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邺城由二公子袁熙当家理事,头几天,他还干劲十足,事必躬亲,领着那些匠作卒徒,修葺邺南城墙、增设墩台箭垛,称得上起早贪黑,沐雨栉风。
可惜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贪图新鲜,只吃得一时苦,做事却是虎头蛇尾,没多久,便白赖那迟迟春日,将自己晒出了懈怠。
后晌,袁熙酒酣餍饱涌情思,倦于庶务,竟攒弄爱妻在厚德簃共赴巫山。
四壁窗门虽都紧闭着,不泄半点旖旎春光,却藏不住几阵绵长压抑的呖呖莺啼。
…………
直至日色过晡,里头才消弭了大动静。
季蘅翠鬟半亸,趴伏在软榻之上,蜜桃色的肩膊堪堪止住颤栗,清盈盈的眸光似牡丹含露,缓了好半晌,从云端坠回凡尘。
她无力抬手,轻拍了身旁袒裸的男人一下,宛如蜻蜓点水。
袁熙默契地“嗯”了声,少顷,他爬起身,索性将临湖的槅窗都推开,散一散屋里缱绻浓艳的气味。
远处西沉的圆日,像一颗即将熟透的软浆果,就要跃进金漫漫的荒山。而眼前碧琉璃般的湖面,接纳了倾注而下的流霞,变得波光滟滟。
晚风吹掠过鬓角、胸膛及各处的汗气,他隐隐感到些许冷意,于是拾起掉落在地的缎衾,盖住了榻上女子光洁的背脊,并凑近,柔声道:
“我饿得很,今晚吃烤羊腿如何?”
闻言,季蘅只懒懒翻了个身:“随你。”
怕是累惨了,原本珠圆玉润的嗓音也沙哑不少。
袁熙瞧她那雪白颈子上被自己吮出的点点红痕,有些得意,又有些担心,伸手欲触。
季蘅闭着眼,面有嗔色地拂开他的手,实在想多憩一会儿:“别闹。”
“这……多涂些脂粉,应当能遮掉吧?”
季春时节总不好戴护颈围脖。
也怪自己在那蚀骨荡魄的极乐之际,失了分寸。
“不知道,”她浅叹了叹气,蹙眉,“大不了我近日都不见人了。”
“那恐怕不太行,”袁熙坐在榻边,眺望窗外令人怡荡闲适的景色,舒展四肢,“我已收到简札,再过几日父帅就要回来了。”
“这样早,莫非曹某人已经自绝于天地了?”
“淳于骁武,颜良悍勇,东郡太守倒是还在死守,不过困兽犹斗,想来破城指日可待。父帅还有其它要紧事,便先回了——是准备迎接刘豫州。”
哪位?
听到这个名字,季蘅猝然掀眸,几乎瞬间清醒过来了:“刘豫州?”
“嗯,刘备刘玄德。”
袁熙从她脚边摸索出一条博带和绸袍,轻捷穿起衣裤,边说,
“不久前曹司空东征徐州,刘玄德果然不敌,逃至青州投奔大哥,眼下他们都在平原,不日便要往咱们这邺城来了。”
穿越这么多年,终于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本命”了?
还以为这辈子都只能体验三国演义里徐庶的同等遭遇,在对家阵营混吃等死呢。
没成想老天折腾捉弄人的同时,还施舍般喂了颗甜枣!
美其名曰,彩蛋。
不嫌弃不嫌弃。
季蘅按捺住心中万般澎湃的喜悦,胸口柔软起伏着:“玄德公,他与大伯兄竟是熟识?”
照目前的剧情发展,估计快上演“斩颜良诛文丑”了。
“他做豫州牧的时候,曾保荐过大哥为茂才。”袁熙对刘备之流可无甚兴趣,随口略释一二,见她睡意顿消,又说,“估摸着快酉末了,我让丫鬟进来伺候你起身。”
季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可叹时运不济,现在的刘皇叔年近不惑,仍是颠沛流离,命运难测,这一路的苦难,似乎都化作了那句髀肉之叹,感慨“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①。
若当下追随皇叔,可见证三顾茅庐,请卧龙先生出山,亦要经历携民渡江,败走襄阳……
建安五年的暮春三月,邺侯袁绍亲自出城二百里,迎接刘备的到来。
规格之高,实属罕见。
景明院内同样忙得不可开交,大伙儿受甄夫人指教——近来阳和布气,百毒孳生,故而要在各房各处熏了花椒香料,以祛瘟逐疫。
季蘅还想着刘备喜华服,早早吩咐丫鬟准备了几匹上好的蜀锦当见面礼,顺便暗示:你们以后有机会千万要入川征蜀哦!
“快瞧瞧,这檀口是否抹得太红了些?”
她这会儿已经试换了好几套裳裙,皆不甚满意,暂且歇了歇,将那纤纤玉手浸没在盛满玫瑰汁水的铜洗里。
丫鬟绫戈拿来一柄小镜,笑着哄道:“娘子今日盛妆,确有些艳丽,不过,您生得肤白貌美,红色最衬了。”
好甜的嘴。
季蘅接过细宝递来的帕子,擦干了双手,又取竹篦捋顺了长鬓,最后对镜露出一个端庄大方的笑容:“好吧,那就这样。”
瞧这阵仗,细宝不由好奇问:“奴婢愚笨,今儿非年非节,也不是什么要紧日子。您怎么……似乎很高兴呢。”
“自然高兴,你知道袁熙今日起早是去做什么?”
“奴婢听说郎主也是出城迎候左将军刘玄德了。”
“看,你不是很清楚么。”
“可是,君侯今日并未赐家宴,娘子您总也见不到他啊。”
季蘅笑了笑,看向她的女使们:“总归事在人为,没什么难的——谁想随我一块去偷瞧远客?”
那态度口气,稀松平常得就像约人逛园赏花。
缦双行至季蘅身后,整了整配饰,眉头已拧作一团,劝道:“恐怕不妥。君侯重礼,率众臣出迎,此刻朱明门大开,刀枪林立。您如何悄然靠近?”
“又不是非要躲在墙头雉堞之后偷瞧,就在回府的必经路上择一高处,远远看几眼也出不了错。”
于是乎,谢容允的茶楼,就这样快,再次派上了用场。
“甄夫人竟认识刘使君?”
他亲手斟了两盏青茶,一盏留给自己,一盏恭敬地推了过去。
大约酉正二刻,季蘅以手支颐,望着窗外,敷衍道:“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当然,还曾围观过那人的坟头,在武侯祠。
谢容允暗暗挑眉:“想来刘使君仁德布于四海,连夫人也心向往之。”
大约因为对方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季蘅转过头,重“啧”了声,并徐徐打量他一阵,笃定道:“你们不合适。”
“我们?”
“别瞎打听了,你与刘玄德,该是两条道上的人,就像方枘圆凿。”她想了想,占据上风地补充,“你安心待在冀州,届时自然能找到飞黄腾达的机会。”
拉拢谢容允,给其画大饼是一;
这二嘛,真心觉得此人更适合曹魏。
谢容允不疑有他:“好,那就借娘子金口玉言。”
“先别道谢,”季蘅又问,“淳于琼的事,可与邱太璁商议好了?”
“此并非易事,需得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娘子不可逼问过急,恐适得其反。”谢容允说,“倒是娘子要的那两颗鸽血红宝石,已按照您给的图样,打成了两枚指环……”
“娘子快看,”话音未落,一旁眼尖的细宝忽然拉起嗓子打断,“人来了!”
眼下这一幕,很像藏在记忆深处的旧日场景,模糊,泛黄,老得能嗅出秸秆堆在泥土墙根焚烧的味道。
夕阳余晖,古道扬尘,几对轻骑踏马徐行,袁氏旌旗猎猎。
季蘅兴奋地凑至窗前,探出半身,奋力寻找着什么。
其实很好分辨的,单从盔甲的样式,就能看出谁是驻城守军,谁是长途跋涉的远客。
她锐利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一位白马灰袍的青年将士身上。
是因离得很远,对方又戴着银甲头盔,尚瞧不清此人的长相,但身姿峻拔,英武神气,一看就不凡。
这定然就是传说中一身是胆的常山赵子龙吧!
看打扮,甚为沿袭其旧主公孙瓒的风范。
季蘅不由分心暗忖,倘若我是袁绍,绝对不敢轻易将他放进城中,万一人家顾念旧情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某日心血来潮,以万夫不挡之勇,挺枪劈面刺来,甚至无需搭理那些侍卫亲兵,这条命都轮不到曹操过来添把土,就呜呼哀哉了。
不过,如此也要葬送他主公的性命——赵云可没那么蠢笨鲁莽。
所以刘备在哪呢?
中年人,臂长耳大,身高七尺五寸②——骑马时这些特点倒不是很明显。
季蘅以赵云为中点,向四周辐射丈余,快速寻了一圈。
最后通过排除法,确定了其中一位。
衣着风尘仆仆的华袍,身骑纯黑骏马,腰间配有双剑,此人看上去颇具主角气场,只不过,他比自己想象中的刘备还要坚毅威武,甚至年轻许多,可能因为看上去没什么胡须。
她深深舒了口气,仿佛史书上的那一颗颗墨点,刹那之间生出了血肉,变成活生生的人。
“那位就是刘使君吧。”
也不知谢容允正在指谁。
忽地,季蘅慌忙转过身,竟显得有些花容失色。
谢容允和细宝都奇怪:“怎么了?”
她几乎想把头埋进自己的茶盏里,小声惊呼:
“完蛋了,袁显奕好像瞧见我了……”
①《九州春秋》
②参考《三国志》: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
最近忙忙忙忙忙,尽量保持日更,但更新时间不确定,中午就不要等了,一般到晚饭后才能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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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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