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蘅原只想小憩一会儿,未料再醒来时,天早已黑透。
身上多盖了件厚实的玄狐裘,她偎在袁熙怀中,逐渐睁开眼睛:“到了?”
“嗯。”
“怎么不早唤我,”她仍有些昏沉恍惚,挪了挪身子,发现腿上还添置了个小暖炉,“到很久了么?”
“还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袁熙爱惜地轻抚她的脸,笑道,“瞧你睡得很是香甜,叫我如何忍心打搅,何况还有谐趣的梦话听。”
季蘅心头微紧:“梦话?我怎么记不清半点。都说什么了?莫不是你故意唬我的。”
“千真万确,那话是断断续续,又奇奇怪怪的,若非你始终含笑,像沉浸在美梦中,否则都要怀疑这人是否撞邪魔怔了。”袁熙努力回想,“初时应当是在梦里偷尝糕点,八成还有什么梅子、鸡子(草莓蛋糕),不敢想该多美味,总归那口水都快淌湿我的麑裘了!再就愈发胡言乱语,变得没章法,但隐约能听出几个词,什么‘你是敌、敌视你’……”
边说着,两人相携下了马车。
那怕积雪映得遍地亮堂堂,仍不乏勤恳提灯引路的小仆。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清静雅致的楼榭,位于庄禺山的半山腰,周匝松柏常青,想必是袁家在此歇脚的墅舍。
夜寒风砭骨,季蘅被吹得清醒许多,她拢了拢斗篷,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敌视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也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尤其响亮悠长,像早春破冰的清泉水,敲击沿岸嶙峋岩块。
而身旁的袁熙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往无前的湍流,弄得满头雾水,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但见季蘅垂着眸子,放开他的臂膀,更不敢直视对方蒙昧纯粹的表情,只好用手抵住自己的嘴,咬牙切齿地摇头。
可惜此举无济于事,人显然已经难以自抑,笑得略弯了身子。
堪比脱缰野马的笑意终是遇上了悬崖峭壁,正以雷霆万钧之势,迸发银灿灿的水花,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弥儿你……”袁熙怪发毛的,这深山老林里别真是撞了邪祟,“究竟在笑什么呢?”
季蘅涨红着脸,笑出了眼泪和汗,也笑累了半条命,她捂着酸累的两颊,再放肆不能,于是畅缓了几口气后,迅速昂首和袖,恢复了正常:“没事,没事,咱们快进去吧。”
霎那间,就变回了那个娇婉高傲的甄夫人,仿佛刚刚发生的全都是幻觉,不存在一丁点儿的拖泥带水——她可以像牡丹,像玫瑰,像蔷薇,但绝不能是烈火轰雷的爆竹。
适才被这么一岔断,倒叫袁熙险些忘记自己的安排。
“啊,这边。”
院落里尚且挂满了照明的笼纱,等进了门廊,却愈发黑漆漆一片。
“怎么不点蜡烛?”季蘅不由慢下脚步。
“别急。”袁熙牵着她,走过一条修甬。
相比冬夜山坞的冰寒雪冷,此处已经暖和许多,似乎越往里走,热气越盛。
季蘅完全看不清脚下,好在她对袁熙还算信任,索性闭了眼,由着对方引牵。
黑暗中,听觉总会变得更加敏锐,很快,她注意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潺潺水声,都不肖猜个大概,搞得神秘兮兮的生日安排,原来就是泡温泉!
虽不是十分惊喜,却也有八分满意,毕竟自从搬到邺城,再没享受过“水滑洗凝脂”的待遇了。
“今晚是不是就不回家了?”
“嗯,弥儿放心,府上都打点好了。母亲不会过问的。”
“那衣服弄湿了也有的换么?”
袁熙愣了愣,转而轻笑道:“到底什么都瞒不住你,本想留个惊喜呢。”
拐了几道弯的甬路尽头,他揭开两层重重的毡帐,顿觉融融风馨扑面。
季蘅轻睁眼眸,好似闯入一片温暖如春的瑶池仙境。
四壁各摆了座高大的绿釉枝形灯台,其上燃着十数盏莲烛,可谓明辉荧煌,焰光璀璨,连那热雾与铜兽炉吐出的香霭,也被映照得黄腾腾的,像撒了金粉一般。
重重宫纱之内,便是以青石砌面的汤池,东西长一丈七尺,南北宽一丈三尺。池中立有两只白玉仙鹤,源源不断的温泉水从那喙口汩涌,热气霏霏。池边另设有长几,斑斓的琉璃碗依次摆满了澡豆、洗面药、润发膏……
众婢正沿着石阶,往池水里抛撒香草和花瓣。
一名青衣女使将醇酒果盘放下,回身发觉来者,忙踧踖近前施礼:“郎主、夫人,俱已整备妥当。”
“好,”袁熙摆摆手,“都退下领赏去吧,夫人生辰大喜,见者有份。”
藻井镌刻了精美的四神纹高浮雕,季蘅正仰面分辨哪个是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看得有些入神。
“天冷泡温泉,最是舒适养人。”袁熙伸手揽住她的腰,往左面的屏风走去,“只需一刻钟,保管叫你疲乏消解,身心松快。”
那是座乌梨木缂丝屏风,后置椸架、竹笥、妆镜等物。
如此齐全贴心,想必很早就开始筹办了,季蘅先前竟浑然不知,她笑着戏谑:“有这样的好地方,怎么今日才肯带我来?”
“也是深秋才建好的,就为了给你隆冬消遣。”袁熙从身后抱住季蘅,一只手扯住她腰间的罗带,便要直接解开,“从今日起,这座汤泉山墅便是你的了,可还喜欢?”
喜欢归喜欢,可这一眨眼的功夫,自己的腰衱松了,外袍也掉了,她不免惊顾:“做什么?”
“自然是为吾妻宽衣,伺候汤浴。”
鸳鸯共浴,如干柴遇烈火,一不留神便会轰燃起来,其间之欢趣滋味,不可言喻。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夫妻俩才离了汤室蒸池,去往二楼。
此间地龙烧得甚暖,季蘅赤足先行,披着半湿的乌发,单裹了件杏子红绫纱寝袍。
紧随其后的袁熙本就食髓知味,烛光下,犹可见美人身段秀颀,轮廓袅娜,又按捺不住心内躁狂,将旁的事尽数抛诸脑后。
甫入房舍,便将她一把抱至窗沿边,抵在描画夜合花的绮疏上,欲再狠战个几回合,当捧过那脸,瞧那妩媚的模样——冰肌玉骨,凝滑如脂,唯两颊映红未褪,好似粉艳艳的夭桃,正兴动之际,他倒先痴怔了片刻,继而道:“赶明儿将红枭她们打发去干别的差事罢,往后就由我伺候沐浴,好不好?”
“你?”
“我两手的胰皂沫儿,将美人通身都搓.揉了遍,应当是无一处遗漏的,可谓伺候得十分尽心了!”
季蘅轻蔑一笑,那横眸佻姣,似要将对面的魂魄勾走:“说得好听——伺候,我竟不知这与你而言,是罚是奖,是劳役还是享受?”
袁熙趁势搂紧她:“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季蘅却抗拒地将脸一撇:“我饿了,没力气承你。”
“也对,差点将晚膳都给忘了,不能叫厨房那边白准备。”袁熙这才放手,整了整衣襟,朗声道,“来人。”
门外久候的侍者忙应:“奴在。”
“布菜。”
不多时,镬斗、炭火盆和各类菜品便被婢仆们呈至季蘅面前。
冬日里新鲜蔬菜难得,荤腥倒是见多,一碟又一碟的牛羊鱼猪肉,还有什么雪蛤、黄鳝、花胶……
“这样多,夜里积食可难受哩。”
“花样是不少,你随自己胃口吃个适量,剩下的也不必浪掷,叫他们用冰储好便是。若真不小心一股脑儿吃撑了,大麦茶山楂水管够,况且,离咱们入寝还早着。”袁熙伸手指了指,“喏,你梦里的鸡子。”
季蘅不由问:“听你的意思,敢情后面还有好节目?”
“自然,我准备的礼物还没送出手呢。”
“那汤泉……”
袁熙笑说:“咱俩共浴,汤泉算半个。”
老话讲,礼多人不怪。可高兴之余,季蘅却还有些烦恼,再过两个多月就是他的生辰了,自己该如何还礼,才能显得旗鼓相当,不至于丢份儿。
用膳时,袁熙最是话唠,天南海比喋喋个不休。
好在季蘅乐意听,尤其近期的军事政务,想着等过完除夕,就要到血雨腥风的建安五年了。
不过,她再好奇,也无法参预其中,又或许因为躺平太久,莫名有种不详的直觉,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挡也挡不住,即便自己努力插手干涉,袁氏最后仍会输掉官渡之战。
但如果不改变历史大方向,仅仅保终某条无关紧要的性命呢,就像那曹氏改头换面成孟家侄……
涮完火锅,酒饮至半酣,袁熙愈发昏热,命人熄灭博山炉的焚香后,挽起季蘅的手,悠哉往里间走去。
单瞧那赫然映入眼帘的三扇鸳鸯交颈泥金彩屏,便知是卧房。
室中幽暗掩暧,东西两角各置了盏朱雀铜灯,托着歪歪斜斜的华烛,聊胜于无。
季蘅挣开手,独自走向琉璃窗下,好似凿破冻结实了的碧荧荧的湖面,贪凉地漏了点眼儿透气。
丝丝寒意像透过雪的月光浸了进来,她感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舒适。
“弥儿。”
袁熙唤她,人已揭开芙蓉销金帐,散漫坐着。那是张宽阔的紫檀木雕花方床,铺了软囊囊的罗衾锦褥。
这间屋子施设绮丽,季蘅边走,边四处打量。
牵住虚幔的鹰首铜钩,还悬挂着一柄团扇——不合时宜的消暑什物,实在是显眼。
她顺手取了扇,轻轻摇顿,故意一拧腰,坐在袁熙的大腿上,打趣道:“秋扇见捐,郎君却很长情,严冬里也不曾弃箧笥。”
袁熙吻了吻她的肩头:“可眼熟?”
季蘅这才仔细端详,齐纨楚竹,缂丝鸾凤,可不就是那日在南貉山玉虚观,一气之下“赏”给袁尚的扇子。
“我认得它,飞上枝头的凤凰嘛。”她不免有些皮里春秋,“怎么就被你拾去了?”
袁熙却郑重道:“我愿作一棵梧桐,寒来暑往,只待娘子栖息。”
“油嘴……”
话音刚落,季蘅微怔,掌心被塞了支系着长长线绳的红蜻蜓。
没等她开口,对方先解释:“去年母亲过寿,你第一回随薛嫂嫂赴宴,我运气好,瞧见这玩意从你袖口掉了出来。”
季蘅惊诧之余,还有些想笑:“袁显奕,你莫不是收破烂的!”
“什么破烂,你的东西便是至宝。”
“那这个呢?”她紧握蜻蜓,软绵地拉了拉线绳,另一端似乎正连着西南方的某片红布。
袁熙便附在她的手背:“使点劲儿。”
啪嗒。
红布被扯了下来,露出一面足有四尺宽、晶莹剔透的琉璃块,里头贮了许多蝴蝶标本,色彩之斑斓,叫人应接不暇。
季蘅已然起身,缓缓走近,目光定牢在那些骸骨之上,什么樟青、金斑、紫蛱、玉带、枯叶,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各不相同,它们安谧睡着,振不动翅了,像是最盛大时静止的点点烟霞。
“原想从谢容允那儿购置活物的,可一听寒冬腊月里要百只蝴蝶,人吓得险些晕死在我面前。”袁熙走到她的身后,“制成标本倒也不错,恒美如初,芳华永驻,再没法死第二次了。”
“我很喜欢。”季蘅的臂胛有些发痒,是袁熙正在用指尖轻轻摩挲,还是自己要长出一对疲软的翅膀,她此刻选择相信后者。
“这里有一百只蝴蝶,寓意百耋,”袁熙说,“我想与你白头到老,你定要长命百岁。”
季蘅大抵是被感动了,眼睛略微酸涩,顾首时什么也没说,像蝴蝶扑向花蕊一样用心亲吻他。
后悔,我应该晚十八天开文的,这章就能赶上阿甄的生日了
ps那天(1月26日)有抽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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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共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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