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10秒,局势已瞬息万变。然而外界的纷争却再也无法影响怀特,或者说,此时他已经无法再感知外界所发生的一切。
他一动不动,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
但旁人不知,他的身心早已心甘情愿地奔入梦中。
他陷入了一场温暖的幻梦。
卧底联邦边境驻军星球后的所有痛苦而漫长的记忆都在缓缓淡却,他听见远方传来窣窣的碎响,哗啦啦的清透的声音忽如海浪般起起伏伏,不断向他耳边靠近。
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模糊不清的意识费力分辨着,突然记起那是细风吹动他卧室窗外茂密枝叶时发出的声音。
贫穷积弱的童年时代里,他曾经拥有过一间属于自己的狭小卧室。说是属于他的,其实卧室里除了张靠窗的老旧铁床真正属于他,其余空间都被各种拆卸下来的零件堆满,逼仄的空间里满是工业能源挥散不去的臭味。
那扇窗户并不大,窗轨早就坏了,只能勉强推开一掌宽。
幼年时的手掌,还没有如今他的半掌宽。可只要推开那扇窗,就能听见清凉的风吹卷树叶的声音,连绵不断的,透过窗户缝隙闯入房间里,送来凉爽的同时驱散鼻尖热烘烘的臭气。
幼年的怀特时常攀在窗框上朝外窥视,一整天,一整天,看风在树叶上的形状。
母亲咚咚敲响他的门,他从窗边回过头,看见她手里又拎着一只垂头耷脑的钻山鼠。她晃着手里的猎物笑着问他:“怎么样,今天你想试试吗?”
可怜的小东西半死不活地任由母亲摆弄,放大的瞳孔里逐渐透出一丝灰败,两只绝望的眼睛圆溜溜地瞪大,死死盯着他,像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
他贯常感到了恐惧,可那恐惧却好像不如记忆里的那般深刻,像隔着一层似的,隐隐约约,缥缈地晕开成浅薄的感觉。
钻山鼠黑洞灰败的眼睛将他了吸进去。他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无法反抗的被迫向深处继续下坠。
耳边树叶翻动的哗哗声变得急促起来。
莎莎莎——
连成一片。
他慌乱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荒原上,四周陷入死一般寂静的黑夜,母亲已经不见踪影。
他急忙想起身去寻找,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只能任由自己躺在冰凉的地面。
他无助地转动脑袋,在黑暗中向四周张望着,终于找到了一处亮光。
树倒了,枝叶都不见了,光秃秃的树干通体焦黑,上面燃着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苗。急促的莎莎声正是它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他有些茫然,又分辨不清,呆呆的望着那快被烧尽了的树,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远处低语,接着又看见了晃动的人影在缓缓靠近。夜色中影影重重,火光晃动,他的嗅觉像被封闭许久的机器突然开始工作,于是刺鼻冲天的腥臭味猝不及防地统统撞入了他的鼻腔。
钻山鼠被母亲割开脖颈时他常常闻到这样的味道,可那只是一只钻山鼠造成的,远远比不上尸山血海所产生的浓烈。
他觉得有些难过,却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悲伤和恐惧一样都变得浅淡,像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久到快要被遗忘了。
困倦朝他侵袭,他累得睁不开眼,觉得心中无牵无挂,便放任自己睡去。
他睡了很久,做了个很甜的梦,可惜临近醒来时却忘记了。
他在嘈杂声中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中央。
树干上将要熄灭的火苗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滔天火海,狂浪的火焰正在吞噬城市里的一切。
尖叫哭喊的人群从他身边溃散逃离,将他撞得东倒西歪。
他脑中生了层灰雾,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跟着人群逃跑,只傻傻看着愤怒燃烧的火海,看它势如破竹地将人类文明摧毁殆尽。
高楼在崩裂、倒塌,裹满黑灰的硝烟遮挡住头顶整片天空。他看见一缕灰烬轻盈地飘在烟中,越飞越高,最后被呼啸而过的飞行器撞的粉碎,洋洋洒洒散落下来。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破开滚滚黑烟向人间极速坠落。它拖着长尾,却没有在擦过大气层后消失,反而结结实实砸在地上,伴随着火焰和碎裂的尘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颗又一颗。
大地在颤动,像是哭了一样。
青天白日怎么能看得见流星呢?
那是来自星球之外、从宇宙间发射而来的炮火。
是啊,他想。
这个世界完蛋了。
他回头去看,废墟中只剩他一人。
他长高了,手臂和大腿变得粗壮,背上也长满了结实的肌肉,一头属于孩童的浅金色软发褪了颜色,脸上添了皱纹,满脸胡子拉碴。
母亲没有见过这样的他,若是再见,她必定是认不出他的。
他为什么会在这呢?
这里的一切在很多年以前就彻底结束了。
他走了很久,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做很多的事。
做什么去了?
对啊,他们要创立新世界。
心脏处突然生出尖锐的疼痛,一击击碎了他的盔甲和躯壳。
怀特止不住弯下腰,痛苦的捂住胸口,嘴里发出虚弱的呻吟。
还不能死。
他挣扎着撕开胸前的衣衫,双手握住洞穿自己胸膛的一截从残壁上崩溅的岩钢,颤抖着将它拔了出来。
他还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胸口敞了个大窟窿,咕嘟嘟往外涌着血。他的血,在争先恐后地离开他的身体。
怀特跪倒在地,脖子折断似垂在胸前。他喘息着颤笑两声,举起手上的岩钢狠狠扎入自己脑中。
他们不懂,这样的梦他做过千千万万遍,早就熟知该如何醒来。
这样的梦,休想拖住他的脚步。
*
会议厅。
红发回援怀特的路线被两位军官抢断,他不欲与二人纠缠,只得先放出【束灵】开路。
紧随而上的伊岚和卡洛里于是选择绕后,他们避开那针锋相对的三人,直冲毒发后正原地不动的怀特。
红发很快察觉他们的意图,慌忙甩出触须阻拦。
然而他一人哪里挡得住四个人。
伊岚回身抵挡身后追上来的【束灵】时,卡洛里已趁机拔出匕首插入怀特心口。
红发眦目发出愤怒的咆哮。
卡洛里到底没有真正杀过人。
匕首扎得太浅,他不好预估是否足以致命,又被红发的怒吼声一吓,顾不上判断心脏的具体位置,只慌忙用双手握紧匕首,连连拔出又插入,快速重复数次。
飞乍的触须逼近眼前,伊岚眼疾手快拽了卡洛里一把,见他已经得手,赶紧抓住他先撤。
卡洛里被伊岚拖着往前跑,他双手举在胸前,手指发僵,还维持着握刀的姿势没有松开,满手都是怀特的血。整个人楞楞的,被拉出老远都没回神。
红发怎么可能放她们俩走。
他再不去管那两位军官,冒着将后背暴露出去的风险,咬牙切齿地咬上卡洛里,看那架势是非要一命抵一命不可。
伊岚瞥见卡洛里脸上的呆傻样,啧了声,一把将人丢远,自己就地一滚面向正急追来的人,念里子弹须臾间向其倾泄而去。
情急之下,子弹数量竟突破了她往日的极限,生生射出数十枚。
能拖一会是一会儿。
边想着她边扭头朝卡洛里急吼:“跑啊!”
伊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卡洛里被她的喊声一震,看见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终于清醒过来,心里一虚,脸色涨红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见人终于跑出了触须围攻的范围,伊岚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心安,反而有种寒毛倒立的悚然之感。
她惊诧不已,连忙回头,却见自己射出的子弹全都打空在地上,后方竟空无一人。
伊岚直觉不妙,猛地抬头,就见怀特不久前还站立不动的地方此时只剩下一滩血迹,那里的人不见了!
她的心猛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只来得及扯开喉咙大喊一声:“卡洛里趴下!”
卡洛里茫然地循声往回望了一眼。
伊岚心下一凉,就见他身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洞开一圈虚无的空洞,一只苍白的手从洞中探出。
一无所知的卡洛里直直撞了上去。
噗嗤——
匕首刺穿了少年的胸膛。
卡洛里呆愣地转动眼珠往下看了眼,认出扎在自己胸口的匕首正是他不久前插入怀特体内的那一把。
“……忘记、拔了……”
他喃喃着,两腿一软,向前栽倒下去。
伊岚感到一阵眩晕,她死死咬住唇,飞奔过去伸出双手接住少年倒下的身体,免得他的脑袋再磕在地上。
空洞中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我没想杀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伊岚抬起眼,看见怀特从空洞中缓缓走出。
他走得极慢,胸口的破洞还在不停地往外汩涌着大股大顾鲜血。他面上毫无血色,唇色发白,短短几步,连脚步都打着幌子,看上去并没有比死了好多少。
他并不去止血,因为知道那已经是徒劳。
怀特俯视着面前的人,突然笑了笑:“你是我带过最特别的学生。”
他低声道:“其实我们可以不是敌人。”
这声音低的像是叹息,只他们两人才能听见。说完这一句,他轻轻阖了阖眼,长叹一声后,终于失去所有力气,轰然倒地。
怀特死了。
他就倒在伊岚脚边,她伸出一只手去探他的鼻息,确认了他的死亡。
她手上沾着卡洛里的血,他软在她手里,和没有灵魂的人偶一般无二。
她收回手,呼吸不畅,但本能还记得要做应急包扎。
边境军中传来潮汐般的惊叫声。
怀特死前最后为红发开了一次【多维之门】,将他送到了科林身边。
红发咬破了科林的肩膀,泄愤般的将所有【束灵】触须钻入了他的伤口。
厅门外不知何时涌入了一批装备森严的士兵,众人很快将红发按住。
伊岚听见有人朝自己跑来,抬头便看见丘利煞白的脸。他从她手上接过卡洛里,接替她继续给卡洛里做起抢救措施。
伊岚站起身,看向被突然闯入的士兵制服后压倒在地的红发。
他被人合力按到在地,脸颊贴着红红灰灰的地面,擦破了皮肉。分明已经陷入绝境,他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猖狂地大笑起来,大喊:“干的漂亮!”“他娘的怀特,干得漂亮!!!”
她抬脚想再走近一点,却见红发趁众人不备,忽然撞开士兵的手将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了嘴里。
他动作太快了,带着殉道者般的决绝。
伊岚虚起眼,看清他手上是支半指长的小试管。那东西包在一个小囊袋中,先前一直挂在怀特腰上。
红发再一次被脸朝下按到地上。
他在挣扎间看见了伊岚,忽地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伊岚看见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对她说了什么。
红发的嘴被扳开,有人在强迫他吐出刚才喝下的东西,然而来不及了,他讥笑着吐出几口血,两眼一闭彻底断了气。
伊岚觉得有些眩晕,尘埃落定,过度使用异能的后遗症终于又找上了她。
她扶住脑袋跌坐在地上,察觉到丘利在身边拉开了屏障,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红发没发出声音,但她其实从他唇上读出来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
“叛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