示意碧珀玉珞将牡丹抬回去,又朝着金穗看了眼,亲自掀起布帘:“不知道是您过来,底下人没规矩失了礼数,还请您先上座,赏光喝一口茶吧。”
程晋从她脸上移开眼,轻嗯了声:“来得突然,不必请罪,那盆牡丹让人包起来吧,顺和。”
顺和诶了声,拉着伙计就往一边去了,碧珀玉珞左右瞧瞧,又见自家娘子没反对,低着头抬着牡丹也跟过去了。
程晋好整以暇地坐在铺子后的方寸小院里,地上四周同样摆满了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芳香扑鼻,他抬眸看了眼正从容不迫煮茶的沈青云,眼底隐隐藏着一抹笑。
“你开的铺子?”
沈青云沏茶的手一顿,边递给程晋一盏边道:“妾爹娘开的,今日无事过来瞧瞧,不想得幸遇见了陛下。”
“不错。”程晋喝了口茶,忽然道。
也不知他究竟说的是茶水不错,还是花铺不错,沈青云不敢也不愿多问,她嫁入襄王府四年,每年都要跟随婆母大嫂进宫赴宴,自然也见过这位陛下许多次,然而多是隔着高台大案,话也不曾说过两句,如此之近的距离还是头一回。
空气再一次凝滞下来。
程晋摩挲着白瓷茶盏,目光一寸寸描摹着沈青云低垂的眉眼,沸腾的水汽氤氲,竟在一瞬间模糊了他的眼睛。
灼灼目光落在身上,沈青云自然不是一无所觉,然而凭她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半点与这位圣上的瓜葛,寻常宫宴他们之间隔着二三十个皇室宗亲,他一抬头就是齐刷刷的脑袋,而她一抬头周围全是不大喜欢自己的人,着实沾不上边。
程晋注意到她握着茶盏的指尖泛白,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已趋近于平淡,呼吸也变得和缓。
“铺子的花不错,宫里花房都不如,改日该叫内侍从你家采买才是。”
“陛下谬赞了,花房培育出来的品种各有千秋,岂是寻常能及。便是上回昌宁殿下的春宴之上也有许多珍品,方才那盆胜娇容若是放置其中也不过尔尔。”
程晋垂眸,看着杯中茶汤漫不经心道:“是吗?上回我也去了昌宁的宴会,牡丹的确不错,倒是没看见你。”
沈青云抿唇笑了笑:“府中有事,所以先行告退了,不想陛下也在,倒是妾无福。”
程晋抬眼,视线再一次跃到她衣裙珠钗之上,倏地笑了笑。
“宫中还有折子要批,先回了,郡王妃,不必送了。”
章节末尾青云对程晋自称“妾”或“妾身”,是古代未婚女子/已婚女子常用的自称,无关其他。
①内容来自于王观的《扬州芍药谱》第三章里的醉西施描写。
②胜娇容、金玉交辉和软瓣银红都出自薛凤翔的《亳州牡丹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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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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