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那支钢笔随身携带,但迟迟没见到收礼物的人。
原本以为最晚到周四,潘德小姐就会出现——我的如意算盘落了个空,一民他们这个级别又肯定不知道她的具体行程,贸然套话容易打草惊蛇。
我在周五开最后一个会之前给她发了个消息:“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你。”
那时已经是六点半了,刚好介于工作与私人时间之间。会开完我也没得到回复,心里有了点数,想着笔或许无法在下周派上用场。这周很忙,原本的工作不说,我们部门跟BCG方乃至凯文他们那边打太极全是我领头在做,实在无暇分心于大老板给的任务。因为见不到本人,我也只是试试,没抱多大希望。
刚好吹头发的时候,手机震了。我拿手机的时候还有点儿怕,结果摁开一看,虽然也是绿图标,但消息并不来自我害怕的那个俩气泡对话叠在一起的logo,图标上只有一个电话听筒——
“潘德小姐发来了一张图片”
潘德小姐:“偶尔你需要抬头看看星星。”
她的图片上是市政厅附近的一家预约制精酿吧的内景。原来还在外面谈工作,我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虽然时间很尴尬,但我没办法不回,打字道:“别忘了光污染。我抬头能看见的只有啤酒,没有星星。”
发出去的消息后面跟着的两道小勾瞬间变蓝了,她正拿着手机。
潘德小姐:“那你还没有彻底找过‘任何地方’。我在啤酒后面。”
我得快点儿回,因为我也没关已读回执,她应该已经注意到我看到了。但这应该怎么回?我很不擅长这个,应该说没有人擅长这个,只要能见面,谈工作就绝对不会用邮件,这方面大家应该都一样。是因为我不擅长理解文字吗?为什么她的话看上去那么俏皮?
但由于无法知道表情,我又不能揣测太多。
我挤了两分钟,只憋出一个emoji。想要打字补充的时候上一条消息已经变蓝了,我飞快地键入道:“过分热情的客户和过分单纯的啤酒,很棒的周五。”
潘德小姐:“我讨厌精酿啤酒。”
她回得好快!没等我说些什么,下一条消息已经到了:“客户已经走了。我在应付过分单纯的啤酒。”
我有点儿意外。她确实是在跟我闲聊——在周五的午夜。我回复道:“为什么不弃置掉你讨厌的东西?”
她随即发来一张图片。我留意了一下数量和出厂品牌,不禁感叹他们的奢侈:当然店铺的存货也很惊人,精酿啤酒小众就小众在产量少,主理人显然很有门路。这会儿潘德小姐应该是在忙着签存酒单。我在想她肯定是刚完成和非常讲究排场的潜在客户的会面。
“你喜欢普通的啤酒吗?”我是指和精酿啤酒相区别的工业产品,就是大家随便走进一家店就能买到的那种。因为成本很低,原料上当然就不会“过分单纯”。
潘德小姐:“比如?IPA?淡皮尔森?”
这可能是在讨论什么啤酒的酿制工艺?我打字道:“百威,喜力,诸如此类。”
她还是回得很快:“更正:我讨厌啤酒。”
“啤酒”甚至大写了。
我回复说:“令人尊敬。你比我懂啤酒得多,但更讨厌它。”
潘德小姐:“你弄错了因果关系。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得更多,我才更讨厌啤酒呢?”
“不。”我键入得很快,“你先是讨厌它,然后才了解了更多。令人尊敬的咨询人,就像我刚说的那样。”
潘德小姐:“哈哈。”
她的“哈哈”以句号结尾。肯定是念去声的那种“哈哈”——去声的“哈哈”等同于“这一点也不好笑”。
她没给我时间细想。新消息内容是:“猜对了。想要什么作为你的奖品?”
“我能去‘任何地方’吗?”我即刻回复。消息后面的两道灰色小勾也即刻变成了蓝色,这下撤回也来不及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发了什么,一开始我只是想试着首尾呼应,毕竟今天开始对话的消息就是这个——这样单独拎出来看也太轻佻了。她们直女是这样说话的吗?还是我想太多了,其实人家不会想到别处去的?我心里有点乱,正在犹豫要不要引用一下自己最开始的消息作解释。
潘德小姐:“能找到我的‘任何地方’?”
好吧。她懂了。
我试图回忆自己知道的所有词,什么SAT、GRE词库的高级词汇此刻都不管用,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摁下Y开头的几个字母:“是的。”
我又赶紧补充:“如果你有空的话。”
她已读了。
谢天谢地这不是见面聊天——不,见面聊天我根本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个软件到底为什么要开发已读这种让人降低智慧的功能?我以为除了想要压榨全部剩余生产力的坏蛋之外不会有人做这种事。
潘德小姐:“你可以直接问。奖品应该是什么实物。”
问你什么啊!问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吗!
我感觉气血都在往头上走,这时英语是不是母语的差距就体现出来了,对于母语使用者而言天经地义的表达,我们后天习得者则多多少少会联想到那些固定搭配。有时多想是好事,多想些可能性能让你得到更多引申信息——有时则单纯是降低你的智慧,跟已读功能一样。我最后挑了个跟罗曼蒂克完全无缘的词约她出来:“我如果直接问,就有可能被拒绝,但那永远不会发生在得奖者身上。总之如果能安排一次会面的话我会很荣幸。”
潘德小姐:“我们的同事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吗?”
我赶紧改口:“不是那种会见,我是说一起出来玩。”
潘德小姐:“所以你在约我出去。”
我……
我打字说:“我是说,我没有要做你的朋友聚会的不速之客的意思。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会非常乐意和你一起度过周六。”
这样措辞就既回避了商务会谈又回避了约会的概念。
潘德小姐:“我这周六没有计划。”
这是同意了吗?
潘德小姐:“你可以再想想奖品。”
我顺杆往上爬:“我们明天去做什么?”
潘德小姐:“羽毛球怎么样?”
我哪儿有不同意的份,随即就立刻响应了。
她没有再发来别的消息。我脑子还乱着,干脆把电脑从休眠中唤醒,看了看今晚老大抄送给我的邮件和下周开会要用的材料——我这周写了二十页slides,都是利用晚饭后到睡觉以前完成的,人的潜力真是无穷。睡前又翻了一遍和潘德小姐的聊天记录,这会儿我很冷静,发觉其实也没有我当时感觉的那么糟。
但我想要见到她的事被暴露出来了。
我今天完全是毫无缘由去主动约她的,如果没个什么具体原因,明天我把钢笔给她将会显得极为突兀,这东西不仅容易送不出去,还可能让局面变得非常尴尬。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在周五的午夜和合作方发即时消息。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不久,我就开始翻箱倒柜。次卧被翻得更乱了,我关上门的时候真想装作那不是我家的一部分——因为东西那天全挪到了次卧的缘故,客厅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对整洁,虽然我暂时还没有时间扫地。它不是家里完成度最高的区域,但如果声称是独居女性的起居室,已能让人买账。
我家完成度最高的地方是衣帽间。我把刚刚翻出来的运动衣一股脑倒在地毯上,这样最迟明天换衣服时我就会忍不住收拾,而一旦我开始收拾,我就有可能把地拖了,顺带完成次卧的整理——对,越仔细推敲越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完美,果然对待生活还是要有对待工作的态度才行。
我的速干衣颜色很单调,黑白灰来回切换,问题在于进体育场馆前穿的外套。我做着肩部伸展运动,心里没底。在我壮观的收藏当中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件外套呢?它得很新,我没有在潘德小姐面前穿过,休闲一点儿,最重要的是面料要很有内容,方便让我借题发挥……
我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一排西装。
潘德小姐开车到公寓门口等我,她提议时,我因为好奇她会开个什么车,完全没想过要拒绝。这边很少有人买私家车,五到十万新币之间波动的拥车证价格、比车价还贵的税费都是劝退理由,另一方面,新加坡很小,公共交通又很发达,如果不是有什么刚需,一般都不会买车。公司里有车的,我知道的只有老大和两位同事,他们都有好几个孩子。
她就等在门口。今天太阳很大,我快步过去:“为什么在这等着?太晒了,你还好吗?”
“只是刚刚下车。”潘德小姐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她扶着一边手臂望向我,看了两三秒钟,才道:“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布雷泽很好看。”
“谢谢!”我不由笑起来。潘德小姐从来都是那样赏心悦目,让我自动自发地就忍不住夸赞她:“而你,比我记得的还要迷人。”
如果我想的话能一连夸她三十句不带喘气,但今天我要比平常真诚那么一点儿。
就一点儿。
她打开后备箱让我把球拍和衣服跟她的放在一起。我下意识就把球拍和球拍放在一块儿,衣服和衣服又紧挨着——潘德小姐就站在我旁边,看到这一幕歪了歪头,发出些许鼻音。
“你为什么笑?”我有点疑惑。
“没什么。”她望着我,“我只是很期待。”
“呃,关于打羽毛球?”
“不是。”潘德小姐说,“关于今天。”
Sonia: You could just ask. A prize should be something solid.
姚:(Ask啥?Ask you out吗!)
姚:(Ask后面还可以接什么,ask sb to do sth……)
Sonia: Hell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