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帕子

袁熙宿醉得厉害,翌日醒来,便觉头疼欲裂,犹遭殴挝,他下意识探了探身旁的衾褥,好在余温尚存。

约莫辰时过半,人仍是没精打采的,由着僮仆服侍穿衣纳履,又见素沁领了两个手捧漱盂巾栉的丫鬟进屋,随口问:“夫人呢?”

闻言,素沁陡然低容垂眸,从热水里捞起一块洗脸帕子,拧得半干递去,缓缓答:“回郎主,夫人这会儿应当还在餐室用膳。”

袁熙并未留意她微变的神色,只轻轻“嗯”了声,敷起眼睛:“你们动作都快些,不叫夫人久等。”

隆冬腊月的早晨,总是一日比一日寒峭,冷得似乎冻住了阴云,昏昏暗暗的,眼看将要落起稷雪了。

曲廊逶迤,四面透风,深深吸进肺腑的清气,大略掺杂了冰碴,仓庚连打两个响亮的喷嚏,险些沁出泪花,他袖手蹭了蹭发红的鼻头,偻着背窝成玄龟势样。

听这动静,袁熙不免顾首瞧了几眼,逗趣道:“行不胜衣,质如蒲柳,老虏啊,你可是越发不中用了,赶明儿恐怕还要我伺候你。”

仓庚知是玩笑,故作叹息地应和:“怪道人家都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郎主昨日怎么出的襄玉坊,回的景明院,小奴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哈,全赖襄玉坊新酿得好个烈酒,几盏下肚便已醺醺然,而今醒神,脑袋空凿,倒像做了个忘却前尘的沤梦。”

他们正说着话,不远处,绫戈与红枭提篮从东厨方向过来。两个丫鬟原还带了笑意,可抬眸一遇见郎主,脸色骤然变差,跟撞鬼似的,纷纷低下头,假装失聪又失明,是匆促加快步子,收身闪进了屋内。

袁熙再驽钝,也该感到困惑:“奇怪,我何时得罪了她们?”

仓庚反问:“昨晚的事,您当真记不得一星半点了?”

“能出哪门子的事?”袁熙蹙眉,“我不过是在襄玉坊喝多了酒,莫非吐了谁一身?”

“您确是完全醉了。”仓庚挑要紧的说,“昨夜夫人帮您更衣,刚脱下外袍,就发现衿带掖了样东西,是面绣芍药花的巾帕!”

“什么玩意?”袁熙猛地止步,仍然满头雾水。

“夫人扯下帕子,细量了会儿,还问我们,这绣花帕子看着眼生,脂粉味也浓,是郎主素日里常用的吗?小奴一时没敢作声,只怕是襄玉坊里哪位胆大妄为的姑娘趁您醉酒,偷摸塞了邀宠。”

“哪有什么姑娘,又能偷干什么,你们几个扈从不是一直看着么?”

仓庚生怕要代自家郎君受过,忙说:“小奴是在外守着,可看不见里头的动静……当时娘子一发问,在场的雏桐见势不妙,倒是主动揽下,信誓旦旦说这帕子确为郎主所有,那花样还是她亲手缝制的,不会有错。夫人便笑了,有些怪气问,原来他竟这般喜欢粉紫色?雏桐憋了半天,又狡辩,是因当时偷懒,草草拿了从前给姊妹绣的帕子交差,好在郎主大度,未曾责罚。”

“都什么跟什么,这种话一听就是扯谎,倒害我清白!”袁熙略显慌张,忐忑不安地揣测起季蘅此刻的态度,若真动怒了可怎么是好,况且,他醉得太沉,连解释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雏桐哪里会撒谎的,还没张嘴,舌头就已经要打九个结了!夫人她自然更不会信了,只冷冷剜了您一眼说,明日等人酒醒,再问不迟。”

“无怪今日浑身不得劲,是因有这桩冤孽等着我!酒力害人,要命,要命!”

袁熙加快步子,分明什么也没发生,竟无端心虚起来了。

餐室里,季蘅一人吃得简单,面前摆了碗白粥,和两碟腌渍小菜,她看上去无甚胃口,只管拣酸豇豆细嚼着。

“紫皮蒜?”

“是,”细宝笑着解释,“明儿腊八节,有讲究要泡腊八蒜,那夏龙雀殷勤,直接扛来半麻袋紫皮大蒜,也省得咱们再采买。”

季蘅听了,不由打趣:“夏家究竟几亩田,什么地里长的东西她都有?”

“龙雀担保,整个桃仞村的土物任娘子挑拣,一来,您吃得好,二来,乡亲们也有钱拿。”

“既如此,恰逢岁尾年关,你多给些。”

“奴婢明白。”

话音刚落,外边又传来揭帘的声响,细宝拿眼睛迅速一溜,果然是袁熙——那如履薄冰的审慎模样,当真像犯了大错。

“郎主来了。”

几个陪膳的丫鬟连忙拜礼,淳尾迎前服侍,开口相询:“不知郎主朝饔想用些什么?”

袁熙试探地瞧了瞧季蘅,只见她神色自若地抿了几匙粥水,难察喜怒,心内不由愈加惶恐,已是食不遑味:“照常随意备点吧。”

“那奴婢先吩咐厨房上一道羊肉杂面、一盘烧饼和一碟炸茨菰片。”淳尾俯身告退,缦双与细宝默默对视后,也都轻悄回避,隐到帘外候着。

登时屋里静得渗人。

“弥儿。”

“怎么了?”季蘅这才抬眼看他,仿佛对面是一只刚拆完家的大狗,正小心翼翼摇着尾巴。

“你,没有生气吧?”

“气什么?”

“呃……”

“你莫不是指昨晚……那条巾帕?”

袁熙忙顿颔,紧接着又情急摇头,完全坦诚:“我昨夜喝醉了,实在醉得厉害,当真不知道那是谁的帕子,又怎么就莫名跑到我身上去的!婢子自作主张地哄骗你,大约也是怕你乱想伤心。”

语毕,他还特意拢了三指誓天。“若有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季蘅仍旧面不改色,慢条斯理说道:“既然为酒所困,也是有可能神迷意夺,管不住自己的啰?”

袁熙闻之大骇,只觉百口莫辩,无处伸冤:“我都醉成个活鬼了,完完全全迷糊的,至于什么酒后失德……根本无力更无心!”

他是又急又屈,恼红了眼,连脊背都微微冒了层薄汗。

这话倒实诚,所谓酒后乱性,都是廉耻的遮羞布,古往今来多少男人自诩清高,非将自己的淫心怪罪到几口醪糟头上。

季蘅骄恣傲睨,神情玩味,活像只狡黠的狸猫:“那帕子你还要吗?”

“任凭夫人处置。”袁熙压着她的语调连忙回答,生怕稍晚一瞬,就显得不诚挚。

“好,”季蘅将嘴角一抿,似笑非笑,“那我也信你。”

“当真?”

“骗你做甚,原该你好生哄我的,是我大度,竟轻易放过了。”季蘅冷哼,“若再有下回?”

“不会!”袁熙本想发个毒誓,但仔细一想,他能约束自己,却防不住旁人,便说,“待找出始作俑者,定要重责,以儆效尤!再闹上一回,我还活不活了!”

“不麻烦你找,我已猜出三四分了,”季蘅说,“帕子既交给我,便由我做主,届时无论揪出何人,还望显奕能秉公处置,不要不舍得。”

“嗳,什么话,除却弥儿你,哪还有不舍之人!便将整座襄玉坊拿来换,我也是断然不肯的!”

眼看季蘅无奈笑了,这事大抵也就此揭过,袁熙心绪复杂地松了口气,喃喃,“方才可吓坏我了。”

“没做亏心事,就别怕鬼敲门。”

“我这不是怕你误会着恼,不愿再搭理我么!”他忽然有些反应过来,目光恳切地追问,“弥儿,你昨夜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吃味呢?”

“或许吧,”季蘅难得坦言,“虽有五分信你,瞧见那帕子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痛快。”

听到这个回答,袁熙已然心满意足,嘴角都翘高了。

对方却不冷不热地接着问:“你很高兴?”

“高兴,”他用力点头,“知道你心里有我,当然高兴。”

幼稚。

季蘅并没有否认,心里究竟住了谁,住了多少人,但如果是套三进九院的大宅邸,她现在愿意留间上房给袁熙。

“可我不太高兴,”她说,“那种滋味很不好受,纵然知道是假的,我也不愿哜齿。你明白吗?”

袁熙愣了愣,眼神旋即变得坚定:“我懂,那滋味的难受,岂能不懂。”他牵住季蘅的左手,轻声道,“正因如此,我便不舍主动惹你吃味。”

热爱时的喁喁情话向来动听,季蘅却稍怔,有一瞬的隐隐皱眉,流露些许于心不忍。

“嘴巴这样甜,”很快,她恢复了笑容,挑了根鲜脆的山蜇,送至袁熙嘴边,“奖励你今日陪我出府游逛。”

“好啊,想去哪儿?先前听闻西市新开了几家铺子,脂粉首饰缎料,你都添置些。”腊月年节里,袁熙偃休少事,能伴夫人出游,他自是一万个乐意。

“我什么也不缺,倒是可以置办些馈送给戚友的年礼。那午饭就选在襄玉坊吧。”

季蘅讲完,特意瞟了袁熙一眼,但见对方愣怔片刻,似乎意料之外,襄玉坊到底并非纵淫的女闾之所,不过酒食游戏、听乐观舞,而后表现出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硬气态度,认真点了点头。

“都依弥儿,那处的果馔尽是极品至味,由你挑嘴。”

“还有啊,记得带上你的鹰犬,后晌咱们去尉山转转吧,我的玉头骢日日关在马厩里,都快憋闷出病了!”她略显激动地扬眉,“你哪怕宿醉力乏也无碍,跟在我身后就好,旁的不便自夸,若遇着几只野兔野鸡,射杀它们还难不到我,等夜了,我亲手给你烤肉吃。”

闻此,袁熙顿觉五味杂陈,被某两个字戳中了禁穴,还没等自己打趣季蘅那双纤手是否拉得动弓,她倒先一本正经地小瞧人了。

“我乏力?好好好,还请弥儿借我半个时辰,你我去寝幄比比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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