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纳丝坐在梅修斯对面的雕花铜椅上。

她朝国王点了点头，就安静地用起早餐。

如果是在昨天，伊纳丝可能还会问一句“你怎么不吃”。但现在她已经明白，魔鬼并不需要以人类的食物维持生存。

正如梅修斯所言，他只是在“监督”伊纳丝吃早餐。

由于昨晚上没吃多少，伊纳丝迅速将几碟精致的小食扫荡一空。

就在伊纳丝刚抬起头，准备用手帕擦嘴的时候，一根修长的手指戳了戳她的唇角。

梅修斯收回手，用唇瓣吻了吻自己的指尖。

他蓝眸微垂，睫羽在眼睑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伊纳丝：？

少女立刻用手帕重点擦了一下梅修斯指尖摸过的地方。

梅修斯抬起眼睫，露出受伤的神色。

大理石桌面折射的阳光，让国王的肌肤显得剔透如玉。泛红的眼尾微微上扬，不像魔鬼，反倒像无辜而纯洁的圣子。

没有凡人能抗拒这种眼神。

伊纳丝看向窗外，避免与梅修斯对视。

梅修斯也不再同他的王后玩哑剧，国王屈指掩唇，轻笑了一声，随即说道：

“想出去走走？”

既然梅修斯主动提起，伊纳丝并未掩饰自己的打算。

“我想去王宫的藏书馆看看。来到兰提之后，我一直没能静下心来看书，今天正适合开始。”

“为什么？”梅修斯眼眸微弯地注视着少女。

“前段时间陛下您一直回避和我接触，”伊纳丝回忆着书中的情节，“这让我担忧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使您不快。经过昨天发生的事情，我了解到您并不厌恶我。”

这番话不出所料地取悦了梅修斯。国王站起身来，向王后伸出手。

“我带你去藏书馆。以后你随时都可以过去。”

伊纳丝提着裙摆站起，矜持地把手放入国王的掌心。

*

王宫的清晨十分美丽。朝阳从大海的方向升起，越过漆黑的城墙和层叠尖顶建筑，洒在王宫的花园里。悦耳的鸟叫之中，偶尔掺杂几声不详的鸦鸣。

玫瑰仍然娇艳。梅修斯拉着伊纳丝经过一处狭窄的巷子。

“这是近路。”梅修斯朝伊纳丝侧了侧头，修长的乌发就垂落在少女的肩上。

他在她耳边低声补充道：“记住这条路。走错了可能会迷失在王宫里。”

巷道的尽头是一扇镂空的黑铁大门，其上勾勒着华丽的弧形纹路。门没有上锁，梅修斯把门推开，护着伊纳丝的肩膀让她先走了进去。

铁门在二人的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伊纳丝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最为显眼的是一座已经停用的喷泉。水池中长着淡淡的青苔，周围环绕着天使的雕像，有的抱着水瓶，有的翩然起舞，有的则拿着盾牌和圣枪。

这是光明座下七位大天使的塑像。

执掌圣剑、审判罪孽的天使，格温妮丝。

吟咏圣歌、赞颂光明的天使，伊斯梅尔。

怀抱圣水、治愈万物的天使，阿玛伊娅。

手执圣盾、庇护弱小的天使，爱伯哈德。

具备圣颜、展示至美的天使，吉纳瑟斯。

持握圣枪、凝聚神焰的天使，撒迪厄斯。

以及——

从未有人知其名谓的、金色兜帽下只露出半张脸的，天使之王，光辉之子。

伊纳丝特意看了一眼格温妮丝的雕像。

似乎因为年代久远，雕像上已覆了一层淡淡的青苔。但这无损审判天使的圣洁之美。

她身着精致而华丽的盔甲，长剑竖于身前，一对神圣的羽翼在背后张开。面容无喜无悲，卷曲的长发垂落在腰际。

梅修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如果你对天使的雕像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神殿看看。”

伊纳丝立刻察觉出了不对。

这个时代本应该宗教氛围浓厚。但在王宫里，女仆的交谈间，却丝毫没有对神的敬畏。就连为数不多的天使雕塑也显出一副很久都无人清扫的模样。

于是伊纳丝微微颔首，回眸看向梅修斯。

“——虽然神殿里已经没有什么神官了。”

梅修斯翘起唇角，说出了下半句话。

伊纳丝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甚至，书里有没有提到她都记不太清楚了。

毕竟，看书的时候专注于天使和魔鬼的凄美爱情。

格温妮丝在从王宫逃离之后，和剩余的五位大天使重返兰提，亲自将梅修斯斩于王座前。

梅修斯在地狱重生，换了个身份前往圣山，成为一名侍奉天使的神官。

魔鬼伪装成的神官让格温妮丝心动。梅修斯在天使于信仰与爱情中纠结时，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果不其然，又死于格温妮丝的剑下。

在故事的最后，地狱之主的身份被梅修斯披露。

原来祂就是那位光明之子，天使之王。

圣山的天使们大受打击，不战而溃。

在最绝望的时刻，光明神降临人间，将地狱之主封印。

而此时格温妮丝的信仰早已出现裂痕，她在堕落之前，用最后的力量将梅修斯封印。

他们于封印之中诡异地共存。

在书中，梅修斯是不折不扣的反面角色。

不过魔鬼和天使的爱情也着实凄美。

伊纳丝收敛心神，朝梅修斯笑了笑。

“我们先去藏书馆吧。”

少女的眸光看向喷泉后方漆黑而高大的建筑。

建筑的正门上方是圆形的华丽花窗，各色玻璃倒映出晨曦的异彩。

梅修斯垂眸看了银发少女一眼。

“好。”他说。

*

王室的藏书馆内部恢弘而压抑。

伊纳丝和梅修斯经由大门走进藏书馆的大厅。

大厅十分宽阔，周围环绕着高大的书架。

但如果抬头望去——

一排排书架一直通向视线的尽头，汇聚在建筑顶端华丽的壁画周围。

只是看了一眼，伊纳丝就感到一阵眩晕。

这时，有白袍的学者向国王和王后走来。

“国王陛下，王后陛下。”学者把手腕放在额前，行了一个贤者的礼节。

“你们想看什么书？在下愿为陛下效劳。”学者说。

梅修斯狭长的蓝眸注视着王后。

悦耳的中音在伊纳丝耳侧响起：“你想看什么书？”

“地狱九位大公的资料。”伊纳丝转过脸，含笑同梅修斯对视着。

“这种事情，我完全可以讲给你听。”梅修斯的笑容愈发愉悦。

“陛下是一国君主，竟有这么多空闲时间吗？”伊纳丝轻笑着反问，少女的碧眸水光盈盈，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梅修斯以手按唇，垂眸笑着。

“我的王后，你知道，我从来无法拒绝你的请求。”

“去把书籍取来。”国王吩咐那位学者。

学者领命离开后，梅修斯带着伊纳丝来到藏书馆角落的一处扶梯旁。从这里可以走到那些书架之间。

事实上，整座藏书馆的书架，都被层叠的梯级连通着。站在梯级上仰头看去，仿佛能窥见知识的天国。

大概走到中层，伊纳丝已经累得有些喘.息。梅修斯停了下来，轻轻打了个响指。

他们旁边的书架向上升起，露出了一扇华丽的木门。

梅修斯拉着伊纳丝迈步向前。

门自动打开。

里面是一个有窗户的房间。里面的装饰古朴优雅。壁炉燃烧着，火焰噼啪作响。鸢尾刺绣的桌垫上，两杯倒好的红茶静静散发着热气。

桌子旁边是一条舒适的长沙发。

梅修斯拉着少女坐了进去。

“喝茶。”梅修斯说。

伊纳丝拿起茶杯轻啜一口，不提醇厚的味道，温度恰好适宜。这让她有些感叹于魔法的方便——虽然也有可能是看到国王和王后进来，就有人上去泡茶。

梅修斯一只手悠闲地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支着下颌。伊纳丝没去注意梅修斯腿的姿势，但她猜想他一定是翘着二郎腿。

国王就这么漫不经心地凝视着她。

伊纳丝只能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喝茶。

直到刚才那名学者敲响了房门。

“进来。”梅修斯说。

学者拖着长长的白袍走了进来，将书放在伊纳丝的面前的桌子上，便垂眸离开。

那是一本厚厚的书，书的封面上是深色树脂制成的繁复浮雕。

浮雕的主要位置是一位头戴兜帽，身披黑袍，背生六对骨翼的魔鬼。堕落的犄角从兜帽中穿出，比魔鬼的头颅还要长。而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有着美丽而对称的线条。

在中央这位魔鬼的周围，环绕着九位不同的魔鬼。它们有的手持巨镰，有的拿着三叉戟，有的并非人形，还有一位——

脸上戴着一张面具。

无人可以知晓他真正的容貌。

梅修斯赞赏地看着伊纳丝。

“没错，这就是我。”

伊纳丝觉得有些荒谬。

本应该阴险狡诈的魔鬼竟然出乎意料地坦诚。

还是说……这坦诚是他套路的一部分？

“为什么戴着面具？”伊纳丝随口问道。

“真实的模样过于丑陋，会把你吓坏的。”梅修斯也随口答，“有些怪物，只是看一眼，就会让人忍不住戳瞎自己的眼睛。你知道有这种怪物吧？”

“别不自信，”伊纳丝鼓励道，“说不定有人的审美恰好能够欣赏。”

梅修斯歪了歪头，蓝眸里含着笑意。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在一次次的伪装中，我早就忘记了原本的模样。”

“现在，我就是你的国王。”

伊纳丝摊了摊手，翻开书本。

她循着目录先找到了“无面”大公的那一页。

泛黄的书页上画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有一头修长的乌发，身披漆黑的斗篷。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按着脸上的面具。

而在面具的眼眶里，是一对冰蓝色的眼睛。

清冷如无边深狱的寒霜。

旁边写着注释。

【‘无面’大公】

相传在神明创造天使时就已经存在。

第七层地狱的领主。

不是什么好东西。

热衷于扮演和欺诈。

没有固定的容貌和名谓。

已知的只有这么多。

伊纳丝瞥了梅修斯一眼。

“还算中肯。”梅修斯眯着眼轻笑一声。

伊纳丝翻向下一页。

厚厚的一沓都是“无面”大公疑似扮演过的人类，以及动物。

很醒目的地方标注着：这些都只是‘疑似’，并不能完全确定。

比起那位常年隐于地狱底层的地狱之主，关于“无面”大公的民间传说多得不像话。

只是提到他的代称，就可以止住在黑夜中孩童的哭泣。

谁都无法确定自己周围是否有“无面”的存在。

伊纳丝放下书本。

“看起来你是个好演员。”

“谢谢夸奖。不过，我并不喜欢表演。”

梅修斯身躯前倾，将手肘支在桌上，歪头打量着伊纳丝。

柔顺的黑发顺着手腕滑下，衬得他姿容昳丽。

“你看到的是完全真实的我。”

魔鬼圆形的瞳孔渐渐竖起，冰蓝的潮水汹涌，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神秘的猫。

伊纳丝从梅修斯的眼神里领会了他的意思。

“没错，”少女说，“真实的你就是这样狡诈、阴险，每分每秒都不重样。”

梅修斯的眸子微微弯起。

“我的王后，你真的很会夸赞一位魔鬼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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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