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歪路

卧室里,江予舟把头埋进背包里捣鼓,不一会儿就掏出两大包塑封袋。

“给你!”

“什么东西?”

殷言新接过东西,那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其中一袋装着满满的红枣,浓缩的褶皱映射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另一袋则是银耳,和市面上卖的那种差不多,粗看并不能发现什么不同。

“银耳和大枣?”

殷言新翻来覆去,抬头疑惑道:

“这不是坐月子的人才吃的么?”

“你也快赶上人家坐月子的了,”

江予舟半是调笑半是心疼,他把袋子拆开,从中抓了一把枣子塞进殷言新掌心,示意他尝尝:

“这个润肺补气,是我姑姑从稷城带来的,听说那里的枣子最好,我就分了一包带来给你!”

枣子进了略带苦味的口腔,甜蜜自舌尖丝丝深入喉咙,浓郁的回味让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许是枣子真的名副其实,殷言新坐在江予舟的床上一气儿吃了好几颗,等他上瘾般地又拣起一颗,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将枣子扔了回去。

“你等我!”

他从床上蹦下来,恍惚间苍白的脸染上了些许淡淡的嫣红,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出院之后殷言新就一直在找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前几天逛书店的时候,他偶然翻开一本诗集,读到兴起不自觉折了一角——就买了回来。

回家的路短暂而漫长,殷言新的脚步不由轻快起来,从廊下折转,他正准备推门而入,却发现里面有人在说话。

“言新在予舟那儿呢,我看他恢复得不错——”

那声音再度响起,就压弯了殷言新的浅浅的笑意,他悄然凑近门边,沉着心探听里头的动静。

“当初我安排他俩做同桌,原本是想他们能彼此激励求上进,可最近我怎么发现两个孩子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寻常同桌以及好朋友的界线?”

一屋子的人都没明白殷少明意何所指,不过王兰芝先开了口,

“少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小新和予舟共患过难,感情不比一般人,可你们也知道小新这孩子向来把心思藏在心底,谁也问不出个究竟。情窦初开的年纪——”

透过花格玻璃,殷少明就站在他们一家三口面前搓着手,尾调拖得很长,

“我怕他走了歪路。”

“你是说予舟和小新——”

王兰芝不常接触那些新鲜事物,她隐约明白了,但半是朦朦胧胧,更是难以置信,于是语气骤然急切,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俩都是男孩子呀,兄弟之间能走出什么歪路?”

“…是啊少明——”

殷少平下意识向弟弟靠近一步,却被殷少明抬手挡了一下。

“如果他们是真的做兄弟我自然没有半点意见,”

此刻殷少明的眼角眉梢也变得凌厉,好像非得这样,才能让他们确认这件事情的可信度,

“但我就怕小新行事偏激惯了,有了什么极端不正常的想法也没人疏导。”

“小叔,您到底看见什么了?”

这种场合殷言若本来不该发言,大人之间的谈论,她甚至该回避才对。可破天荒的这回她哪儿都没去,甚至直接质问起了面前的殷少明。

“这种事情哪儿有什么白纸黑字的证据,不过我也想不通——”

垫了这么久的话,殷少明终于舍得说出他刚才的所见所闻,

“两个男孩子分别不过短短月余,再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会紧紧拥抱在一起,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不说,还迁就地把耳朵腾给对方拧?”

殷少明出身建筑系,是集理性逻辑与感性艺术于一体的专业。包容万象的象牙塔里总有天马行空的异类,做出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

后来他任职大学,偶尔也能见到几对荒唐不计后果的学生。作为成年人的老师,殷少明向来遵从事不过三的原则——

何况他根本不觉得那是所谓爱情。

殷少明事事讲求三分情面,可爱情在殷少明的字典里却归属最不起眼的位置,人生最重要的应该是血亲家人以及成功的事业。而当后者的意义在于前者时,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信念就越来越坚定。

好在孩子之间的感情更不值得一提,他略一挑拨,维系的微弱丝线就能断得干干净净。

所以当殷言若再次开口的时候,连殷少明也愣了一瞬。

“小叔,您想多了吧?男孩子之间玩闹起来没什么分寸,这也不是多稀奇的事。这段时间言新所经历的,我们这些安居在外的人怕是连万分之一都体会不了。有件事我一直没说,予舟刚来的时候我就拜托过他多照顾言新…”

门外树上的鸟儿正闹得凶,叽叽喳喳没个完,可那句之后殷言新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耳边的轰鸣不止,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对心脏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警示。震惊良久,殷言新垂在身侧的细长指尖蜷缩,最终紧紧握成了拳。

“…他们两个年纪相仿,都是寄养在别人家,互相能倾诉的话自然比对着我们这些事不关己的人要多得多。况且予舟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这么突然孤身被关在医院里,两个人抱团取暖难道也不正常?”

屋子里的殷言新那天的疑问在殷言若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在那通慰问电话之后迎来发芽的契机,这之后的这么多天,殷言若怎么也该琢磨透了。

“您总说言新性子冷,可怎么现在他跟别人玩儿得好您又觉得不对劲了呢?他今年也才18而已,人情世故的分寸也不可能比得上在社会上磨练过的大人吧?”

“言若,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殷少明神色如常,俯视着面前的小辈。他轻笑一声,看似耐心解释,实则居高临下,眼底都是轻蔑。

“小叔,我是晚辈,您的意思我不敢揣摩也不敢违拗,”

殷言若来了气,她打断了殷少明的话,一鼓作气地自顾自说完:

“只是言新他活得太苦了,这种辛苦不是您们儿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那种实际的痛苦,他被我们每个人抛弃过,单说舅舅舅妈当年那一件事,每次想起来我就觉得自己愧对他叫我一声姐姐。都说要以至亲血脉为重,可他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护着他——”

“言若!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

平日里殷少平偏袒女儿,不外乎殷言若是个乖巧上进而又懂事的孩子,今天她如此反常,殷少平震惊之余还有些生气。

姐弟俩终究还是有相似,难以教化的地方。

“爸,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

殷言若要继续说,殷少平忍不住就要抬手制止,冷不防背后伸出只手猛地打开殷少平。

他吃痛一声,回过头对上一言不发的王兰芝,那眼神里的冷漠疏离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现在每天跟着予舟开心快乐不好吗?过去十几年我都没见他对运动、对自己的身体有如今这么上心。”

说到后面,殷言若的声音都开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想您在评定他们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能不能先看一眼,言新是不是一天比一天更加阳光,更加健康了?”

“言若——”

王兰芝终于拦下了女儿,她并不比女儿高,站在殷少明面前更显得矮小,但与其对视的目光并没有丈夫那般胆怯,

“好了,少明,小新的事情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你的公司刚走上正轨,我也知道你忙得分不开身——至于刚才的话,我会自己去查证,倘若言新真的走了歪路,那也是我们做生身父母的不称职。”

王兰芝这话有些重了,平时她看着温柔,拿定了主意却无法轻易动摇。

殷少明见好就收,连连摆手,

“嫂子你也别这么说,我也只是来提个醒——小新是你的孩子,有什么问题自然是以你的意见为先…”

后面的话又被殷少明岔开了,此刻殷言新进不了家门也回不去江予舟那儿,默默转头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江予舟就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担心。

殷言新就站在廊下的阳光里,强烈的光线穿过他的身体,透明得没有半点秘密可言,他不禁眯起双眼,却见江予舟隐匿在阴影里,对自己的举动了若指掌。

是不是没有殷言若今天这句话,江予舟就能瞒着自己一辈子?

江予舟见殷言新在原地怔愣,从柱后向前走了一步。他知道殷言新一定是听见了什么。作为外人,江予舟不方便掺和别人的家事,但他见不得殷言新掉眼泪。

“言新,眼睛红了?”

他小心翼翼地牵起殷言新的手,没有血色的手指冰凉透骨,江予舟眉心微皱,赶忙搓搓手想敷热。

冬日的太阳透着寒气,好像永远晒不暖这人。

殷言新任江予舟动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盯着他额头褶皱的纹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面前这个人的关系。

半晌,他才触电般抽回了手。

原来只是因为姐姐的嘱托,才把江予舟推向自己身边。

那他以为的特别也就情有可原,所谓的关心背后都牵着殷言若的恳求。

殷言新知道姐姐愿意为了自己做任何事,他曾经以之为雪中炭火的点点慰藉,但今天是头一回,他对这种毫无保留的爱心生厌恶。

那这么久以来究竟算什么?

大概只能算他自己自作多情,在日复一日的温言软语中沉溺不可自拔。

“言新,到底怎么了,”

江予舟心里察觉此刻并不适合问任何问题,但他还是没忍住:

“能跟我说说吗?”

“说什么?”

闻言涣散的视线重新归聚到面前的这人,殷言新只觉得浑身僵硬,一开口比刚扫过脸上的寒风还要冷:

“不都告诉你了?”

殷言新的秘密无非他的旧疾,他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关系,唯一那点说不出口的痴想还成了空。

可江予舟呢?

他想起来了,江予舟似乎从来也没跟自己分享过关于他的任何秘密。交换的初始已经不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他还有什么底气来质问这人——

你又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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