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不断的翠青色,覆满了高沛园,那是苔藓一般的矮草,柔软又踏实,蓦地,听得嗒嗒齐响,几匹怒马驭风冲了出来,如雁群摆阵,很快化成一道疾驰的金箭镞,披荆斩棘,势不可挡。
其间最显眼的、唯一披挂黄褐铁衣的马背上,正驮着打扮奢绮的袁尚。
他左手扛着偃月铜杖,右手紧勒缰绳,随队驰骋至草场中央时,猛然转了方向,往看台附近奔去,是为开赛前,更近距离地享受到众人瞩目与追捧,那嘴角悄然上扬,双眸不禁微弯,身体还有些轻飘飘地摇晃……仿佛已经大获全胜了。
这四溢的自负,虽惹嫌,其实情有可原。
只论家世相貌,袁尚当是一等一的翘楚,谩说冀州,便是整个河北、中原,也再难找出第二个可以与他媲美的少年郎。
大家喝采,却没几个真情实感的,茶余饭后,他们更关心,袁三公子到底喜欢何等模样的女娘,那未来三夫人又该如何的门当户对、温婉大方……
既聊起姻亲,不免唠扯得多了,总会自然而然地闲扯到另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身上。
嫁给二公子袁熙的毋极甄氏。
甄夫人有多美,是早已名声在外的了。仙子下凡也好,神女转世也罢,总之,比得风花雪月,堪当倾城之貌!
话者纵使看不惯她,也会深吸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咂嘴,说起坏话时,常以“美则美矣,但……”打头。
不知不觉已经接近晌午,季蘅眯了眯眼睛,实在有些发困,于是,接过丫鬟递来的浓茶,连呷好几口。再抬头,她却蹙眉微瞬,对此刻闯进自己视线的小叔子,独甚讨厌。
而不远处,那几个大男人还在呱噪。
“瞧瞧,袁三公子、审荣、审毅、苏游、许岩亭,还有个叛徒焦幼渊。不得不说,这边的胜算确实大些。”
“我看未必……”
话音刚落,魏讽这时候也过来了,瞧他模样,神采奕奕的,整个人似翻新了,应是洗完澡还换了身新衣服,竟没有半分亏输的沮丧:“你们说什么呢,这样高兴!”
“哎哟,”甄尧不由调侃,“子京,你今日够讲究的,可是偷偷相中了哪家的女郎?”
还真给这人猜准了。
魏讽心虚地笑了笑,却拿人家妹妹当幌子:“我这不是怕汗味熏着娇贵的甄夫人么!”
说完,他双手高拢袖中,还装模作样地侧身行了个礼。
“你怎么熏得着人家了,”谢容允奚落,“你胆敢再多凑近一些,早叫那丫鬟抡棍打出去了!”
缦双外出,眼下侍立在侧的丫鬟就只剩细宝一个,听到这话,她感觉自己被无辜点拨了,不由扭过头,有些茫然地望向那几个。
公子们立刻端坐得直屡屡,暂且变安静了,往嘴里塞果脯的动作都慢下来。
“别搭理,”季蘅太了解那帮人了,拿起团扇,贴着半边脸,目光虽眺向远处,嘴上却在小声说,“都是出奇爱作怪的,脸子比野兕皮还硬些,巴不得你赏他们一眼刀,才够舒坦。”
闻此,细宝也俯身说起悄悄话:“是,无论奴婢听见了什么,都只当那堆人放了又臭又响的屁。”
话糙理不糙,季蘅被逗笑了,拿扇子拂了她一下:“最近这嘴啊,损人的本事可见长,等缦双买回好吃的,许你先挑。”
细宝开心地笑了,又问:“娘子您说,郎主他们能赢几个啊?”
“你就这么肯定,袁熙必然赢?”
“自然是希望郎主赢的,如此,您喜欢的那尊铜奔马便能搁在咱们景明院里了。”
季蘅却轻摇着团扇冷笑,徐徐道:“赢,最好要赢,至于那什么铜奔马,倒还其次,你知我最看不惯袁尚的,只要他输了败了,我就舒坦了。”
正说着,终于瞧见五匹赤马跃过了栅栏。
攒着缰络的鲜衣少郎,额间皆系红绸,他们来到己方阵地,很快围在一起,大约在口头确认“作战方针”的部署。
大家达成共识后,把球杖摞在一块,喊了声威武,鼓舞士气。
袁熙看上去严肃极了,对旁边的韩循独自交代了些悄悄话,然后才骑回自己的位置。
顾首间,他不住寻向远处的看台,发现自家夫人也正看着自己,忽就变了脸色,朝她灿烂一笑。
“好啊!”对面的袁尚忽然朗声唤他,几分挑衅,几分玩笑,“兄长今日是要与弟弟我争一争了?”
闻声,袁熙顿了顿,那嘴角挂着的残笑,很快揉成一股谦逊的姿态,眼睛也黯淡不少,才扭头答复:“你二嫂喜欢那尊铜奔马,我尽力一试,自比不得尚弟胜券在握,还望待会儿你们能手下留情。”
四周助威的鸣金和击鼓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了。
“赌不赌?也不多,五坛襄玉坊的木樨酿如何?”
甄尧冷哼一声,重重拍了下魏讽伸出的掌心,算是应从:“输人不输阵,哪怕他袁尚是兵圣、冠军侯附身了,我自然也是要支持好妹夫的。”
“谢兄以为?”魏讽又问。
谢容允却答非所问:“瞧这场上,红的黄的,混作一团,忽就叫我想起近来民间有童谣传颂,颇为朗朗上口。”
在坐的都是千年狐狸,平均八百个心眼。甄尧虽不明所以,倒听出了话中还有别意,索性赏了他一个台阶:“哦?我素日深居简出,竟不知最近又有何趣闻?”
“要紧的不过十六个字。”
“是哪十六个?”
谢容允却笑了:“当真要听?”
倚着柱子踞坐的魏讽,情急朝此人指指点点:“啧,你卖天卖地,又卖起关子来了!”
谢容允瞧了眼纱帘内,不愠不燥道:“赤德衰尽,袁为黄胤,宜顺天意,以从民心。”
甄尧差点将李子核直接咽下,他捏着喉咙,猛烈咳了两声,满脸涨红:“荒唐!”
“你今日未曾饮酒,怎又在胡言乱语了!”连魏讽也恨不得自己天聋了,刚刚什么也没听见,他那震惊的眼神分明在说,好你个胆大包天的,活腻了莫要害我等。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你们非要我说,这可不是我瞎编的。”谢容允却无辜地耸肩。
他自有考虑,顺便还给季蘅一个不痛不痒的诽谑把柄,也算互相扯平了。
隔着纱帘,光影忽明忽暗,里面的女子似轻蔑笑了声,摇着团扇,而后缓缓道:“到底江淮之地离咱们太远,等这童谣传至邺城,当年妄作废汉自立的袁公路,想必坟头都长出新草了吧。”
如此,当是帮列位解围,谋了个好说辞。
大逆不道的是已经死了的袁术,至于实则是指哪个袁,大家心里都有数。
甄尧亦松了口气。
童谣这事,其实出自主簿耿苞的手笔,但既能在邺城里光明正大、顺顺利利地传播开来,背后是谁指使、又有谁撑腰,就昭然若揭了。
邺侯袁绍虽已经成为目前最有势力的军阀,虎踞冀青幽并四州,威名远扬,安享尊荣;
可他的心态却像那些个下水道里的老鼠,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爬来爬去,吱吱咯咯。
不够,远远不够。
显然,在“匡扶汉室,荡清寰宇”和“心怀不轨,改朝换代”之间,袁绍不免俗套地想靠近后者,可身旁那批深谋远虑的臣子又使他不得不选择前者。
于是咬碎了牙齿,和着血腥,把那“我要当皇帝 !我要当皇帝”的嘶吼咽回了肺腑,再踢出一个炮灰,拿刀抵着此人的脖子,逼迫其喊“让他当皇帝!让他当皇帝”……
用屁股想也不难猜到,可怜的耿苞将命不久矣了。
季蘅越摇扇子,心越凉,有股秋后蝉鸣的无力感,倒也并非感慨俗套的“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她只是纳闷,堂堂诸侯之首,怎么就输给相对弱势的前小弟了?没点扎实本事,就该有自知之明,别学人家做什么千秋大梦了!
好在缦双和仓庚终于送来了热乎乎的糕点和果味蜜水,稍微能盖一盖心里的苦味。
她扫了一眼,忽道:“细宝,将这碟金杏糕分些给隔壁。”
金杏金杏,顾名思义,便是告诫他们时刻谨言慎行了。
许是因为方才的插曲,这几个碎嘴子难得安静下来,认真观起场上的马球赛,也没想到,实力本该悬殊的两队,此间战况竟异常激烈。
就连不懂马球的细宝也注意到了,不消计数谁进了几个,只需看那袁尚唇红齿白的俊俏脸蛋,变得越发难看,像被糊上多层青油油的齑葛。
这帮看客都是墙头草,风吹哪边倒哪边,谁占上风便给谁喝采。
随着一槌响犀重重落下,是韩循跃马,助袁熙抡高手臂,将飞弧般的球击进了对面的门洞。
已经领先十二个数了。
红香柱即将燃尽,时间所剩无几了,眼瞧无力回天的袁尚,再挤不出假笑,完全臭着张脸,用力砸了手里的球杖撒气。
审荣他们对视一眼,都不敢上前安慰,默默离得更远了。
“哎哟,”甄尧称心如意,几分嘚瑟地望向魏讽,“看来今晚我有口福了,先多谢子京请客,可不许赖账。”
“好好好,”魏讽也笑了,“你随意喝,只管记我帐上,又不少那几个子!就当破财消灾了。”
只那谢容允最后幽幽道了句:“红的胜了,看来民间童谣也不尽可信。”
虽赢下了这局,场上的袁熙却没那么高兴,他不露声色地拍马赶到袁尚身后,想着弟弟一向孩子心气,这会子肯定不好受,妄图讨好道:“尚弟,承让了。”
袁尚似乎僵了下背,也没立刻回头,阴阳怪调的:“辛苦兄长藏而不露这许久,弟弟我当真是——甘拜下风。”
“今日运气好罢了,论骑马武事,我还是比不得尚弟的。若再来几局,你必定可以反败为胜。”
闻此,他更冒火了,不住勒马顾首,刻薄了嗓子:“你是抬举我,还是讽刺我?”
记忆中,他的好二哥不仅打马球没有赢过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一样赢过自己的。
“这是什么话,”见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脾气再好的袁熙也多少有些恼,“不过随便嬉耍,你还认真了?莫非就为那尊铜奔马?”
袁尚说不清今日为何这般躁怒,或是在众人面前跌了脸,或是发现打小要好的同胞兄弟为个女人与自己争斗,而且还破天荒地赢了!
“呵,我就是地上的烂泥,哪里配和天仙似的二嫂比!”他皮笑肉不笑,悻悻挥鞭,策马奔远了。
见袁尚甩脸走了,袁熙略感无奈,也无言以对,便与韩循、焦触一同下马,走回看台。
焦触扯下他的黄幅巾,又气又笑:“你原来这般深藏不漏,把我也骗了。”
“诶,你自己选错了队,还怪旁人做甚?”韩循笑着插嘴。
等到了看台,兄弟几个将他们围住,叽叽喳喳闹出百人的气势,夸完袁熙,复盘比赛,还要琢磨接下来怎么打败豫州小青……不过说到底,最惨的还数焦触,讥讽的话少不了,且这下半年的话茬算是有了,以后每每再聚,免不得拿这个戳他脊梁骨。
袁熙这会儿懒得和他们多闲扯,好容易走到心心念念的夫人面前,这才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如何?”
季蘅递去一皮囊水,笑道:“还不错,总算没给我丢脸。”她当然高兴,尤其是看到袁尚刚才那宛如吃了狗屎的臭表情。
袁熙接过,仰头汩汩喝下。一旁的仓庚帮他理了理软甲,淳尾则拿着温毛巾为其擦汗。
“慢些喝,”季蘅说,“小心等会儿腹胀。”又吩咐左右,“给郎主预备的糕点和水果都上了么,先垫垫肚子。”
她下意识抬手,欲给袁熙扇风,却见那人喝完水了,正脉脉望着自己。
“怎么了?”
“……好看。”
季蘅迟疑了一霎,然后凑近前,扬眉瞬目:“就这事啊,我从小到大都听腻了。”
丫鬟奴仆们也知趣,早已退到帘子后头,那边展望赛况的争论声仍不绝于耳。
“哦。”袁熙却有些自馁地点点头,他大概是会错了意思,以为夫人是嫌他啰嗦烦,便没再说什么,径自挑了一块看起来没那么甜糯的糕点,低头浅尝了口。
见状,季蘅忽觉懊恼,毕竟人家刚辛苦为自己打了场漂亮的马球赛,也该说些好听奉承的话。
她于是拿高团扇,挡住了右边,左手则扳着袁熙的下巴,并踮起脚,亲了此人的嘴角一下。
很迅速,生怕被外人瞧见似的。
袁熙愣了愣,才完全咽下口中的糕,原本还很低沉的脸庞率先反应过来,已如冰山消融般,慢慢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他喉结微动,将身子向前倾去,想要索吻。
季蘅却将扇子一挡,拍开他的嘴:“奖励结束了。”
半晌,袁熙才羞赧地憋出三个字:“你耍赖。”
“我又怎么了?”
“怎么不是耍赖,”他轻声笑了笑,“如此,下一局我豁出性命也非赢不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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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胜利(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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