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年轻时专职做过军事历史研究，曾经搭档他的妹妹裴尔南一起在首都星专研院供职。”

他摸着手心的掌纹，回忆道：“边境战乱平息后，祖父受邀回到三狮星，协助教育和民生工程的重建。”

“裴尔南女士是位非常杰出的机械工程师，和祖父回到三狮星后，她牵头研发了环境拟态系统。如今RHEA星系服役的新型环拟系统，几乎全部都参考了她当初的设计。”

“战后荒废，不仅是数万遭受战争之苦的居民，大批刚从边境线撤回的军人也在等待安置。环拟系统的面世，几乎可以说凭空创造出了数十倍于从前的可居住面积，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用地短缺的难题。”

“专家协会曾预测RHEA星系的战后大萧条至少会持续六十年，裴尔南女士将这个周期缩短了整整三倍，她也因此获得联邦颁发的终身荣誉奖章。”

“裴尔南姨祖母有个女儿，名为梅梅·库珀，曾经是环拟系统研发团队中最杰出的研究员之一。”

他顿了顿，露出怀念的神色：“她也是卡洛里的母亲。”

伊岚讶然。

她没想到丘利和卡洛里然是血亲。

大概是卡洛里总一副对丘利的家人意见很大的样子，给她造成的错觉。

丘利笑了一下，继续道：“或许是因为家族传统，祖父和裴尔南女士都很重视教育，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因此，梅梅·库珀阿姨从小就有贴身家庭教师教导。”

“其中陪伴她时间最长、也最得她信赖的家庭教师，就是后来嫁给当时的嘉比家主，在慈善界赫赫有名的卡迪亚夫人。”

伊岚心念微动。

……卡迪亚？

那不就是因为性别匹配错误，差点和安可夫的爷爷履行娃娃亲的那个卡迪亚·嘉比？

欧力·嘉比的儿子，嘉比家的第二任家主。

伊岚掐指算算时间：“那这位夫人，就是伊西多·嘉比的祖母？”

长辈间亲近，几个小辈大概关系也不会差。

不想丘利却摇头。

“虽然嘉比家非常看重血缘关系，原则上只承认家主的孩子拥有继任权，但事实上也有例外。”

他轻声解释：“嘉比家的现任家主与上任家主，两人就是兄弟，而非父子。”

这个伊岚倒是知道。

她点头，现任家主是从自己的兄长手中夺权上位的，这件事在星网就能查到。相关的新闻报道也不少，看得出来当年应该闹出的动静不小。

安可夫说过，三狮星如今能称得上是家族的几大姓氏都很传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老古板到掉渣”。

他们会严格遵从一些外人听来沉旧、不合时宜、甚至荒唐可笑的规矩，比如说认可“娃娃亲”，比如说用血脉亲疏划定身份，甚至还因此衍生出古怪的等级尊卑观念。

和他们信奉的原则一样，这些人浑身散发着腐朽的老气，像是上个星元纪年幸存下来的会呼吸的遗物。

靠战争发家的欧力·嘉比想要跻身贵族圈，为了在三狮星彻底站稳脚跟，他选择了随波逐流，把自己泡同一坛大染缸里，腌染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萝弗斯等人调侃起安可夫的婚事，提及伊西多·嘉比，总会戏称她为“大小姐”。

丘利：“卡迪亚夫人并非是伊西多·嘉比的祖母，非要说的话，她大概算是伊西多的叔祖母。”

他说：“嘉比家的现任家主并非卡迪亚夫人的儿子。

所以现任家主虽然成功夺权上位，但他其实没有他们自己看中的“正统血脉”。

这确实是伊岚此前不知的。

“……”

她突然有些理解伊西多·嘉比放在自家拍卖行的东西为什么都能被人偷走了。

名不正言不顺的家主，和他不能服众的继承人，手下会出现叛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再联想到伊西多小姐身为家主的女儿，家里既有集团公司又有数不清的财力，却还为追回失物亲自冒险跑来驻军星球，甚至还能熟练地在通风管道爬上爬下——

……她在自己家大概混得一般。

伊岚忍不住移目，觉得她似乎和面前这位少年同病相怜。

这些家族隐秘是凭她不可能得知的，伊岚很有兴致再多听些。

但丘利只浅言几句，便不再多说。

倒也不是他不愿意说。

只是嘉比家内部关系复杂，单是现任家主一夜间从旁系摇身一变成了欧力·嘉比的嫡亲后代，强硬争权的故事就够扑朔迷离了。

其中关节，外人根本理不清楚，自然也无从说起。

丘利说：“卡迪亚夫人和梅梅阿姨一直很亲近，再加上祖父因为工作关系和嘉比家往来日趋频繁，裴尔南女士手下又是远近闻名的人才济济，于是幼年时期，我，卡洛里，还有嘉比家年岁相当的孩子，我们便常常被托管到一处照顾。”

“如果不是因为总督……”

丘利说着，突然停住，把未尽的话咽了回去。

迎上伊岚好奇的目光中，他顿了顿，接着道：“后来因为一些缘故，祖父和卡迪亚夫妇间渐生嫌隙。虽然双方晚年时握手言和了，但在当时，我们便很少再和嘉比家的孩子们往来，此后关系也就慢慢疏远了。”

丘利垂眸，没有说他的母亲曾经试图缓解过两家僵持的关系，为此还特地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整个三狮星上流社会出席，只为解除双方之间存在的误会。

然而，在那场晚宴上，她被引荐了当时已经年满14岁的科瓦罗。

她丈夫的私生子。

一个比她刚过完13岁生日的孩子更年长的私生子。

“……”

丘利自嘲地笑了笑。

单向玻璃外逐渐出现熟悉的景色，中心实验室快到了。

他收起情绪，提醒伊岚：“我们从反监听伊西多·嘉比的沙虫所知，她这次来联合会议的目的或许也和感染生物有关。”

他还惦记着伊西多等人在事务厅突然消失的事，心里挂念，但不算太担忧：“卡洛里醒来之前，我们暂时还无法加强沙虫信号进行追踪，不过好在，只要链接没有被发现，我们就还能找到他们。”

不是或许，伊岚沉默。

伊西多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她是为感染提取剂而来。

被种在通风管道里的那棵秋月蔓和伊西多一样下落不明，极可能就是被她取走的，如果确实如此，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们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丘利对她说了声抱歉。

伊岚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我很遗憾将你卷入这些纷争，伊岚。”

他表情真挚道：“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才自私地将你拉入局中。感谢你愿意帮助我，如果以后你也有需要我的地方，请让我回报这份情谊。”

他的态度太过认真，让伊岚都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尖。

“不用客气。”

她又指指自己的背包：“平等交易。”

丘利笑着摇头：“那东西对我不算什么，和你为我做的事可比不了。”

“与你做的交易是我取巧了，你想要的东西我正好有，是我走运才对。”

他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又笑：“何况你还救过我两次。”

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但和他一样，需要抑制异能等级的人，他从未遇见过。

对他而言可以救命的良方，对其他人来说却没有任何价值。

从前一直如此。

他不想去深究伊岚要那东西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她要给谁用。

因为他格格不入很久了，想着如果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能有个同类也不错。

承诺给伊岚的配方是他亲身试验过无数次后的改良版本，效果还算不错，他觉得给出去更有价值。

一张配方，能换她帮他干扰联合会议、帮他留在H011708星，不会突然被“护送”回总督府，是他赚了才对。

车队驶过检查口，缓缓停下。

研究员开始指引众人离开车厢，依次穿过隔离通道前往隔离区。

丘利起身拉开车门，下车后又转回身虚抬起一只手，示意跟上来的伊岚馋着他的手臂下车。

伊岚道了声谢，自己蹦了下去。

她知道隔离区有单独的隔离室，原本想着待会能和丘利一起过去，之后再找机会继续聊聊，却不想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被人叫住了。

研究员A站在队伍最前方，正一边核对人数一边放行。

看见伊岚，他伸手一把将她从队伍里拉了出来。

“你先站这等会儿。”

他手劲不小，伊岚差点没被扯个趔趄。

走在她前面的丘利听见动静回头，见状，朝她微微点头，识趣地跟随队伍先走了。

伊岚摸摸脑袋，看着挡在她面前的研究员A，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这是？”

研究员A正忙着给每个下车的人做生物信息登记，手上的虹膜扫描仪嘀嘀作响，闻言头也不抬回道：“你初检风险太大，等下会有人单独过来领你。”

伊岚：“啊？”

真的假的？

“……我感觉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啊？”

除了有点过度消耗导致的虚弱之外，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再说吃了丘利给的糖丸，她已经恢复好多了。

研究员A忙得打转，没工夫和她细说，只丢下一句老实待着就埋头继续登记信息。

“……”

伊岚就这么原地等着，不一会儿，一个里三层外三层裹在防护服里的人果然从实验区跑了过来。

他略显艰难地刹住圆滚滚的身子，喘着气对伊岚招手喊道：“跟我来吧！”

厚重的面罩让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沉闷，但伊岚还是听出来这人就是向来和研究员A形影不离的研究员B。

认出是个熟人，伊岚朝他小跑过去。

研究员B带着她一路抄近道，很快拐到一间圆形弧顶的玻璃房外。

“这是哪儿？”

伊岚有些困惑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建筑，这地方她以前居然没来过，她还以为他们是要去实验室做感染风险检查。

她疑惑：“我不是要去做检查吗？”

研究员B已经率先推门走了进去，招呼她：“这里是拟态生物房，先进来吧。”

伊岚跟进去。

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闷热气冲得眯起眼。

正前方醒目的光屏上显示室内温度：30℃。

研究员B开始脱他厚重的防护设备，直到身上只剩一件普通的实验服。

伊岚见了欲言又止，忍不住提醒他：“我的感染风险还没解除。”

在她面前不穿防护是不是不太合规。

研究员B甩了甩汗湿的头发，长舒了口气，闻言摆手：“太热了，穿这么厚我死得更快。”

“你随便找个地方坐会，我先给你配点营养剂。”

说完他丢下手上的东西，走到玻璃房中央的一张桌子前，开始摆弄桌上的瓶瓶罐罐。

“……他们说我风险太大，需要做补充检查。”

研究员B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开始称量。

“你风险是大，不是感染的风险，是暴毙的风险。”

他哼笑一声：“精神力波动极端异常，下一秒你可能就要在我面前脑死亡了。”

他晃着手里的药剂：“看到没有，特制营养剂，用来给你续命用的。”

说着连瓶带药塞进她手里：“先把这个喝了，先救个急。”

伊岚抱着瓶子松了口气。

原来是研究员A发现她精神力过度损耗了，不是感染问题就好。

她仰头一口闷完，砸吧下嘴，感觉味道和丘利的糖丸差不多。

“救急不救根本。”

研究员B收回瓶子，重新往里倒入各种药剂。

“我再配些药给你，后面几天和营养剂一起服用，记得一定要静养。”

伊岚笑眯眯地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可别谢我，这药方是崔西博士给的。”

伊岚一愣，跟到桌前，“那我改天再当面谢谢崔西医生。”

研究员B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他要忙着配药，伊岚不打扰他，这会儿才有空打量起这间生物房。

不知道装在何处的光源穿过弧形的透明穹顶照射下来，让整个玻璃房内都亮得发白。

房内纵高约十米，顶部似盖，底部呈八角形状。

从下往上看……像个笼子。

肉眼可及之处，房内都是统一的材质——晶莹剔透的玻璃。

连研究员B正在使用的那张桌子也是玻璃的。

伊岚凑到桌前仔细看了眼。

她对建筑了解不多，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建筑。但比起玻璃，离得近了看，它们倒更像是钻石。

不过，不是说这里是拟态生物房？

伊岚直起腰环顾一周。

拟态感受到了，生物在哪？

她抬头看向头上的弧顶，想到白向安曾经带她去过的崔西医生的私人实验室，那些藏在天花板里的机械触手，和可以从天而降的封锁舱。

她问：“为什么没看见生物，都养在封锁舱里吗？”

研究员B一顿，从试管堆里抬起头，白她一眼：“你脑瓜里装得什么，封锁舱是能养得活东西的地方吗？”

他指着一面墙：“过去敲两下。”

伊岚依言照做。

她屈指刚敲击两下，透明的水晶状墙面就从中心开始逐渐泛起浅蓝色、浅黑色，然后是绿色，绿色，大团大团的绿色。

“哇！”

伊岚忍不住惊叹出声。

透明的墙在她面前变成了一面镜子，镜中映出了各式茂密葱郁的热带植物，满眼苍翠欲滴。大抱叶下的一只钻山鼠被声音惊扰，颤巍巍地从地洞里探出半个头向外张望。

伊岚忙回头看了身后。

空荡荡的玻璃房，玻璃桌和研究员B，没有热带雨林。

她惊奇道：“这是单面镜？”

“单面，但不是镜子。”

研究员B：“只是为了达到更好的拟态效果，对墙面做了感观处理。”

八角形，八面墙。

现在只有她面前的这面墙有变化。

伊岚新奇的绕着墙把每一面都敲过，满意地观赏了一圈荒漠、沼泽、草原、深海、湖泊……

最后她拖来一把长背靠椅，放在雨林拟态的墙边躺了上去。这面墙后的景像她能看上一天。

*

中心实验室。

空中连廊。

一行人脚步匆匆朝手术室走去。

伊岚正趴在单向墙上看一朵形态怪异的黑色食人菊捕猎。

研究员B还在一旁手脚麻利地给她分装配好的药用营养液。

自然界的食人菊原本是红色，它靠艳丽的色彩吸引蝇虫。

经过中心实验室的改良，这里的食人菊花瓣长出了带有锋利锯齿，颜色也变成了深黑色，体积增大足足四倍，能更有利地伏击体型更大的啮齿动物。

一只钻山鼠正蹲在食人菊上方长满苔藓的青岩上梳理毛发。

它细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悠闲地一甩一甩，对自己的尾尖就悬在食人菊上半指高的地方毫无所觉。

只要它的尾巴再稍微荡起大点的幅度，就能刺激食人菊花瓣瞬间闭合，拽咬下它的半身。

钻山鼠的尾尖距离花心越来越近，伊岚又凑近一点想看得更仔细。

突然，头顶上方光线一暗，不等她反应，钻山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等她再看，钻山鼠已经被食人菊整个吞了进去。

“啧。”

伊岚咋舌，动作太快了，她根本没看清楚。

她失望地坐回椅子里。

抬起头，正好看见从雨林拟态区上房的玻璃栈道上，一大群人呼啦啦地走过去。

就是他们刚才挡了她的光。

没人走在上面时，栈道和墙壁一样都是透明的。她之前甚至没注意到上面还有条栈道。

伊岚眯起眼，突然发现这群人里领头的赫然是崔西医生。

她好奇，扭头问研究员B：“这条栈道通去哪？”

研究员B朝上瞄了眼，回道：“手术室。”

“手术室？”

伊岚喃喃：“他们去手术室做什么？”

伤者早已经被安排接受治疗了。隔离工作又有白向安负责，现在人都集中在隔离区，崔西女士这时候带人去手术室做什么？

研究员B ：“听说和你们一起回来了好几具尸体，应该是去准备解剖吧。”

伊岚眼角一跳，扭回头：“解剖？”

“是啊，因为有感染变异的可能。”

他将配好的营养剂按量分装好了，依次放入盒中，递给伊岚。

“喏，记得三小时服用一次。其实能进恢复舱配合治疗的话更快一点，但说是稽查队那边受伤的人太多了，恢复舱一时半会儿也空不出来，只能将就一下。”

他无奈地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叹了口气。

“……”

伊岚接过药盒。

她还在想崔西医生带人解剖的事。

说是解剖，怕是以防万一变成行尸，干脆直接肢解掉吧……

但这种事需要崔西医生亲自动手吗？

研究员B还在说稽查队的伤亡情况。

听他说到总督府的卫兵也死了好几个，伊岚回了神，听得皱眉。

她离开时巨趾蛙已经死了，按理说不该有那么多人受伤才对。

“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听说救援到后，门一打开，里面的两帮人突然起了冲突。”

研究员耸耸肩：“论起动手来，稽查队当然不是卫兵的对手，最后一个个都伤的七七八八。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反而卫兵死得比稽查队的人更多。”

“行了，别管他们了。”

他摆摆手，催促伊岚离开：“你现在需要回去好好睡一觉。我回让小机器人盯着你吃药，赶紧走吧走吧。”

伊岚还想多赖一会儿，单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直接被他推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