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碰头会上发生了件有趣的事情:备受各方爱戴、工作兢兢业业的桑杰,也开始玩消极回应那一套了。
因为他先前实在是太热忱、太配合,这种态度上的落差立刻就被所有人注意到。凯文那边另有个经理接任了他的工作,而桑杰本人,则仅仅负责回答问题——这有多消极呢?我们这边唯一一个“仅仅负责回答问题”的人,是老黄。
也是桑杰的突然转变让我意识到了潘德小姐为什么坐在这儿。她每周会在大会上出现一次,偶尔参加中高层的小会,但主动发言次数屈指可数。我一开始以为这是某种上海办公室与新加坡办公室的权衡体现,现在看来恰恰相反,潘德小姐绝不是坐在这里当吉祥物的。
她一个合伙人不忙着商务拓展,成天在项目上待着,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我想明确一件事——”潘德小姐开口了,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新的团队和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使情况更糟。”
当然不是让情况更糟,你们是直接来砸锅的。我心想。
“我们已经一起工作了两个周,但很遗憾,直到目前,在问题界定的流程上,仍然没有达成一致。这是一种浪费。”潘德小姐看了看凯文,目光流向老大,环顾了一圈。她很可能真正想要提醒的是身旁的人。
她身旁是大老板的位置,上面坐着乔瑟琳。
潘德小姐停顿了几秒,说:“我们是来这儿帮忙的。”
乔瑟琳说:“对此我们感到很高兴。”
我吓了一跳,真是阴阳怪气。
但她却表现得十分真挚,好像刚才自己全然没有话里有话的意思,接着道:“利松对于目前的推进情况并不感到满意。凯文,鲁德拉——当然,我理解目前在常规工作上,你们的队伍都有大量的工作要处理。考虑到COVID大流行——保佑那些罹患疾病的人——额外的工作量增加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在诸如此类的车轱辘话上又折腾了两三分钟,然后说:“但资源整合是一个十分关键并且重要的项目,利松希望你们积极配合。”
“当然。”率先答话的是凯文。
老大也说:“我会确保我们在这方面分配更多人手。”他话锋一转,“姚,你可以介绍一下最近两周以来我们内部讨论得出的阶段性结果吗?”
我们什么时候开了这种讨论会?
我站起来:“好的。希望你们不介意看看白板。”
BCG方显然也没料到这茬,笑容略有滞后,浮现在脸上的时机便很尴尬。潘德小姐不动声色,看着我扬了扬眉,椅子往后挪了一点。
我背过去将白板翻过来,摘掉笔盖。这个角度还是有可能被乔瑟琳或者潘德小姐看见我的表情,天知道我有多想做个深呼吸,这已经不是即席演讲的问题了:这完全是要我做无米之炊。我转身的动作很快,可能是老天实在看不下去借了我几个豹子胆吧?我尽量放缓语速,但不至于令人生疑地说:“我想你们都知道,部门拆分一年以来,我们一直经历着阵痛。在一些核心岗位,比如数据分析师这方面,两个项目组的人都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凯文能要到安宁,而底蕴相对深厚的我们这边,则能直接得到其他部门的支援。
“然而,这不是我们目前面对的最根本的问题。”我在白板上大致按地理分布情况写了几个关键词,圈起来,“在工作内容同质化程度极高的前提下,仅仅因为分管欧洲和亚洲及巴西市场,我们两个项目组,来自同一家公司,竟然需要走大量的沟通流程。涉及到跨区域合作的领域,许多不必要的成本都在这样的流程上消耗掉了。”
其中始作俑者就是凯文。
我停顿了两三秒钟,这是留给大家思考的时间。接着,我在“欧洲”和“亚洲”之间画了两条线,应该勉强能看出是管道。这时,我发现坐后方职级较低的同事也比较精神了,但我完全不敢看老大,我怕泄了气。紧接着,我说:“沟通。经过漫长但充实的讨论,我们组觉得沟通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可以去着手建设的——而在渠道搭建方面,我们会非常乐于聆听BCG的方案。”
潘德小姐脸色和缓了少许。也可能只是错觉:她始终保持一种专注但让人感到疏离的微笑。她转过身去,看向凯文他们那边,但没有开口。
乔瑟琳适时地给了个台阶:“凯文,你们有主持过类似的会议吗?”
凯文的嘴闭得紧紧的,微微侧身看着桑杰。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给桑杰递了个什么样的眼神,总之桑杰随后“呃”了两声,倒是没主动说什么。凯文转回来,眼神扫过我,望着潘德小姐说:“当然。姚提到的也是我们认为的痛点,我没什么要做补充的。”
“是这样,乔瑟琳,”潘德小姐说,“在过去的工作开展中,我们发现问题不止局限于沟通渠道。鲁德拉项目组的技术专家给我们反馈了很多专业性问题,这方面的方案设计当然也在进行当中……我们是判断,在整体的框架上,可能存在更好的优化方案。”
这相当于是在点老黄的名了,但可怕的是她最后那句话。
老大肯定不会主动接招。我站在这儿有点尴尬,怎么,老黄不站出来,她就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乔瑟琳转向我:“谢谢你,姚,你们的努力对今天的会议进展很有帮助。”
“谢谢。”我感激地看了乔瑟琳一眼,回去坐下了。
乔瑟琳这才说:“我想大家很乐意听听你们的判断。”
只见潘德小姐递了个眼神,许新道:“可以肯定地说,两个项目组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门之一,但因为结构性问题,许多权限的限制使工作效率逐渐触摸到了天花板。根据我们和部分技术专家以及中层管理人员的沟通,我们发现,两个部门并行的形式带来了事实上的效率降低,这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如果在结构性的权限开放方面进行彻底调整,我们相信,至少可以带来百分之三十二到百分之三十六的效率提升——这仅仅是一个初步估算结果。”
我敢肯定那个数是他这会儿刚拍脑袋想出来的,根本没有任何依据。
“我确信利松会非常高兴听到这个。”乔瑟琳不置可否。她露出一个微笑,道:“可以请你告诉我,‘整体上的框架优化’是指什么吗,桑妮亚?我注意到新用了一些……程度副词。”
潘德小姐保持着她的微笑,说:“这正是我们今后要共同努力的东西。”
“利松和董事会对于这个成果会很感兴趣。”乔瑟琳说。
会议在硝烟中结束了。
大家出去得都很快,仿佛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我也想赶紧撤退,但我的座位在很里面,而且白板还没擦,把这项工作留给下批用这个会议室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乔瑟琳可能是想和我说点儿什么,但潘德小姐没动,她便只与她道了别,临走前笑着冲我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知道待会儿要去大老板那儿走一趟了。
“我很抱歉,姚,”潘德小姐叫住我,“刚刚讨论很激烈,我忘记了第一时间感谢你。”
“现在说‘谢谢’也不迟。”我笑起来,抬了抬眉毛。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望着我,才说:“谢谢你的说明。”
我礼貌地笑了笑。丫刚把我架火上烤我还记着呢。
“你很喜欢用白板做演示。”她稍微靠过来一点,这时会议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是因为你的字很漂亮吗?”
“谢谢。”我的英文字很一般,但比普通的美国人肯定要好得多,他们根本不注重这个,“只是觉得这样效率比较高。”
“但你是怎么做到快速地梳理思路的呢?没有slides的帮助,”她好像很有兴致,“组织语言本身就是件很难的事。”
因为每次都是赶鸭子上架啊!我嘴上却说:“可能因为我很擅长通过考试。把书读薄比记笔记重要,通过钢笔记笔记又比通过键盘要来得直接。”
这相当于回避了她那个梳理思路的问题。我直觉那里面有坑,但截至目前潘德小姐没给我挖过坑,所以我尽量不那么去想。
好在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文件纸背面的涂鸦。
“介意我看看吗?”见我耸肩,潘德小姐将纸拿起来。上面用速记法写了BCG方今天开会时提到的一些关键信息,至于信息背后的推测,我则写在电脑上。
“很漂亮的书写。”她放回去,又说,“很漂亮的钢笔。”
“谢谢你。”我灵光一闪,“在办公室用自己的笔的坏处在于,有时用着用着它就不见了。”
“这一支得到了你的心。”
“是的。”我笑着说,“这是大学时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
她肯定道:“非常有纪念意义。”
“是那样。但它还有别的含义,取决于你怎么看。”我说,“我有一份礼物要给你。”
潘德小姐有点惊讶,但还是说:“谢谢!”
然后看了看我手边。
我也将手翻过来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的——这才抬头望着她,说:“你会在下次见到我时拿到它。”
“是什么这么神秘?”她微微皱眉的样子显得双眼更深邃了。
我有点儿恍惚,一到私下接触,我就容易忘了自己的目的。我只是眨了眨眼,道:“我想你会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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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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