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蹭了蹭泛红的鼻尖,季蘅终是没打出那个喷嚏。
霜降十月,西风已渡,想必最后一只灰面鹫也抟跃长城万里,往南边去了。
“都记下来了,粗略算了个大概,请娘子过目。”
悉数还完袁熙的东西,她们顺便理了理库里囤的其余财宝,果然得出笔相当可观的数字。
季蘅十分称心,但还是尽量压住了笑意,大约她最近食多了鱼虾,有些上火,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咧得刺痛。
“还有毋极那边的田庄,收成账目年后才能送来。”红枭补充。
“好,我知道了。”
季蘅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激动地琢磨:自己看了这么多年的《三国演义》,勉强也算半个季汉粉吧,我就拿着这些资财入股刘备集团!现下皇叔还很落魄流离,烧好这个冷灶,来日定然前途赫奕!
蚊子腿也是肉,更何况雪中送炭,大小当一回天使投资人,最后能跑到成都安度余生也是极好的——请问,汉代的食铁兽能否当宠物豢养?
绫戈好奇瞥了眼单子,在旁感叹:“这么多嫁妆呢,也不知哪家公子有这个好福气。”
闻此,季蘅忽觉扫兴,把册子重重一合,使令丫鬟收好。
又巴前算后,蜀地遥远,路途艰险,总不能大摇大摆从邺城运走几箱珠宝,恐怕刚出冀州就该被抢光;若直接购置马匹粮草,招募兵勇,整出一支正规军来,别的不说,这些钱便不太够了……
见缦双适时奉上一盏败火的红茶,她愉快地接过,抿了口,然后交代:“你记得明早差人去趟襄玉坊,请丹沛有空到咱府上说话,是正事,生财有道的要紧事。”
“诺。”
听到襄玉坊和丹沛的名字,正收拾衣笥的细宝不由撇过脑袋:“说来,您也好久没过去玩了,是怕又遇着熟人?”
季蘅乜斜着眼,略娇嗔地瞪了她一下:“我怕什么,东西都还了,话也说开了,从此互不相欠,只剩坦荡。”
“哦,可奴婢说的是尧郎君他们……”
“你这丫头,越发了不得,如今还敢拿我逗趣儿。原是少罚你了。”
细宝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却还在偷笑:“好,这次不敢了,但难说再有下次。”
这几个贴身丫鬟打小就跟着季蘅,时间久了,高低都有些心直口快,她们偶尔偷偷懒、顶顶嘴,其实无伤大雅,很多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唯独拿袁熙打趣自己这事上,季蘅非常别扭,黯了眼色,佯作可惜,叹道:“正好过两天,善印约我游山祈福,近来本就无聊,我已应下了。想着那种虔诚之地,肯定是带上缦双、红枭她们性子沉静的为好。而阿宝你太过巧舌如簧,就留在这儿看家护院吧。”
这可难受坏了爱出门、爱凑热闹的细宝,她最是闲不住的,一听,连忙认怂:“奴婢错了!娘子,细宝知道错了!”
凑近讨好的速度之快,令其余几个都忍俊不禁。
季蘅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对方的脑袋:“开眼了,还总说卢宽没骨气,我看你可不比他硬多少。”
“是,奴婢只是脸皮子厚硬,再多嘴,就自个儿跑到仓室,把那坛老陈醋都喝光,等牙齿掉光。”
绫戈笑得不行:“娘子千万别信,阿宝姐最爱吃醋了,昨晚为了那一调羹的醋,特意脍了半斤鲤鱼呢。”
“你这厮好生忘恩负义,昨儿就我一人吃了,你们没沾?”
……
嬉戏声总在这屋里此起彼伏,季蘅低眉浅笑,任由丫鬟玩闹。
自打进了邺城,虽说插曲不断,但调子终究还是舒缓的。
她安然等待命运降临,就像温水里的那只青蛙,快要在幸福中变得麻木不仁了。
又过了几日,女孩们如约登临妙云山东麓,除却马夫,只各自带了一名丫鬟随侍。
细宝迟来的服软无用,季蘅留她看家,最后择了沉心静气的红枭相陪。
秋高气爽,好心情似乘着风,融入无穷无尽的茫茫山色中。
那层林尽染的群山,立于巍巍山巅之上的峰丛,一草一木,一石一水,季蘅看什么都欢喜。
穿越后,她虽尽力融合,仍察觉到自己是不一样的,与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无论思想、习惯生活方式……
只有在这远离尘世、鬼斧神工的大自然里,她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譬如眼前这抹深深浅浅的枫林,很容易叫人想起老家院子里那一株,春去秋来,相隔千年,却没有太大的差别。
善印瞧那兴奋劲儿,免不得笑道:“你倒是真来看景的,几丛丑石头也能叫你兴致勃勃?”
山腰上有座西王母的祠宫,此行便是陪善印过来祈福,求的无非男女相及、子嗣绵延和长寿健康。
季蘅并不多迷信,但耳濡目染久了,也开始心存敬畏,正好长时间没出门,想着也来拜一拜,不求灵验,但求心安。她晃了晃刚在路边捡的一条修长光秃的树枝,念道:“这就叫,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理。①”
“少跟我诌些没用的。都是快及笄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少教的稚童?什么都乱捡,脏不脏啊?”善印笑嗔,不忘说起正事,“别再闹了,偷偷告诉你,这里求姻缘特别灵。”
季蘅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你不都和高柔订亲了吗,还求哪个的姻缘?”
不知是走累了,还是被她气得够呛,善印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缓了缓,大声斥道:“我求什么姻缘,你这小混帐求!”
“其实,我更想求财。”
“真叫你掉进钱眼里了?往后就抱着那金锭银锭的浑过一辈子吧!”
“这就是善印你没想通了,若是都求姻缘,单我一人求财,西王母她老人家定会把我记下,记得牢牢的。你刚才的祝福我收下了。”
季蘅得意笑了笑,那样美丽的容貌,那样生机盎然的姿态,好似春日映在水天边的灿金朝霞。
直到拜神的那瞬间,她捻香低颡,再找不见方才半分嬉皮笑脸,顿时显得很谨慎,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
满脑子都是“活久一些”与“顺利回家”的碎碎念,倒也忘记关心什么钱不钱的。
两位诚心拜完后,又撇下侍从,携手去往后山转了转,听说附近的山茶开得甚旺。
“还是山里好,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与世隔绝,更少了许多烦恼。”
“白天倒还好,我就怕这夜里,窜出什么豺狼虎豹。”善印说,“方才不知什么玩意忽然啼叫了声,像小孩子扯着嗓子哭似的。听多了我发怵。”
“若叫我一个人长久住下去也不行,箪食豆羹,喂马劈柴,没几天就闹着要回家了。”季蘅也很坦诚,她到底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枕石漱流的清贫生活过上一日两日也罢,时间长了,自己必定受不住;说着说着,转眼又瞧见样稀罕的,“诶,这对并蒂长得甚好。”
善印正欲应答,她的贴身丫鬟竹晴不知何时疾步过来了。
“娘子!”
“出什么事了?”
竹晴满脸喜悦,贴在她耳边,说了句小话。
见两人仍止步原地,走在前面的季蘅不由回头问:“怎么?”
善印眉目流转,竟添上一抹羞色。
竹晴笑了笑,得到自家娘子的首肯后,才答:“当是这样巧,高郎君今日也在这边游玩,想偷偷与我家娘子见一面。”
下个月两人就要成亲了,按说不该轻易私会的,可男女情好,总是抑制不住的。
季蘅了然,只说:“去吧,我待会儿在山下等你。”
“嗯,我去去就回。”
她又莫名觉得蹊跷,高柔一向勤勉,少见他外出游玩,于是随口问:“高郎君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远远的,竹晴答:“山上有座袁家的宅子,今日来了不少人,郎君们约莫在那里高谈阔论。”
话音未落,主仆俩就已走出这片林子了。
许是正值秋寒,一向胆大的季蘅忽有些寒颤发怵,她望了眼山林深处的幽景,直觉甚是不妙,最后也选择了返程。
这时,几只啼唤的鸟儿划过她头顶的半壁天空。
“啊——”
不知从何处窜出的一道黑影,拦腰擒住了季蘅。
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瞪圆了眼睛,却再呼救不出声。
有张布满老茧的大手,正用浸湿曼陀罗散的罗帕,紧紧捂住她的口鼻,使其变成砧板上濒死的鱼,无力扑腾着。
那“黑影”的体型与成年壮汉无异,只觉怀中女子敷衍地挣扎了几下,就立即昏迷过去,正有些发懵,纳闷这药效竟如此之快。
“龙雀,”不远处,幕后的始作俑者却已现身,“把人带到西后院。”
欺天的蠢货!干坏事居然还敢直呼大名,真是没半点当“绑票匪”的觉悟……季蘅心里嘀咕,并默默记下那个名字。
她算是机灵的,察觉力量悬殊后,立即装晕,避免受到更重的伤害,先静观其变,万事保命要紧。
听声音,对面施令的主人应是名年轻男子,音色偏清亮,乍起首似乎有些陌生,但琢磨久了,又隐约感觉以前在哪听过他说话。
名叫龙雀的“匪小弟”安稳扛起了装晕的季蘅,默默跟在其主身后,很快他们来到了一个竹林深处的房间里。
“好了,搁这吧。”
就像安置一样贵重的物件,季蘅被顿放在软塌之上,那人的动作很是舒缓小心。
年轻男子又发话:“闭紧你的嘴巴,下去领赏吧。”
“是,小的明白。”
这声线虽粗砺,却不难听出来自女子……
龙雀微微抬头,半边脸的红色胎记实在有碍瞻观,她在揖礼时,匆匆窥看了榻上的美人一眼,而后阖门告退,不禁暗自惋惜,正如水满了会溢出,这样多余的美貌果然就引来了祸端。
直到行至廊下,她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背有两道血痕,应该是那女子适才挣扎时,用指甲狠狠挠的。
没想到看似弱不经风的小姑娘,跟受惊的野猫一样爱挠人,可这又如何,往后多半也没有交道,就算再见了,恐怕也认不出自己……龙雀只如蜻蜓点水般短暂地感慨了一下,便继续自己的路。
未料还没往前走几步,忽又踩到什么硌脚的玩意,想当碎石子蹴开,偏叫她低头多瞥了一眼——
竟是粒成色极佳的珍珠!
出入这宅子的纨绔有不少,掉些好东西也不稀奇。
今日真是运气好发财了,龙雀连忙弯腰捡起,眼睛也忍不住一直盯着地面,没想到走了大约五步路,又发现一粒。
这时她的脸色已经从喜悦慢慢变成了困惑。
地上的珍珠倒像是有意为之。
她顺着来时的路,仔细勘探了一遍,每隔几步,竟就有一粒,直至出了这院门,不由严肃地屏气默揣:难不成那美人刚才是装晕,偷偷掐断了自己的珍珠手链,在他们来时的蹊径上,扔了一路?想着往后寻来报仇?或是等人来救……
龙雀回首望向那间屋子,心里隐约有些不是滋味,默默自我安慰般念叨:
可惜啊,这美人再机灵也无济于事,看上她的是袁家公子,整个河北都无人敢惹,哎,早些认命才是。
①《庄子·知北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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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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