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路返回,去市政厅那个地铁站。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上次和她坐地铁并不算什么美好经历,今晚穿得这么隆重,引人注目的程度只会更甚。
但潘德小姐似乎无所顾虑。
我们又经过国家美术馆的走廊,世事变迁真是可怕,不过两三小时的工夫,一切就全变样了。我实在不愿羞辱我自己,头撇向另一侧。正对面有座灰色的低层建筑很显眼,外墙很新,但同时又透露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古朴。我一时间没能想起来那是个什么地方,潘德小姐的声音则适时响起。
“那是SCC,新加坡板球俱乐部。”她补充说,“食物很不错,我想你也许尝过。”
原来是凯文在的俱乐部。我摇摇头:“不,我没有去过那儿。是打板球的吗?”
“现在好像什么都有,”她想了想,“唯独很少见到板球。”
我心中了然,那恐怕是殖民时代就留下来的一家精英俱乐部。这种东西美国也有,毕竟都曾经当过不列颠的小弟,“仅供会员”这一套营造优越感的玩意想来是很纯熟的。有的大学里有兄弟会、姐妹会,凝聚力不俗,其中杰出的,可以与顶尖俱乐部的资源相媲美。
再望过去时,我的感官不一样了。我就好像透过它灰白的墙体嗅到了金钱的铜臭味似的,心想潘德小姐一定在这儿促成过不少交易。
先前的交流实在谈不上愉快,如今我不过是苟延残喘。我想不到任何反制她的办法,而只能随她动而动,这完全是落入潘德小姐的节奏了。她倒很仁慈,没有赶尽杀绝,借此机会再多争取一些有利于BCG的消息,符合一直以来她留给我的友好印象。
——友好吗?
我兴许像个自作聪明的小朋友。
“我在想,”我说,“如果不是会员的话,应该很难在这里用上一餐。”
我在想怎么勒住你的脖子。我心里道。
“是的,你需要一个俱乐部的成员邀请你,并且他本人也要在场。”她解释说,“毕竟这里是供会员交流的地方。能带客人算是一个福利,某种意义上的免费的午餐?”
我不以为然:“恐怕不会吧。会籍的费用应该能在外面吃很多顿了。”
“个人会员的会籍价格好像是私下协商的。老会员决定转出,然后你可以向他购买。”
真是精英气息浓厚的团体,我面上没什么反应,只是说:“这么说来企业会员比较多了?”
她看了看我。夜色模糊了她的神情,我只注意到路灯下变得立体的她的眉毛:原来她走到我的外侧了。潘德小姐朝SCC方向努了努下巴:“板球餐厅有很好吃的炒粿条和海南鸡饭。当然最有名的还是咖喱肉汤,不过只在下午六点以后供应。我有机会请你品尝一下吗?”
我没有急着答应或拒绝,只是问:“有那么好吃吗?好吃到你愿意花几万块购买会员?”
“就像我说的那样,”她眨了眨眼,“对我来说那是免费的午餐。”
她的会籍是公司的。
我们对视了片刻。我说:“也许找个别的时间。”
这顿饭是要卖主求荣来换的,可不便宜。我哪能答应得那么干脆。
回家后我待在沙发上好长时间没动,缓了几分钟,才将高跟鞋慢慢脱下来。刚刚在大堂我真是差些一狠心就脱了鞋光脚上楼了,结果碰见了住同一层的邻居,我才坚持着忍耐到进门。
鞋揭下来,我还以为后跟会掉一层皮。结果后跟好好的不说,脚底连个水泡也没起,只是拇指多少显得红肿,此刻从高跟鞋里解放出来,酸得没边。
人的适应力真是可怕。
我活动着脚踝,将耳坠取下来。长裙仍裹着我,簇拥我到了衣帽间——先前拿出来的运动衣还堆在地上。我拉上窗帘,右手伸到颈后一扯,随手抄起件速干T恤往身上套,终于开始收拾。
拖完客厅——次卧我已经放弃了——以后,我没头没尾地又把拖把原样拎回浴室,并不冲洗,反而卸起妆来。平常我做事很少这样毫无章法,但开始收拾的那一瞬间我只想着逃避,如果能顺道处理掉些许庶务当然是最好的;即使情况变遭,我也不会沮丧。
镜子里已然脱妆的我和领口还沾着点口红印的速干T恤十分般配。像个小丑。
这件事是我的错。
人家是什么人,年纪轻轻已经是合伙人了,我还当花瓶鉴赏呢,鉴赏来鉴赏去,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栽了跟头。老大交待的本来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侥幸办妥了,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潘德小姐被蒙在鼓里呢。
这黄雀装的……我心里过了好几个脏词,到底不愿用在潘德小姐身上。
是因为我太寂寞了吗?
最近确实不大对劲,这两次单独会面尤甚,我显然有点找不着北了。一切都过分顺利,明明什么具体的情报都没拿着,我还是在错觉中沉迷而不自知,竟然以为这种会面中真有私人意愿的可能。
又或者最开始我就不该兵行险着。大老板交待的事又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从林一民那边套话不是办吗?走明路给BCG当内应不是办吗?
为什么非要接近潘德小姐?
今晚我终于知道,自己此前是大错特错了。
我玩不过她。如果对手是她,我又孤立无援,那就必须步步为营。我走十步,她走一步,长此以往,我才能创造出那么一点儿先机。
至于我的心猿意马……
在凌晨五六点,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欠的——这就很好解决,我检索了一下各种热门玩具的测评,最后买了其中两个。平常工作太忙,我几乎没想过这事,也就生理期之前有点“生理性的波动”。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现在我三十岁了,我的身体应该在为基因传递做最后的努力,分泌大量的催产素: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偶尔不敢多看潘德小姐。
相信科学,不要瞎想。
谢天谢地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动物性需求总是轻易地就能得到缓解,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全情投入到工作当中。
完成我的采购,我顺手就点开软件给乔瑟琳发了条消息:“早上好。我可以尽快见到利松吗?”
乔瑟琳永远不会让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在摸鱼,什么时候又在睡觉。我的消息可能发过去不到五分钟她就回复了:“早上好。我会安排,有消息通知你。你昨晚没睡吗?”
“被鸟吵醒的。”我说了个小谎。但外面的鸟确实很吵,新加坡的鸟可能是靠吵架为生的。
乔瑟琳没再和我寒暄,简短回道:“十点十五分,在Zoom,你有半个小时。”
我看了看时间,距离我第一条消息只过去了十分钟。现在不到七点半,乔瑟琳真可谓我辈楷模。我感动地挤了八个字母上去:“谢谢!”
“你可以小睡一会儿。别化妆了,利松说不定穿着睡衣。试着学习更多视频会议技巧。”
我看着这条消息不由多想,问道:“我们要在家办公了吗?”
新加坡之前就已经有一小部分公司宣布在家办公了,现在这么做的互联网企业,比例可能超过一半,我们算落在后头的。
“还在讨论中。”
这相当于是说“我们下周就会这么办,但现在我不能把话给你说死了”。乔瑟琳真是疼我,我心想,然后坐起来化了个淡妆。
大老板如她所料穿了睡衣。但由于是那种带有翻领和纽扣的长袖睡衣,尽管材质居家了些,他看上去却比平常要正式一点。我因为乔瑟琳的提醒,穿得很随意。
大老板喝了口水:“你星期六都穿得这么整齐啊。”
我穿的这是牛仔衬衫,牛仔衬衫,谢谢您。
但这种事情大老板不会懂的,我脸上挂着营业表情,说:“谢谢。您之前交待的事打听到了,现在方便跟您汇报吗?”
大老板没什么表情:“你说吧。”
“好的。”我说,“BCG想要将我司拆分重组,假设这个计划顺利实施的话,以我们部门为前身的子公司可能不是现公司全资的。我判断我们会作为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存续。”
大老板将水杯放下了。他还是淡淡的,只是声音比刚才精神了不少:“你的依据来讲一下。”
“这是我要向您汇报的第二点。”我停顿片刻,“BCG新加坡对子公司的高层任命有建议权,部分岗位上甚至可能有决定权。这件事拍板的人应该是桑妮亚,她在我司这个项目上花费这么多时间,应当就是在做人选物色的前期准备。”
大老板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桑妮亚跟我谈起过对子公司CEO的想法,其中有一条很奇怪的要求,是CEO的经营理念要和董事会高度统一。”我对自己由此而来的猜测绝口不提,只是隐晦地避开它,又无形中把它当作是既定事实那样,继续道,“这就是我的依据。”
既然如此大费周章,还要找个能服众又不会反咬一口的傀儡,显然大老板和集团之间有很严重的矛盾。集团要架空大老板。
但我只能装作对此一无所知。
“你动作倒是挺快的。”大老板赞许地说。
我笑了笑。
当然快了,因为我刚栽了从业以来的头号大跟头。
“要跟您汇报的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桑妮亚会和我谈到这个话题。”略敛了色,我接着说,“今天这么急找您,我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希望尽快向您请示——她想让我做内应,帮助推行BCG的拆分重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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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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