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阴霾

清晨,病房关着的门突然被拉开,一对夫妻踏了进来。

其中的中年妇女面容与吉婶有几分相似,只是看起来更神采奕然,探进来的明眸洞彻,衬得吉婶眸色暗淡无光——

正是吉婶的妹妹,江予舟的母亲。

“姐,姐夫——”

见吉叔的眼睛闭着,她登时放轻了脚步,反手拉着身后的丈夫蹑手蹑脚进来,

“睡着了?”

吉婶见妹妹竟然来了,忙起身来迎,接过他们带来的水果篮。

“昨儿才打的电话,今天就过来了?田里农活不忙吗?”

田里除了丰收,其余的日子都算不上特别繁忙,吉婶自己也打小下地,这是激动得急不择言了。

她原本还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妹妹,还是昨天日常通话,妹妹自己听出话筒那头的声音不大对劲,再三盘问才知道是姐夫生病住院。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不成你还指望你唯一的亲人不闻不问吗?”

妹妹抓着姐姐的衣袖,怕她的呜咽吵醒吉叔,就牵着人走到病房门口,

“哭肿了眼睛姐夫可要心疼的——现在姐夫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是要手术干预,”

除了住院当天吉婶有哭过,这两天她都强忍着没发作,但清早见到妹妹,吉婶又把攒着的泪水全倒了个干净,

“医生说亭晚虽然年轻,但发现得不算早,现在还达不到做手术的指标,得先做保肝治疗,确保各项指标都达标了才能上手术台。”

“那这——治疗要不少钱吧?”

病人家属的心情最难感同身受,做妹妹的也没法真让姐姐不许哭,她从身后丈夫的包里掏出些纸巾,塞给吉婶,

“不够我们这儿也出一些?”

吉婶的弦绷得太久,眼下思维有些迟钝,反应了几秒才听进脑子里,她随即推拒道:

“怎么能让你们出呢——”

“哎呀老江!”

但吉婶话没说完就被妹妹挡了回去。

“这婆娘,你说不就得了?”

江予舟的父亲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人,跟人说话的时候总爱半低着头,像是不怎么好意思,

“小姨子,你也知道我不会说话,但你是晓梅的亲姐姐,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就成。”

他见吉婶手里的纸巾都湿了,又掏出一些递给老婆,示意他给姐姐续上,

“我虽然比不得妹夫学问高,但这么多年收成下来还是攒了一点儿钱的,能顶用的话就先顶上再说!”

吉婶脸上哭花了,她想摆个笑脸出来也做不到,泪水更止不住地往外流,

“…谢谢,谢谢你们!”

“谢啥!”

江母左顾右盼,心里想着怎么让姐姐开心起来,就岔开话题,

“我家那臭小子呢?”

“他去上课了,不过他们——”

自从高中江予舟就几乎和殷言新形影不离,吉婶话说一半,又改了回去,

“不过予舟偶尔会清早过来探望。”

“这儿子算没白养,”

江母没留心姐姐的口误,牵起吉婶的手,两姐妹往电梯厅去,

“现在还早,让老江陪会儿姐夫,我们姐妹俩下楼,你成天呆在医院里,也该出去透透气。”

姐妹俩在楼下的小公园里说了会儿体己话,眼尖的妹妹突然发现了医院大门口的儿子。

只是江予舟的边上还有个男孩子。

周中看病的人流也不少,大早上的已经开始摩肩接踵。江母视线停留的片刻,殷言新身后正有几个大爷推搡,挤得他差点向前跌去。

江予舟眼疾手快拉了一把。

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可江母却发现自己儿子揽着对方的肩膀,好像还捏了一把。

“欸,予舟——旁边那孩子是?”

江母攒眉,指着两个孩子的方向问。

“哦,过年那会儿亭晚认的干儿子,就住在一个院儿里,我和你提过的兰芝的儿子。”

“哦——”

吉婶错过了刚才细微的一幕,这显然不是妹妹想听的,于是她听妹妹又问:

“他俩一个班的?”

“是啊,还是同桌,”

吉婶点点头,年初殷言新生病落下的亏空根本还没好,这段时间又焦心劳思,远瞧着殷言新似乎又瘦了,

“这孩子自己身体就不怎么好,这几天为了亭晚的事也没少忙活…晓梅?”

“啊?——哦,”

吉婶稍微提了音量才把妹妹喊回来,刚才妹妹还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这会儿突然又急着回去,

“老江心粗,既然孩子们都来了,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吉婶只当妹妹想孩子,也怕离开久了,于是点头,

“也好。”

两路人正好在病房门口碰上,江予舟见到父母喜出望外,难得像小孩子似的跑了两步,

“爸妈!你们也过来了!”

殷言新放慢了跟在后头,觉得自己这是横插一脚,掺和人家的家庭聚会,不过吉婶过来,牵着他的手哄人进房门。

江母一把按住儿子,压低声音指着里头刚醒的吉叔道:

“臭小子,别吵着你姨夫!”

“不吵,快进来吧,”

吉叔已经坐了起来,他面色蜡黄,睡得再久也没什么精神,一字一句恹恹的,

“不过你们坐远些吧,这病——”

“姐夫没事儿!”

江母拿出在村里招待十里乡亲的热情,拍拍丈夫略微佝偻的后背,

“你就舒舒服服躺床上,有什么事儿使唤老江去做就是,千万甭客气!”

房间里是消毒剂和各种药水的混合双打,借着江母的诙谐,病房的氛围好歹稍微轻松一些。

随后她视线一转,开始琢磨起殷言新,

“这是你同学?”

“叔叔阿姨好,我叫殷言新。”

不等江予舟答话,殷言新已经站起来跟江父江母问好。

他心里竟然还有点紧张。

“哎哟长得真好看,不像我们家臭小子,黑不溜秋的像块儿木炭!”

江母一双铮亮的眼睛来回打转,好像心里准备了几百个赞美词要夸殷言新。

换了别人,殷言新也许就权当没听见。但这是江予舟的母亲。他提起精神头,这些明目张胆的夸赞他受之有愧,最后头摇成拨浪鼓,

“阿姨过奖了。”

众人坐了一小会儿,两个学生就该上课了。吉婶就和妹妹一起送他们下楼,两个孩子在前面慢慢地走,隐约听见后面江母愁云惨淡。

“这个手术风险不小吧?”

她这一生都活在一亩三分地的小村子里,医院里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面孔,她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医生,

“主治医师靠谱么?”

“也是个副主任,”

这可正算戳到了吉婶的难处,她叹了一口气,又想接着第二口,

“安京虽大,想找个好医生却难,前几天我托学校里的老师帮忙打听,可稍微权威一点儿的医生根本约不到…”

殷言新脚下慢了一步,又在无人察觉的间隙跟了上去。

周末殷言新起了大早就去西屋敲王家的大门。他以为这个点李芃之应该还在家,不想开门的却是王尔景。

“尔景,”

但这也在殷言新的设想范围内,他问得坦荡,已经做好被为难的觉悟:

“阿姨在家吗?”

王尔景双手抱臂,见是殷言新就一言不发进了屋。他没有将门关上,殷言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啪嗒一声,屋里屋外隔绝开来。

“你来求人——”

王尔景转过身,眼里满是轻蔑,

“就这么个口气态度?”

“尔景,之前我是说过不好听的话,如果你觉得上次的道歉太敷衍,”

殷言新今天不端任何架子,他一字一句,将诚恳二字发挥到极致,

“那今天我郑重其事再向你说一句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可以吗?”

“我以为你会让江予舟出面,”

太阳从西边升得老高,但王尔景对这样的殷言新仿佛没有半点触动,他好奇的是别处:

“你知道我这么讨厌你还要自己来,难道不怕我反而会拦着我妈吗?”

“不会,”

道完了歉,殷言新就挺直腰背重新做人,

“阿姨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和你不是一路人。”

“你!”

没想到殷言新不是真的服软,王尔景钳口挢舌,在单音节之后就被截了话去。

“我之所以道歉不是因为愧对你,而是我认为阿姨心善,之前的话于她而言并不公平——”

殷言新脸上没有快意恩仇的潇洒,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同理,今天我也相信阿姨她不会趁火打劫,见死不救。”

“你说谁趁火打劫!?”

王尔景厉声喝问,耳根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红得透亮。

“生气可没有用,从此刻到阿姨回家,留给你出气的时间可不多了,现在你与其跺脚指着我的鼻子干骂,”

殷言新没有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而是挑衅般激王尔景往南辕北辙的方向:

“不如想想该怎么折磨我才解气。”

“你这么低声下气的,”

王尔景愣是被殷言新这一番操作给搅懵了,他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顿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又在憋着什么坏呢!?”

“我没有,但这是我的恶果,是我一个人的,”

再开口殷言新的声音就沉了几分,落寞的双眸低垂,像真诚忏悔的教徒,

“不应该应在别人身上。”

生日那晚许下的愿望至此成了空花阳焰,也许一开始他就不配向上天祈求,也不配拥有任何幸福。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死神降临,点他殷言新的名字。

“行啊,”

王尔景似乎是听懂了,殷言新这样的神色让他内心莫名暗爽,他重新抱臂,点着冰凉的水泥地:

“那你跪在我面前跟我说对不起,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

殷言新抬头,那片刻没有说话。

“怎么?你不是一副为了吉叔什么事都愿意做的模样么?”

王尔景似笑非笑,他原来也不信殷言新能为吉叔做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也是假惺惺做给谁看的?”

“好——我跪就是。”“言新!”

两道声音并行一高一低,夹着开门的动静掀翻了刚才的闹剧。

手持挎包的李芃之扶起半跪的殷言新,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难以置信,

“尔景你做什么!?”

王尔景则摆摆手,一脸无辜状,

“妈,这回可是他求着我让他跪的,不信您问问他!”

“他说的没错阿姨,”

殷言新顿时有种功亏一篑的错觉,不过李芃之回来得及时,于是他又朝李芃之鞠了一躬,道:

“当初是我不懂事,说话不分轻重,所以今天跪也好,别的也罢,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你也说了你自己是孩子气,”

李芃之赶紧扶起殷言新,烈焰红间的话郑重其事:

“有些事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这也不是你的错,作什么就要下跪了?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可千万不要这样轻易跪别人!”

一旁的王尔景嘴唇翕张,脸上的厌恶不知冲着谁。

“吉老师的事情我知道了,”

李芃之比殷言新矮,站直了就摸不到孩子的头发,于是她只抬手拍拍殷言新的肩胛,安慰道:

“下午我就去想想办法,你也别着急,有信儿了我立马通知你好吗?”

千恩万谢的殷言新前脚出门,王尔景后脚就迫不及待开始埋怨——

“妈,干嘛为了这种事情去求爸爸,吉叔都已经晚期了,这个情况哪怕院长亲自坐镇也没用了啊?”

刚才李芃之听见王尔景叫别人跪下,一时分不清儿子这是为了妈妈,还是只为了他自己年幼的面子。

“尔景,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但她这下算是明白过来,眼里噙着泪,才发现儿子已经和自己渐行渐远:

“妈妈真的没教好你,才让你对你爸爸言听计从,眼里没有情义!”

“妈,有情有义爸爸还能干出抛妻弃子的事,给我这个私生子上位的机会!?您可别忘了是您先做了错事——”

王尔景自问对母亲恭顺,没想到母亲却从来不向着自己,他一时气极,竟当场指责起母亲来,

“才有我这个无情无义的儿子!”

接着李芃之一个你字刚出口,王尔景已经夺门而出。

灰暗的客厅里,她深吸一口气,自己的儿子也许还能慢慢教导,但吉叔的病情耽搁不得,于是她掏出包里的手机——

摁下熟悉的电话号码。

“喂,下午有空吗?”

光是接通电话已经花了不少时间,那头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字啧声,顿了顿才回答道:

“我正忙着呢,有空我再联系你,先挂了——”

“王世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是想用我儿子去激发你儿子的斗志!”

王尔景不懂成人世界的险恶,自以为豪门嫡子失意,自己就有机会入主东宫。可他也从来不过是他爸爸手里用来磨刀的棋子,好让他的哥哥踩着自己振作起来,接手家业。

对面利弊权衡果断,没一会儿就表示愿闻其详:

“说吧,想要什么?”

“我要见面谈。”

李芃之说。

“下午两点,”

对面的声音磁性而低沉,听起来应该是一个沉稳老练的中年人,声音里的优势明显,却唯独没有人的温度:

“医院下一条街的咖啡馆。”

下午2:05,靠内墙的角落里,两个中年人对面而坐。

“芃之,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电话里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李芃之对面,他两指优雅地捏起咖啡杯耳,十分绅士地抿了一口。

美式的苦味钻进喉管,他皱了皱眉,不大满意这家店的口味,

“谁的忙都会伸手去帮。”

“你想嘲笑我随你,反正我也不过是你玩弄过后就随意丢弃的一件衣裳罢了。”

李芃之毫不避忌周围零星的散客,此刻她的眼里满是失望,还有点公事公办的冷漠,

“你玩弄我,利用我儿子,那都是我造的孽,以后我自然会自食恶果,希望你也能永远像今天这样理直气壮。”

她看着杯子里的雾气袅袅升起,平静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自己曾经爱过的这个男人身上。

他似乎和多年前并没有分别,岁月和感情都没有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李芃之自嘲,当初怎么就没看出这个人的薄情冷性?

“如果王副院长嘲笑够了就麻烦告诉我个答案,”

不过看没看出来的也不那么要紧了,李芃之按下思绪,盯着对面,

“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不行。”

简短的两个字远在李芃之意料之外,她失声质问道:

“为什么!?”

“你大概不知道吧,这个病人的主治医师可是院长的远房亲戚,你说——”

王世文把咖啡向前推了一寸,食指闲淡地在桌面敲击,熟稔地翻起了算盘,

“我犯得着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得罪他,得罪他背后的院长么?”

“我可以让他们自己换医生,”

这个理由比李芃之下意识想到的只好了那么一点儿,她略一思索,随即提供另一种可能,

“保证绝不会牵连到你。”

“芃之,这就是你永远学不会的地方——”

王世文停了手,撤身靠上椅背,眼底最后一丝笑意也烟消云散,

“总是容易轻信别人,天真地相信别人能心口合一,做到永远忠诚不背叛——可这个世界上哪儿有什么从一而终,有的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

李芃之已经站了起来,她浑身细细地颤抖,眼泪在眶里打转又不肯掉落下来,

“你真的不答应!?”

“你以为我还真会怕你把所谓的真相告诉尔景?”

王世文眯着眼缓缓起身,一只手收进裤带,另一只轻拍左胸口袋的微尘,

“你的儿子你该最清楚,虽然生他养他的是你,但这孩子根本不像你——他会陷进权力地位的**里不可自拔,谁敢拦他都没有好下场!”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只留下李芃之在周遭的指指点点中吞声引泣。

李芃之回家的时候,王尔景正在摆弄他爸给的新手表,李芃之顶着那通红的眼眶往沙发里一扎,王尔景就明白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

“妈,你哭啦?”

他把宝贝藏回木盒里,坐在餐椅上细细抚摸那上面的纹路,

“我就说爸爸不会同意的吧?”

“走,去派出所!”

李芃之眼睛往那儿一去,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双眼,过来就拽起王尔景的手。王尔景猝不及防,精致的盒子就径直跌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妈你要干嘛!?”

王尔景一把甩开李芃之,心疼地拣起地上的木盒子,将粘在上面的灰都吹干净了,又用棉质袖子精加工。

盒子一角被砸得起翘,顺着光线,里面的表盘也有细微磨损,任王尔景怎么按也回不去。

“我给你改姓!”

李芃之受了刺激,见儿子这么宝贝他爸的东西简直要疯,可她再去拽王尔景的手,就被有所准备的儿子反手打开。

“妈你疯啦!?”

他不懂母亲为什么这么爱做无用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候就是一种愚蠢,王尔景讨厌这种被奉为善良的愚蠢。

“我就是疯了才会跟了那样一个男人,还把我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子当成一颗棋子!”

李芃之双眼通红,扒上王尔景的肩胛,几乎在喊:

“尔景,你只是他用来磨砺继承人的一把刀,你明白吗!?”

“我明白又能怎样!?”

王尔景瞳孔猛地一缩,随即更胜于蓝,正正立在李芃之的面前吼了回去。

“难道要我永远活在见不得光的阴影里,就这么碌碌无为过一辈子!?就算他要利用我又怎样,只要我可以出人头地,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至少我可以堂堂正正进王家的门,而不是偷偷摸摸,去熟人看不见的地方偷片刻温存!”

母子俩上午才刚刚吵过,王尔景用近乎仇视的目光与母亲交锋,李芃之心里突然害怕起来,这是插在她心上半辈子的刀,如今亲儿子来搅拧,疼痛较之往日更甚千百倍。

她哑口无言,接着无助地一声接一声道歉——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对不起你!”

“别碰我!”

王尔景甩开母亲,和刚才的宝贝手表一起被他打入地狱,

“你们都是自私的人,全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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