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闹元宵,满邺城灯火通明,随处可见曼衍鱼龙之戏。
谢容允等辈安坐于襄玉坊酣饮观乐。眼下这一出“总会仙倡①”,正由王婵与**屏扮娥皇女英,二人轻启朱唇,歌讴若流莺宛转,真叫个精妙。
半酣的焦触放下酒盏,戏谑问:“湘妃已至,其父帝尧何在啊?”
韩循摇头晃脑答:“值此良辰,自然是寻其妹及妹婿,畅叙情谊了。”
一旁的谢容允瞧着那琥珀色的黍酿,微微皱眉,并不搭话。
却听焦触甚为感慨:“念想去岁上元夜,咱们几个还聚在一块观角抵戏。而今二公子……还有那个混账魏子京,皆是美眷在怀,分身乏术,就剩我三人形单影只了!”
“胡言,”韩循笑着啐了一口,“三具躯壳,三道月影,谈何形单影只?”
“此无偶,非彼无偶!”焦触懒得对他多嘴,转而望向默不作声的谢容允,笑问,“谢兄,你为何不说话,莫非也戳中了你的痛处?”
谢容允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箸爽口的小菜,嚼得满嘴松脆,半晌,他才应道:“岂不闻大禹三十未娶,光武帝二十九才得贤妻,还有那太公望,原是老妇之出夫!吾等方逾弱冠之年,当勤勉奋进,但能成就一番功业,不愁他日……”
“不愁他日娶不到贤妻美妾!”韩循有些醉意,热切插言,“终是谢兄所言甚明,可算打消了我找邱太璁算姻缘的念头!”
又一阵各怀心事的推杯换盏后,谢容允忽叹气:“诸位以为愚兄洞察秋毫?实则不然,敛心中亦存惘惑。”
“哦?不想谢兄你也会有遇事不决的时候,但讲无妨,也叫我等替你宽解一回!”韩循颇为好奇。
谢容允斟酌片刻,倒难得坦诚一回,叹气道:“假如老天开眼,令你们预晓未来,与此同时,自身命运却无法更改——此为幸事,抑或不幸?会毅然选择提前洞悉,还是宁可一无所知?”
或许因为喝了不少醇酒,脑瓜也转不灵泛,他们竟异口同声地张大嘴巴:“何意?”
焦触嚼碎了香酥蚕豆,又咽了两口佳酿:“还请谢兄讲得更通俗一点。”
谢容允双眉紧蹙,有些语塞,望着那两位迷离的眼神,又道:“就比方说,你们饮了此酒,昏昏睡去,及复睁眼,人已经站在了易水边,身后是太子丹和击筑的高渐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韩循朗声应和,有些自鸣得意。
“你们正捧着燕国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首级,接下来,是否还会去往咸阳,面见秦王?”
“那是当然!”焦触脱口而出,“不过我可不会‘图穷匕见’,由此在秦王座下讨得一官半职,来日前程光明坦荡,岂不美哉?”
闻言,韩循戏谑般轻攘了他一下,笑叱:“好你个焦幼渊啊,实在见利忘义!贪得一时享受,也不怕史笔如铁,留下千古骂名么?”
“世间臭名昭著之徒多矣,不独焦某一个,再者,生前既已富贵利达,身后被骂一骂也应当的!”
“我看曹操若打到邺城来,你小子可要第一个投降。”
“天大的笑话,”他轻蔑地挑眉,摆摆手,“必定是邺侯长驱直入许都,将那曹司空活捉……”
瞧着二人丝毫不忌讳地打牙犯嘴,谢容允默然微哂,也不再迎附相谈了。
本就没打算从他们口中得出什么有裨益、能让自己顿开茅塞的箴言。
大堂里,姗姗来迟的甄尧终于现身,想必已经与自家妹子见过面了。
除却寻常问安,另递去一样红匣子,说是四姐姐从吴郡寄来的手札和年礼,这份是特意送给她的。
闻此,季蘅略怔了一下,遂即复归从容之态,娴丽如故,只吩咐丫鬟将其收好,便与兄长继续寒暄。
然而心底早已掀起了滔天骇浪。
也不知四姐这次带来的消息究竟是好是坏,又或压根无足轻重……
思忖得出神,以至于回府路上,她竟平地打了个趔趄。
好在身旁的袁熙眼疾手快,将人牢牢扶抱住——没有狼狈摔跤,却还是崴了脚。
“没事吧?”
“无碍。”话虽如此,季蘅抓着袁熙的手臂,才刚强撑着迈前一步,就因踝骨疼痛,再度失衡,倒进了对方怀里。
见状,袁熙便要将她打横抱。
“别!”季蘅忙扭过身,不假思索地朗声拒道。
“怕什么,你我是夫妻,还担心有外人撞见不成?何况这里离咱们院子还有段路,你不疼?”
“别抱,还是用背的吧。”
如此,袁熙能省力,她少些目光交汇的尴尬,姿势也更舒服。
等回了景明院,季蘅乖乖凭几坐于榻间。
“小磕小绊,不必麻烦医工,修养一阵就该好全了。只叫厨房这几日做些进补的,什么芥兰排骨、芦菔牛筋,还有烤蹄膀,”她险些馋得流口水,“给我补补。”
缦双忙应下,又问:“想必娘子逛完灯会,也该有些饿了,只是夜里进食,当以清淡为宜,奴婢吩咐厨下给娘子熬些热粥填胃,特加了活血的桃仁。如何?”
“嗯,好。”
季蘅瞧了细宝一眼,仍在记挂那个木匣子,迫不及待就想今晚打开,省得夜长梦多,正琢磨着,该怎样将袁熙支开。
这会儿,丫鬟奉上了冷敷的物件,是取了洗净的羊脬,里头装了不少冰雪。
“将熏炉再挪近些。”
袁熙盘膝坐着,捧住季蘅的左脚,替她脱下长袜,果然红肿了,而后接下那羊脬。
“冰敷虽凉,却能消肿止疼,弥儿先且忍忍。”
刚开始那一下确实凉得刺骨,慢慢习惯之后,肿痛感也有所减轻。
季蘅只笑了笑,大概是因正心猿意马着旁的事,实在无话对答。
仔细敷了一刻钟的功夫,袁熙才作罢,又赶忙换了巾帕,替她擦干脚踝,最后不忘盖好衾被。
“辛苦了,”季蘅瞧见他有些发红的手,“快去烤烤火,你别冻着。”
“这算什么。”袁熙坐在榻边,微微前倾身子,伸手贴向熏炉取暖,并不准备离开,主动聊起新话茬,“尧兄今晚是不是送了什么四姨姐寄的东西?”
季蘅不由心中一沉。
四姐姐这信还不确定内容,但十之**与孙策有关,若贸然给袁熙看见,指不定又该闹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届时真叫百口莫辩了。
她随手拿起枕边的一卷书简,强颜轻笑,欲以掩饰飘忽的神色:“想来寻常,不过年节里应景的吉祥话,明日再看不迟——你呆杵在这儿做甚,快去沐浴。”
“还早着呢,厨房不是预备了热粥,我也饿了。”
“沐浴完正好喝粥。我困得很,想趁早歇息。”
袁熙只颔首:“你若困了,可要先去盥洗?我待会儿还打算翻看几封文书。”
左右不遂愿,季蘅实在无法,只好牵住袁熙的衣袖,将人拉得更近一些,双眸含情,故作娇态:“不,我要你今晚陪我早些歇息。”
袁熙迟疑须臾,这才“领悟”她那话中的隐意,不自觉噙了抹笑意在嘴边,又凑近了些,小心翼翼问:“方便吗,会不会弄疼你?”
既说到疼,哪次又能轻松。
季蘅将那竹简展开,捂住了他的脸,并贴在耳旁,小声道:“笨,你只用那些不使我受累的姿势就好。”
果然,袁熙被哄得高高兴兴的,临去湢室前,还讨了一个吻。
见人走没影了,细宝机灵,连忙将木匣里的信取了出来,递给娘子。
“怎么有两份?”
季蘅先打开了封文属于有四姐姐亲笔的那份。
开头是简单的嘘寒问暖,表露自己收到了妹妹上回寄出的信,紧接着,就隐晦提起孙策在江东的行迹作为。
大致意思是,由于近日刺杀孙氏的流言甚嚣尘上,他虽将其视作疥癣之疾,以为无伤大雅,却也不免在谋士辅臣们的督促下,严加防备。
季蘅反复看了多遍,稍稍宽心了一些,她由衷希望孙策顺利逃脱此劫,哪怕那家伙的存亡最后无法撼动北边的战况,却可彰示——所谓历史,并非一字一句用锉刀镌镂在了碑碣之上,丝毫不可更改的——有志者,事竟成。
半晌,她沉心静气,又打开了第二封。
是兄长的笔迹。
自妹妹出嫁,甄尧鲜有机会找她长谈,与其再等吉期归宁,不若趁此,将想告知的要紧话写下来一并递去。
逃不过是那桩讳莫如深的难事。
前阵子郊庄传来消息,果如季蘅所料,养伤的寒酥姑娘莫名遇险。
好在那刺客轻敌,被看护的卢宽带着三四个小厮生生给活捉了,虽暂时还未拷问出什么,那寒酥倒因此受了不少惊吓,为着保命,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甄尧。
而季蘅现下看见的,便是甄尧省去无用的哭哭啼啼、挑出的关键内容。
——冬至那日炖汤,寒酥并非时刻不离地守在跟前,中途她内急,请遗棠院的丫鬟小贵替自己看了一会儿火,却不顾那人为何就巧合地出现在厨下。更奇怪的是,蜡梅果事发后,素与遗棠院无交情的宿夫人却让她闭紧嘴巴,宁可受些皮肉苦,也不许提及小贵,只说是自己失职打盹了。
这小贵,正是音姬识羽的贴身侍婢。
难不成……
季蘅不禁揣摩,捋了捋前因后果。
假使寒酥所言句句属实,宿夫人和识羽不敢说一定是蜡梅果事件的罪魁祸首,也必然深知实情;她们近来又总引着越宫去亲近刘女君,正是那位为陷害茹姬、令银蕊丧命——好像都能简单串连起来了。
此事虽被邺侯强行尘埃落定,到底害死了无辜人命,自己不必明晃晃揽下事,却可暗地调查一二,等拿到确凿的证据,再交由那些想要真相水落石出的人,让她们去谋求公道……
至于突破口,恐怕还藏在遗棠院之内。
①参考《西京赋》: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
我滚去码字了,睁眼即欠世界3k字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焦虑[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3章 崴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