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如归

“撞遇天女临凡,实乃大吉之兆!”

采商削袂站定,笑吟吟地作势颔首,那朱红小嘴仍是一贯的大吹大擂。

“如若不然,妾身早起半时辰捯饬妆点,岂非白费力气了?”

但见此女今日打扮得姹紫嫣红,金玉堆砌鬓云,颇为浮艳,而周身散发着甜腻的脂粉香,浓烈扑鼻,宛如一尊庞大且精致的熏炉。

季蘅款款叙礼,只觉奇怪,此人是出了名的喜爱交际,所到之处必定与友结伴,谈笑风生,甚少如眼下这般踽踽独行。

她不免客套寒暄几句,总避不开遗棠院的那些事,是以最后问起了越宫的近况。

虽不明显,采商的脸庞确确实实闪过瞬息的失魂落魄,那圆溜溜的眼珠一骨碌,立马复哂:“虽说还有些郁郁寡欢的,身子已然比前段时日康健许多。哎,阿越还年轻,迟早有瓜熟蒂落的一日——也该多谢您特意差丫鬟送来那些名贵补药。”

对于不幸小产的越宫,季蘅很想予以宽慰,可惜自己没法感同身受,绞尽脑汁说出口的,也是不痛不痒的话:“既往得失,半点不由人,但愿越姬能保重身体,只往前看。”

采商却被这番话戳中了心思,她攥紧袖中的锦帕,似乎欲言又止。

亮晶晶的日光映照着雪地,若盯久了,眼睛容易酸涩,季蘅移开视线,微笑着对采商说:“等越姬坐完小月子,我再登门看望。”

“算着那可还在年节里啊,甄娘你至少要备上双倍的厚礼来!”

“好,遵命。”

两人相对视而笑,互相拜别。

回院途中遇着一条岔道,虽是殊途同归,但景致迥异,左边的靠近觅春园,右边的经过未央湖。

“娘子,”身旁的绫戈提议,“咱们不如去瞧瞧湖里的大红鲤吧?”

“为何?”

“奴婢方才听翠峦讲,是因出了那样的晦气事,女君已命工匠将府里的蜡梅树全数砍尽。至于补上什么,且等开春再安排。约莫那边乱糟糟的,就怕连路都不好走。”

闻此,季蘅不由冷哼一声,讥诮道:“竟要这般大动干戈?照这个说法,我幼时曾失足落水,那么咱们甄府连条臭水沟也不能留了?”

绫戈扶着她的手臂,哄道:“您福大命大,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又有神灵庇佑,便是碰着水鬼了,一准叫它麻溜窜逃!”

季蘅笑了笑,到底择了右边的蒿径走:“最近天冷,那湖面不会结冰了吧?哈,还有大红鲤,可别变成我卧冰求鲤了。”

“您说什么求鲤?”

绫戈没听明白也不奇怪,这二十四孝的典故最早出自东晋人撰写的《搜神传》。

现在是东汉建安年间,故事的主角王祥目前应该才十几岁,隐居庐江,没入仕,没成名,或许仍在遭受继母的虐待。

说不准就是今日,他解衣破冰,感动上苍,求得了一双鲤鱼呢。

“无事,是我忽然嘴馋,想吃鱼了。”季蘅糊弄道。

“鲤鱼土腥味太重,今晚还是请彭姑亲自烧条碧鲈?”

“嗯。”

世界正按着既定的因果轨迹,悄然运转,作为一名后来者,她奇妙地听见了“咔咔咔”的齿轮啮合声,并窥见无数个小格子里,塞满了名垂青史的诸位英杰,此时此刻,各自进行着寻常又不平凡的生活:

这个冬天,大败黄祖、誓报父仇的吴侯孙策,立于刚缴获的六千艘战船前,眺望浩阔大江,何等意气风发,身后围着周瑜、程普、黄忠等将,皆是斗志昂扬;

屯兵小沛的刘备对着火盆烤暖了手,笑观一旁的简雍、孙乾对弈,见三弟张飞吃完橘子,乐呵呵地凑过来研墨,他才提起笔,准备给据守下邳的二弟关羽写信存慰;

许都的司空府办起了热闹喜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是谓三公子曹均将迎娶扬武将军张绣之女,两家冰释前嫌,好不亲睦,席间,少年曹丕却一言不发地阴沉着脸,擅自以酒浇地,酹奠故人;

而襄阳城西二十里的隆中草庐,徐元直、崔州平此刻正围炉品茗,高谈阔论,忽闻得一阵笃笃蹄声,童子连忙打开木门,但见十八岁的诸葛亮身裹银狐裘,怀抱几枝红梅,利索跳下了马背,他笑得灿烂,顶风冒雪跑来……

“娘子,您怎么忽然叹起气了?”

季蘅微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莫名流露出哀伤的神情。

“莫非,”绫戈不免揣测,小心翼翼问,“莫非担心郎主今晚会被邺侯留在军营里议事,或是被僚属拉去襄玉坊享乐,就不同您一块用膳了?”

季蘅摇头,明确道:“若无大事,他肯定回来。”

“那就好。”绫戈重展笑颜,“也不知郎主此趟开赴许都,会给娘子带些什么小玩意呢。”

对此,季蘅并不多期盼:“许都所属颍川郡,离咱们这也不过五六百里,算不得遥远,水陆既通达,他们有的,邺城里岂会匮缺?倒是……”

“是什么?”

“自古颍川多奇士,此行若能结交有经纶满腹的贤良,便只与之叨教一二,胜过蠹书千篇。”

绫戈笑道:“要奴婢看,您这是望夫成龙,盼着郎主早日立身扬名。”

闻言,季蘅略无奈地瞟了她一眼,自己方才那话明明意在鼓励招贤纳士,主语是谁重要吗?但曲解就曲解吧,左右相夫教子对他们来说是为妻之贤名,也不必作多反驳了。

天色愈渐暗沉,两人慢悠悠回到景明院,缦双、细宝等已站至双扇门前恭候,个个眉开眼笑,似有喜讯。

行经照厅,见内里多摆了数抬箱子,不消问,便知人虽未归,行橐辎重先回了。

与阿鹫闲磕牙的仓庚闻声,急凑近前给夫人问安,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沃洗,俨然灰头土脸,风尘仆仆。

“怎么连你都变憔悴了?”季蘅打量他几眼,不由戏谑,“去了趟许都,跟这一路都风餐露宿似的。”

仓庚腼腆笑了笑,拱手道:“小奴粗野,不修边幅,让夫人您见笑了。”

季蘅抬手,示意免礼,又继续逗闹:“所谓上行下效,想必袁熙的模样也是这般不忍直视?”

“郎主他……他有话面禀君侯,就快回来。”仓庚跟随她转入长廊,“您不如先看看,看看那些豫州土物,都是郎主特意给您置备的。”

“不急,”季蘅不再玩笑,只吩咐,“一路奔波辛苦,你要照顾郎主更是劳碌,下去好好休息罢。”

“诺,多谢夫人。”

进了堂屋,烛火通明,眼尖的缦双率先注意到娘子那扫及积雪的裙角早已濡湿,连忙命人准备热水,替她换衣,嘴上还在不停地念叨:“娘子本就体弱,冬日里若感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怪我,”绫戈抱起衣笥,垂着头,害怕被缦双严厉斥责,便主动认错,“陪娘子走了好一会儿,竟都没发觉。”

“你自然逃不掉,待会儿再细细算账。”缦双瞪了一眼,放其先退,转而接过红枭手里的铜匜,往娘子身上轻轻浇了几斗烫度适宜的热水,“最该怪怨的,另有其人。”

氤氲雾水中,季蘅有些做贼心虚,将身子完全浸没,只留一颗孤零零的脑袋,开始狡赖,不,简直叫信口雌黄:“青女司掌霜雪,那是她的职责所在,哎,怪她作甚?若我今晚梦游月宫,拜求青女莫再降雪了,她肯定要乱棍把我打下凡的,发怒前必然反问我,蠢材,懂什么叫瑞雪兆丰年吗?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不下雪,那是天灾,皇帝陛下都得站出来念罪己诏。”

缦双居然轻嗤一笑,“奴婢可不敢请您罪这个罪那个的,又杂七杂八写什么东西。”奇谈怪论听得多,她终是练就一副无动于衷了,离开湢室前,留下句强硬的,“细宝正盯着姜茶,等会儿沐浴完,请您一滴不剩地喝干净了。纵使叫这大雪将奴婢头顶的屋檐砸穿,也无一声怨言。”

竟是自己最讨厌的生姜!

季蘅忽然感觉,是头也晕了,舌头也麻木,从今往后灰心槁形,就溺死在那满满一碗姜汤水里了,黄烘烘,像个诅咒。

隆冬昼短,不知不觉中,墨渖般浓重的夜色已经浸透了穹顶,仿佛严丝合缝地扣下一只玄玉瓯。

细宝奉案,进了旁侧的幔室。

“娘子快趁热吧。”

“怎么没加几颗蜜饯?”出浴的季蘅刚穿好寝服,任由红枭和淳尾用葛布替她擦干湿发,一瞧见那鎏金盖碗,就不住皱眉。

闻言,细宝愣了愣,奇怪道:“这山楂肉桂汤从前也喝过,娘子都是直接当茶饮的,不曾嫌弃它涩口啊。”

“不是姜茶么?”

“阿双说,过午不食姜。故而特命人煮的肉桂汤。”

原来缦双方才是故意拿话吓她的,季蘅如释重负地笑了下:“好。”

考虑到晚膳未进,那汤只盛有小半盅,她很快饮尽,大抵因为山楂开胃,午间也不过随便吃了点,这会儿愈发感觉饥火烧肠。

简单梳妆后,便回了卧房,揭个帘的功夫,原本随侍左右说话的红枭、淳尾,忽就没了声响。

季蘅正当奇怪,欲将顾首,谁知屏风后头猛地窜出个黑影将自己裹住。

熟悉的气息和臂弯,像万顷松涛,覆盖而来。

事发突然,她不由得轻轻惊呼一声,打了个激灵,整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是袁熙。

他紧紧环抱着,并将脸埋在季蘅的肩膀,饱嗅对方身上的清馥香气。

“我好想你。”

半歇,季蘅才回神,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时愠恼越过了喜悦,不免挣揣起来。

这倒叫袁熙有些始料未及,于是稍松手,仰后惶惑看她:“怎么了?”

季蘅盯着袁熙那张消瘦不少但愈发硬铮铮的脸庞,眸色冷峻,好似不认识一般。

“你……是何人?”

抱歉各位,我昨天码完,最后居然忘记定时……!(再见了亲爱的大全勤,就当跨年夜休息一天,2号恢复中午更新)

以及,祝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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