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咫尺

安静的隔离室只有江予舟自己,当天第一顿午餐食不遑味,他坐在简易的行军床上发呆到两三点,忽然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

“江予舟?”

“什么事!?”

江予舟跑过去开了门,眼前的人和上午发热门诊的医生装束一致,单单凭借这双圆圆的眼睛看不出到底是谁。

“我是你少明叔叔的朋友,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周叔叔。”

周医生似乎刚忙活完,又或者趁着忙碌的间隙赶过来,他说话间有隐约的喘息,打褶的额前还有细碎的汗珠,

“他说他的小侄子确诊在这里治疗,可现在他父母人在外面进不来又担心得紧,所以想请你过去看他一眼。”

“我过去?”

江予舟莫名其妙。

“是这样的,少明和我说他妈妈非要进来照顾孩子,怎么劝都不听,这别人她信不过,也许你的话还能信上几分?”

其实周医生自己也觉得离谱,但又得照着朋友的话转达,

“我知道你的情况要乐观很多,你放心,去不去病房都在你自己,只是你少明叔叔想让你帮着安抚几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言新他现在还好吗?”

江予舟没有立即答应,转而问起殷言新的情况来。

分别的时候殷言新的状态并不算好,他整个人躺在转运床上,手无力地垂下来,江予舟都来不及替他把手放好。

“我说实话,他不太好,”

周医生也没想瞒着江予舟,左右等人自己过去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特效药来应对这种肺炎,而且医院也很难立即建立起完善的防护系统,你现在去,危险是一定的,所以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去。”

“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江予舟继续揪着同一个方向。

“这——”

周医生原本还担心这个游说工作不好做,江予舟这两句却好像并没有想要置身事外的意思,于是周医生问了一嘴,

“他是上午才起的高热?”

“或许更早,”

事关殷言新,江予舟语速快起来,

“在昨晚接触那个行人之后,今早十点左右我进他卧室才发现他在发烧。”

“这么说吧,从今天起算,接下来这两周对他这类病患而言是最为关键的一道槛。但我听少明说这孩子体质不大好,还有哮喘——如果他这两天能稳定降为低热,那就还有希望。”

周医生皱眉,情况似乎比他从殷少明口中了解到的更加严重。

“这才第一天病发,他的体温就比大多数病患要高,正常人承受四十度以上的高烧,极限或许也只有两三天,来之前我去看过并了解情况,刚刚他体温一度飙升到41,这大概率是稽留热的征兆。”

“那就是说——”

江予舟不敢把话说死,那人却点头——替他宣判了殷言新的生命倒计时。

两个人都没再开口说话,这么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江予舟才终于打破沉默,

“他在哪里?”

“在8号楼,”

周医生的个子也不矮,他平视对面,只见江予舟那棱角分明的下颌肌肉略有起伏,似乎在强压着某种情绪,

“你这是?”

“我可以现在就去吗?”

“…当然是可以,不过你得准备一下,进门之前需要消毒穿防护服,探视时间不要超过十分钟,”

沟通比周医生预计的要顺利,于是他递给江予舟他们医生用的蓝色口罩,带人从楼梯下去,往8号楼走,

“还有出来之后——别忘了跟他妈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这才是殷少明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无论王兰芝是否能进入医院陪伴在殷言新身边,于他的病情而言都不会有半点好的影响。

那不如找个相对可信的人捏造一个让她安心的‘事实’。

江予舟跟着周医生经过医院门诊楼,那里已经隔离出两条进出通道,他扫了一眼,发热门诊已经快挤不下人了。

8号楼原先倒就是住院部,只是这几天疫情来得太快,他们还来不及收拾出单独的大楼安置病人,于是只能先划分出最顶上的几层作为专门的收治点。

还没靠近殷言新所在的单人病房,他们就已经听见里面兵荒马乱的动静——

“病人血氧在掉!”

“病人无法自主呼吸,赶紧撤了面罩,插管进行呼吸支持!”

江予舟径直冲去门边,正看见其中有个医生捏着一根半人长的透明软管要插进殷言新的喉咙里。

透明的喉管看起来并不粗,但殷言新的嗓子眼也细,平时稍微大一点的保健品都得掰成两半他才能勉强吞下去。

这么长软管,还没进入口腔,就已经直直扎在了江予舟的心口。

“殷言新,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放松放松,不要挣扎!放轻松——快来几个人按住他!”

他们来得实属不凑巧,里面的情况千钧一发,周医生就不能带人进去,只透过小小的观察窗被动接受着发生在殷言新身上的一切——

乌泱泱的医生护士们将殷言新围了个水泄不通,江予舟的防护服几乎要贴上玻璃,却依旧无法窥得其中的一丝一毫。

乱七八糟的指令充斥着他的耳膜,配合如擂心跳内外夹击,隔着防护服又像远在天边没有实感。

他比所有人都知道此刻不能打扰医生救人,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要冲这道该死的门来一脚,他就能见到殷言新了。

他忍得青筋暴起,忍得目眦欲裂,才不至于当场发疯。

小窗里,白色的被子随肢体挣动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几个医生按在殷言新身上的手背青筋凸起,随即慢慢扭曲,最后彻底浸透在咸到出血的泪水中。

任人鱼肉的殷言新大概是难受极了,有好几只按在他上肢腰腹的手被陡然拱起,随即又重重落下。

管子还没插完,周医生就看不下去了,他摇摇头想把江予舟拉开些,这样小的年纪就要经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实在太过残忍。

周医生拉了两下没拉动,就用了全力将人拽到边上,但等人侧转过来,周医生又愣住了——

“你——!?”

隔着厚厚的防护服,周医生只能看见一双猩红的眼睛,他心里一惊,忽然就明白为什么之前殷少明说,殷言新的妈妈更偏信面前这个孩子了。

“这两天都是这样的情况,虽然这孩子的病情来得更凶险,”

作为医生,他应该如实相告,而且所有情况都暴露在江予舟的眼前,他瞒无可瞒。但作为陌生的长辈,他又有些心软,

“但也不好说,年轻人的抵抗力总是比大部分老年人要好,咬咬牙兴许就撑过去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这里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要不你还是——”

周医生头回觉得自己说了一通废话,但他刚要劝人回去,江予舟就拒绝了。

“我在这里等他。”

简短的一句话被江予舟压得很低,字里行间都是快克制不住的崩溃,他闭上眼,豆大的泪水就这么滚落脸颊,洇湿在黑色羽绒服表面。

和殷言新一起洗的羽绒服已经晒干,此刻就穿在身上。可他反而觉得身体好冷,似乎有什么东西黏在心脏周围,怎么也甩不掉。

他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放任自己的思绪乱飞,在争分夺秒的病房内游走横撞,忽然就明白了——

那是恐惧。

“行吧,那我跟护士长说一声——”

周医生不能久留,眼下医院连轴转,精神科的医生也要上战场。走之前他欲言又止,又留下一句,

“你信他,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巡视的护士长几次经过江予舟身边,她知道江予舟也是疑似病例,这两天还没有新闻报道,医院却已经接收了许多这样的患者——

有母女,有父子,有夫妻,也有爱侣挚友。

人世间的苦难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命运在最亲密的两人之间横亘一道鸿沟还意犹未尽,偏要一方见证另一方的凋零才肯罢休。

护士长摇头低叹,慢慢走远了。

抢救大约持续到下午五点,天已经完全黑了,医生护士们陆续从病房退出来,大部分都没留意到窝藏在门边的江予舟。

不过这么大个人,总有人留意到。

“这谁啊怎么站在门口?不知道这层楼住的都是什么病人吗!?”

“齐医师别生气!”

赶过来的护士长贴着那个医生悄悄耳语两句,说完那医生又打量了江予舟两遍,才不大情愿地点头,

“那进去吧,记住不要触碰病人,呆十分钟就赶紧走!”

肾上腺素持续飙升的后果就是累到脾气再臭也懒得发泄,对于江予舟这样走后门乱闯感染区的疑似患者,这已经是莫大的宽恕了。

“知道了,那你快进去吧!”

护士长见江予舟人都站懵了,皱眉推了一把,里面还有个医生留值,见人进来,就示意他安静不要说话。

不要说话意味着即便再想问患者的情况也得忍住了,显然江予舟现在的神智也并不足以支撑他问出什么高质量的问题。

他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过来,脑子里还在消化着刚才门口的叮嘱。

不让碰是什么意思?

殷言新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脸色灰败,但说是沉睡却翻出一小截眼白,好像是在借此告诉别人其实他睡得并不安稳。

江予舟局促地在床边蹲下,殷言新嘴里还塞着刚刚费了不少劲才插好的喉管,细管口连接着粗圆环,将他小巧的嘴巴撑成某种别扭的口型——

偶尔还能看见殷言新微微皱眉。

唰的一下,江予舟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又在掉眼泪。

刚才的问题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好在他自动遵循了医嘱,因为面对这样易折的殷言新,他也实在不知道到底去碰哪里,这人才不会一下子消散在眼前。

有段时间对于自身强悍的体质,江予舟还是颇引以为豪的,这样的自信延续到安抚殷言新的那个傍晚,直到今早十点之前,他都以为自己的运气可以一直这么庇护着殷言新。

可惜天不遂人愿。

蹲得腿麻了,江予舟甚至生出无端的自责:这是上天要惩罚倨傲的自己,因此才选中了殷言新——

江予舟悔之晚矣,那可真是选对了人。

“哎?”

一个简短的气音之后,医生没有再开口,只是轻敲手背——十分钟到了。

江予舟明白这里不是他撒野的地方,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关节发出一声脆响。

接下来的几天他根本睡不着。

王兰芝在听完他的话之后将信将疑,但好歹暂时放下了硬闯医院的念头,江予舟并不是担心这个——

殷少明的话不中听,却不妨碍它在理。江予舟知道如果殷言新醒过来,他也会同意自己这么做。

他怕的不是殷言新醒过来责怪自己,他怕殷言新再也醒不过来。

那天下午的情景就像是场最真实的噩梦,每当夜深人静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折磨得久了,江予舟几乎开始分辨不清现实与幻境——

“呕!——”

三天后的凌晨两点,江予舟又从循环往复的梦中惊醒,紧接着他就冲到卫生间翻江倒海地吐起来。

他已经快忍到极限了——

见到殷言新的模样他会发疯,可看不见他,江予舟一样要发疯。

也许是那天的江予舟于周医生有所触动,周医生每天会告知他殷言新的情况,稍微空闲的时候就亲自过来,忙得脚不沾地也会发个平安短信。

“今天他还是42度。”

“今天温度降了一点,39。”

“早上还行,下午又烧到40度,不过他醒了一会儿,说自己肚子好饿。”

说到殷言新肚子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江予舟突然又哭又笑,好半天都停不下来,最后他支撑不住地蹲下来,沉默着擦掉所有泪水。

冰冷的长廊,两个男人一个站在门外,一个蹲在门口。半晌,周医生拍了拍江予舟的肩胛,低叹着转身走了。

“江予舟!”

清早的时候,周医生突然过来,平时他都是下午才得空,这么一搞袭击,本来就没睡好的江予舟差点在门口就给人表演一出平地摔。

“你小心着点儿!”

周医生把人搀起来,刚想告诉他好消息,却见这人脸色差得很,本身偏黑的肤色硬是白了两个度,见状周医生大惊失色,

“你发烧了!?”

“没有,肠胃不舒服,”

江予舟一笔带过,生怕殷言新有什么事,那噩梦就成了真。

“言新怎么样了?!”

“早上他退烧了!”

这两天周医生见了太多悲剧,殷言新能好一星半点,他也是打心里高兴,

“这两天虽然持续高烧,万幸没有出现更恶劣的症状,接下来只要努力维持现状,那他康复的概率就很大!”

也因为殷言新争气,周医生就同意他可以再度全副武装过去探望殷言新。

“言新!你醒着!?”

进门的时候江予舟本来蹑手蹑脚,殷言新却突然抬头——

说那是抬头,其实也只是略微抻了一点点脖子。片状的筋脉肌肉在纤细的脖颈间凸起,显得整个人更加瘦骨嶙峋。

“你有发烧吗?”

殷言新烧了这么些天体力透支,说两个字就要喘息好久。

“没有没有!”

江予舟心里高兴,但依旧不敢碰殷言新,只是凑近蹲在床边,像只守在主人病榻前的白色金毛,

“累了就别说话,躺着休息!”

“不累,”

殷言新好几天没说话,发出的声音就好像隔着一层纱帘,伴着若有似无的鸣音,假得不真实。

“你没事就好。”

江予舟没事,就表示干爸干妈没有大碍,这几天他和殷言若的接触也少,算下来只有他自己中招——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予舟,”

殷言新忽然察觉到江予舟在哭,

“你别哭啊——”

两人相识至今,向来只有殷言新哭的份儿,但他一次又一次游离在生与死的边缘,冰冻三尺,这是压垮江予舟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能再吓着这个人了。

殷言新心里愧疚,不过他也才知道原来江予舟也是水做的——

默不作声就哭得涕泗横流,还没办法用手擦,因此只能这么狼狈地哭成一只大花猫——不对,是大花狗。

“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此刻殷言新的嘴唇干瘪,高温烧蜕了唇间的表皮,在几个呼吸间缓缓翕张。

虚弱而柔润的眼神流连在面前的人身上很久,半晌殷言新又重复一遍,

“我会一直努力活下去。”

打着点滴的手指尖蜷曲,殷言新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

那天江予舟给他挡雨挡树,殷言新就想把自己心底最后一点秘密全告诉他。

他喜欢江予舟。

殷言新很难界定这份情究竟何时而起,但他确定自己已经一往而深,再也回不了头。

可惜现在还在医院,这里每天上演的都是生离死别,人情冷暖里包含得太多太杂,爱情在其间只会渐渐被掩埋消沉。

算了——

殷言新想,等自己出院再说也不迟。

对我又在瞎掰医学知识了,累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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