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十三年冬,于永宁魏州是一场天降之灾,大雪下了足足小半月,白雪覆了五尺多高,若是垂髫小儿落入雪地,如同水滴落入大海,瞬息就被白雪掩埋。
俗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但这场大雪于魏州百姓而言,实在算不得祥瑞之兆,大雪封山覆野,连鸟雀都找不到吃食,更妄论处在社会最底层的贫苦百姓,平日里缩衣节食尚且勉强撑过寒冬,今年怕是要冻死饿死许多人。
上层白雪化了又冻,过了一个月还没化尽,在原地冻上过膝的厚冰,只常有人走动的道路,蜿蜒露出灰黄的土地。
千山鸟飞绝的艰险山路上,一个灰色的小点正在缓慢移动,近看才发现那是一个人,寒冬中只穿了件打满补丁的薄衫,头上裹着块黑色麻布,低着头一步一拱的推着一辆单轮板车,车上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野猪,那野猪不知道死了多久,外翻的伤口血液早已凝固。
可即便看起来营养不良,那也是一头实打实的成年野猪,山路崎岖,稍有不慎连人带车翻下山崖非死即伤,那人却走的很稳,步伐矫健,与他干瘦的几乎皮包骨头的身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终于走到了山脚,那人将板车靠在一颗枯藤老树上,抬起胳膊在额头擦拭一把,一屁股坐在树根上,在树根背阴处发现了未曾化尽的冰雪,捡了块石头砸掉几块碎冰塞进嘴里解渴。
正对着山脚的路口有一个村子叫北山屯,整个村十几户人,据说是刘姓一族,晓伯延和三个弟弟常年住在山上,以打猎为生,几乎不与山下人往来,对此并不清楚。
下雪第二日他们兄弟和山上的另一户云姓兄弟合力捕获了一头野猪,大雪封山一直下不来,好在天寒地冻的,野猪放了一个月也没腐坏,便趁着今日天色好推了去镇上卖了银钱换些米面吃食。
往常他下山路过北山顿,山路走累了也会在此处歇歇脚,或者去村口的大娘家里讨口水喝,今日正巧有未化水的冰雪,他便省去了讨水。
坐了一会儿觉得缓过劲来了,晓伯延撑着胳膊起身打算继续赶路,却突然听到他常去讨水的那户人家传来吵闹声,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松了板车扶手往那户人家走去。
因为经常讨水的缘故,即便他不主动询问,这家的老妇人也总是会絮絮叨叨跟他说些家里的情况,他多少知道一些。
这家一共六口人,一对夫妻,一个老娘和三个女娃,因为家里婆娘没能生个男孩,次女还是个傻子,总是受村里妯娌嘲笑欺负,三年前男人把大女儿卖进了窑子,去年又把十四岁的小女儿嫁了出去,次女是个傻的,老妇人以死相逼才没让男人把闺女卖出去。
晓伯延走近了就能透过篱笆做的围墙看到院子里的情况,男人胳膊夹着个瘦成一把骨头的女孩往外拖,女人死死抱着女孩的双腿哭喊,门口站了不少围观的乡邻指指点点,却没一个人上前劝说。
“当家的行行好,可不敢卖了春花,娘临终前千咛万嘱,你也答应了娘要好好对春花……”
“若是实在过不下去,你要卖就卖了我吧,只求你以后好好待春花……”
男人到底比她力气大,一脚把人踹翻,“滚开臭娘们!狗娘养的赔钱货!我自己都吃不上口热饭,还要养着你们两个赔钱货!她这个年纪卖进窑子里还能讨个好价钱,你一个被人穿烂了的破鞋能值几个钱?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我养你有什么用?你若不想跟我过,等我把她卖了就轮到你了……”
晓伯延听村里人议论才知道,月前大雪过后,寒气后知后觉在化雪时慢慢袭来,村里不少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染了重病,有些直接没挺过去冻死了,这家老妇人也病的严重,大雪封路又没有大夫,三天前去了。
男人草草给老娘办了丧事,隔天就趁着化雪去了镇上的窑子里找了上次买走大女儿的人把二女儿也卖了。
原本商量好了今日把人送过去,谁料这姑娘因为连着一个多月照顾奶奶,平日又吃不饱穿不暖,老妇人一走她也病倒了,甚至病的不省人事几乎要断气了。
男人一看就急了,他刚跟人商量好了加钱,趁着人还活着得赶紧脱手,等签了卖身契拿到银钱,这人是死是活就跟他无关了。
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算背着自家婆娘偷摸把人弄走,谁知道开门的时候绊了一跤把人惊醒了,醒过来死活拖着不让走。
晓伯延乍一听到那位老妇人去了,心情也染上了几分沉重,他看到女人被男人一脚踹到腹部,疼的几乎爬不起来却还要挣扎着去抢人,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这人他也见过几次,寻常都是唯唯诺诺的躲着人,低着头洗衣做饭,胆小懦弱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但今日他头一次见到她为什么事而反抗,虽然这代价是惨重的。
“你把她卖了多少银钱?”晓伯延隔着篱墙出声。
虽然他外表看着邋遢,一把胡须,面容被烈日烤成黑炭,看上去一副老态,但声音特别年轻,像是佩环的叮咚声。
男人循声看到他时显然也愣了一下,而后疾言厉色道,“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旁边的乡邻也劝晓伯延别管人家的家务事,有些说这傻子本就是个累赘,有些只感叹了两句孩子可怜。
晓伯延一概没有搭理,挤开人群走到男人身旁,“这姑娘若是不及时救治,恐怕就病死了。”
“老子饭都吃不上哪有钱给她看病?”说着就抱着人往外跑。
晓伯延拽住他,“二两银子,把她卖给我吧。”
男人先是一愣,而后面色一喜,“你要买她?好好好,正好你不是怕她一会儿病死?我这就把人卖给你,你自己带她去看大夫,我反正是没钱给她看病。”
晓伯延也知道病人耽误不得,但他身上实在没钱,又担心出人命,只好道,“我身上现在没有银钱……”
“没钱你装什么烂好人?”男人一听这话顿时急眼了,挣开他,“滚蛋,别耽误老子时间,人要是死半道上了我找谁要钱去?”
晓伯延很快拦住他,“我用东西跟你换,你跟我来。”
男人将信将疑的跟着他走到山脚下,看到板车上被冻僵的野猪几乎喜形于色,“用这头猪换这个小贱……春花?你确定?”
这猪拉去镇上少说能卖二两半碎银,窑子里的管事才肯给他一两半,卖给这傻大个平白赚了一两银子。
晓伯延要换,男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很快找了北山屯的村长,立了字据,签字画押,这卖身契就算是成了。
来时板车上推着野猪,回去时推着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晓伯延把人推到半路就有些后悔了,这野猪是两家人合力捕获的,都等着卖了银子换些过冬的干粮,这个冬天就得靠这些过活了,现在被他换了个人,还是个快病死的傻子,救不活白搭了一头野猪不说,救活了以后还要多养个人,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些暂且不提,回去要怎么跟云家兄弟交代?
“大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晓季延正裹着被子靠坐在山洞的石壁上,借着头顶斜刺里打进来的一束光在看书,手里的书本像是被人常年翻看摩挲,虽然分外爱惜却也像是惨遭“蹂躏”,如同风中残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碎成一堆废纸了。
晓伯延看到年幼的弟弟瘦的几乎只剩下一双眼睛的脸,愧疚越发深重,但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再把人还回去,即便还回去人家也不见得能同意。
他叹了口气,转身把板车上的小姑娘抱起,如他所料,这姑娘比他想的还要清瘦,拎在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他把人抱起放到晓季延身边,用他半边被子将人裹住,“她烧的严重,你看看你那些草药有没有她能用的,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晓季延怔了怔,往旁边避开一些,轻声应了声好。
“四弟,你莫不是寒毒又发作了?大老远就闻到一股子汤药味儿……”晓叔延几乎是一蹦三跳的蹿进洞里,急匆匆跑到石头堆成的“床”边去查看晓季延,却发现他正在旁边的火堆处蹲着熬药,他的位置被一个丑不拉几的小姑娘占着,大哥正坐在旁边给那小姑娘换帕子,晓叔延猛地顿住,不明所以的瞪大眼,“大哥,你不是去镇上卖野猪了吗?怎么回来了?这是谁?”
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近,晓仲延也走了进来,身上一股子带着血腥味的寒凉,手里正拎着两个滴着血的灰毛野兔,不解的目光转向晓伯延。
晓伯延起初没有回答晓季延的疑惑,也是在斟酌着怎么处置这姑娘才合适,最终他叹了口气,“咱们兄弟没有户籍,下不了山也成不了家,这姑娘若是能活下来,以后养个几年兴许能给咱们……家里留个后。”
晓仲延没说话,倒是晓叔延咋呼起来,“大哥你给咱们找了个媳妇儿?啊不是,我是说,这媳妇儿算谁的?”
晓仲延立即瞪他,“兄长还未成家,难不成还轮得到你?自然是大哥的。”
晓叔延瞬间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哦。”
他也想要个媳妇啊,他都十七了,山下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都到了说亲的年纪,有的都已经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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