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的检测报告出来得很快,我就是流感。
感谢老天,我的衣服免遭荼毒,而且蓝牙耳麦的钱也省了。隔天出现在工作群组时又被大家关心问候一番,老大还特意在部门会议上提了我一句,弄得我怪不好意思。但他关心归关心,工作量倒是半点给我减轻的意思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感激。
但到了周五晚上又有所不同。
我全无面对同事的那番玲珑妥帖,哪怕一点点猜测都被放到无限大,以至于乱了分寸。
要论世事难防,真小人不如伪君子,刀枪齐鸣不如口蜜腹剑。
在我眼前,是我的敌情。
平常开大会还好,可像今天这样,只有我同潘德小姐两个人,我就容易感到局面难以控制。这情势从一开始就有了,只是那时我把她当敌军,如今她也还是敌人,但我们间却不得不讲究制衡。
她掌控我,仿佛信手拈来;我平衡她,却要煞费心机。
这个人真的太会玩了。
“你看上去还是有些憔悴。真的不需要多休息几天吗?”她似乎有些不放心,说话时一直望着我。我禁不住她看,频频回避,潘德小姐眉宇间的担忧却变得更深。只见她嘴唇微微张开,忽然道:“今天的会,不开也没关系。”
我们的视频已经拨通了好一阵子,可没说两句她又绕回到我的身体状况上,迟迟不进入正题。她看来是想要那份数据得很,但如果是要模糊视线,这样的寒暄又显得稍稍过度了。我只觉得她在故意逗我,兴许是记上回的仇。
坏女人。
想通这个关节,我镇定多了。这两天为了遮掩病色,我的妆比平常重很多,撒起谎来一点都不心虚:“别担心,桑妮亚,我已经恢复精力了。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今天我们的流程是什么样呢?下周的会议上,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她摇摇头:“我只是有点担心。”
我怔住一瞬,但即刻就做好表情管理,问:“关于新的部门框架吗?”
“关于你。”
她的眼神略微闪烁,情绪收得极快,往旁边瞥了一眼。目光再转回来时,潘德小姐神情间半点私情也没有了。她说:“今天没有议程,会议可以结束了。”
我心中涟漪未止,听了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去深想,已然开口:“你只是想看看我?”
潘德小姐眼里有了些我读不懂的东西。她迟迟未说话,只是望着我,这凝视持续了好几秒钟,但我完全没有被审视的感觉。
不会是卡了吧。
她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像点醒我的蜻蜓。她真的在看我。
我心里一紧,忽然觉得氧气不够,按捺着、按捺着,想要大口呼吸的想法却迟迟挥之不去。我想要喘息,但仍控制自己,继续忍耐。视频上的我比我本人要淡定得多,看上去像是能跟她这个级别好好交锋的专业人士。
她看我的眼神可一点都不专业。
我借故咳了一声。忍得太辛苦了,我深吸了两口气,总算觉得好受了点,又咳一声来作掩饰,说:“不好意思。”
“别在意。”潘德小姐再度移开了视线。正当我以为她眼神中的温度要退去的时候,她竟又看了过来,道:“是那样。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我只觉得脸上一热,说:“当然不会。一次流感还无法影响到我的工作。”
“那不是我的意思。”潘德小姐说,“你知道我在指什么。”
我呼吸一滞,强装无事,问:“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鲁德拉是对的,”她的眉毛轻轻一挑,“对于你,一定要亲眼确认情况才行。我能过来拜访吗?周日的时候。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我能抽出时间。”
她的语气根本不容拒绝。我完全被她打乱了节奏,婉拒的话都不知该怎么措辞,好半天,开口却说:“嗯,可是你周日不是要跳舞吗?”
“所以你也记得一些关于我的事嘛。”她好像似有所指。
我有忘记什么事吗?我愣了一下,对,法兰克福机场。这件事到现在都还是个谜。
“我会早一点结束,然后过来找你。”她趁我不备,居然用像是已经商定好了那样的语气接着说,“别拒绝我。之前你看起来太虚弱了,我没办法放心。”
我吸了口气,没能说的话全被她推了回来。
周日我醒得很早。
昨天加了会儿班,原本我是打算睡到中午再起来的,正好省了早饭。结果一到六点,屋里静得跟没通电一样,我却不知怎么的醒了过来,而且再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赖到八点,这下窗外的鸟又吵起架来了——也有可能是求偶,我不太关心鸟类的生活。
我仔仔细细收拾了客厅,再三确认次卧的门锁上了,挑出两套衣服。平常在家我爱穿绵绸裤子和工字背心,头发盘起来,像个练瑜伽的。但今天毕竟要来客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客人。
是她要来。
我不知道怎么穿。换作平时也就罢了,偏偏前几天才被她看见那么狼狈的样子,认真打扮只怕会显得用力过猛。再说她声称她来看病人……可我要是就像现在这样见她,我又别扭。潘德小姐当然不会不好受,即便她心里有想法,面上也不会露出丝毫。说不定她还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些捉弄人的事。
脑中窜过好几个画面,我搓了搓脸,咬牙忍耐。
我像个雏。
我并非是……如此被动的人。相较起来,我的顾虑肯定比她要多,倘若这是哪个第三方的员工,或者公司里我的同事,兴许我就挑明了说了。但她偏偏不是。
我在明,她在暗,我又有求于她,只要潘德小姐不落下口实,我就是个在柜中任她拿捏的玩物。玩物是不能为自己做主的:我不能主动说哪怕一句话。假如我真的坦白,请她留意距离,会怎么样?
我是心虚的。
我既怕她自此控制分寸,以至于影响到正常合作,无法完成大老板交给我的任务,更怕她失了分寸。说到底,我心虚。
这也算是女同性恋传统艺能了吧。
最终我还是只拿了苎麻的大地色长裤与一件竹节棉T恤。我的病色不化妆难以掩盖,可在家戴着口罩还化全妆,刻意感太强了,我怎么知道她是会觉得我对她很重视,还是我对她有想法?还好眼周的状态还行,对得起冰箱里那一堆昂贵的瓶瓶罐罐,关键时刻没给我拉胯。
潘德小姐是下午三点多到的。
她应该是刚刚练完舞,扎了马尾,显得眼睛极亮。我开门时刚好与她对视,两个人都没说话,最后还是由我打破沉默:“很高兴见到你。进来吧。”
她的睫毛眨了眨,收回眼神,我能感到她被口罩遮掩住的笑意。我也有点儿高兴,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转过身掩饰我的表情。
潘德小姐停在门口没动。我反应了片刻,赶忙说:“没事的,不用换鞋。”
她点点头,跟在我身后。这感觉真奇怪,明明她已经是第二回来了,我却有点紧张,有种莫名的期待在心头跃动。屋里太空了,我要解释一下吗?地板早上才打扫过,餐桌上的两只水杯是我今天专门洗净放在那儿的,杯身连水渍或是指纹都寻不着。我要是停下来给她介绍,她的鼻息一定会喷到我颈后,她离得真近,我什么时候转身才好?
我像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的高中生。
这个发现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脸色几乎是立刻僵硬,而后又换上屋子主人的神情。我的脚步一顿,她随即就停下,臆想中的尴尬并未发生。
我们间有着肉眼可见的距离。
“坐吧,我去给你倒点水。这个抱枕怎么样?”我招呼着她,往厨房走,从橱柜里翻找出两个杯垫。上面印有梵高的画,是我在伦敦出差时买到的。
她比我轻松得多,打量陈设的目光恰到好处,并未过多流连。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家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尤其起居室,还是件未完成品。倒水时我只能看见半张沙发,一只抱枕被潘德小姐拿起来放到怀里,她整理头发的左手轻轻划过耳背,颈后的皮肤藏进亚麻做的衣领。今天太阳很大,隐约的,我能看见她宽松的衬衫中那确实的轮廓。
我喝了口水,重新把口罩戴好。
是天太热了吗?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谢谢——”等我回来以后她才开口,接过水杯,把它推到了杯垫最中央的位置,“一开始我以为是比较乡村风格的那种色织布,你知道,在北美很常见。我没想到是条纹色织。在哪个东南亚国家淘到的吗?”
“我在网上买到的。”我就知道她喜欢,解释说,“如果能趁出差的时候去曼谷那边寻宝,也许能找到更漂亮的,但我觉得这一种就很好,民族的风格更少一点,但很有地域特色。”
潘德小姐搓了一下,抬头望我:“是亚麻的?”
我点点头。她的眼睛更亮了,低头仔细研究了一阵,似乎对我的肯定,一半相信,一半怀疑。抱枕选用的面料非常厚,而且织得极密,让人联想到窗帘,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她的指尖在抱枕上摩挲,最开始的怀疑早已渐渐淡去,她的猜测要有答案了。我把自己的水杯拿起来,这时她顺着动作望向我。她在笑吗?我不禁想。
潘德小姐右手一抬,将口罩摘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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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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