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上掠过很轻的一下。

少女抬眼，直直注视着路方舟。

里面没有躲闪或者羞涩的情感，只有懵懵懂懂的好奇。

瞳孔乌黑，像湿漉漉的小动物。

也许是这种感觉对于怨灵而言格外奇异，她甚至主动凑近了些。

闭上眼睛，仰着脸。

露出乖乖等亲的姿态。

柔和的光亮映衬着女孩子白皙的脸颊，仿佛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路方舟顿时僵住，油然而生一股罪恶感。

他刚刚、他……

等了一会没有动作，怨灵不满地拧眉，睁开眼，干脆主动贴了上去。

黑夜掩盖了男生发红的耳根，呼吸声却在放大。

搂住怀中怨灵的掌心微微发烫。

女孩子的亲吻并无章法，比起吻，“贴”或许更合适。

柔软的唇贴住，又离开。

如此往复、向下。

眉心，眼皮，鼻梁……

直到落在流动着汩汩血液的颈侧。

然后，鲜红的唇瓣张开——

“呜。”

嘴巴被捏住，奚汐茫然了一瞬，眼底浮现些许委屈。

还委屈？

路方舟牙齿磨了磨，差点气笑。

男生的两根手指夹住怨灵的嘴巴，理智重新占据大脑。

他的表情冷了下来：“不可以。”

如果不是方才被他及时制止的话，路方舟的脖子已经被咬开了。他还没什么反应，怨灵倒是表现得像是自己欺负了她一样。

路方舟面部微抽，闭了闭眼。

颈侧的位置太危险，稍有不慎关系性命。

……他不会头昏到把这里送进一个神志不清的怨灵口中。

这么想着，路方舟盯着对方难受到仿佛哭出来的眼睛，眉心蹙起。

鬼怪本就可以通过吸取活人的精气神来弥补自身，类似志怪小说里的所谓的“阳气”。

他能让怨灵趴在自己身上已经是最大的让步，怨灵却还是觊觎他的血肉。

这也证明了，本质上，看起来无害的少女并没有什么特殊，一样是会被本能控制的族类。

外表只是迷惑。

男生垂下眼帘，偏过头。

片刻后。

指尖刺痛，冒出的血珠被怨灵悉数卷入口中。

明明是柔弱的、无意识的一方，可动作却是难以克制本能的贪婪。

黑暗中，有人闷哼了一声。

大概意识到自己弄疼了“食物”。

怨灵眨了下眼，缠绕在脖颈的力度也渐渐放松，安抚似的双手捧住了路方舟的脸颊。

舌尖的软肉掠过指骨，轻轻舔了舔伤口。

路方舟的手指烫到似的蜷缩，却被怨灵再次不满地咬住。

几息过去，怨灵的魂体也随着鲜血和精气的吸入而逐渐稳定。

少女苍白的脸上浮现餍足之色，晕开红意，像摄人心魄的精怪。

视线的落点缓缓聚焦在了路方舟的唇上。

……

程砚不知道自己睡着后发生了什么，他睡了个相对而言的好觉，没做梦，就是早上起来有点冷。

“啊啾。”

程砚裹着他的毯子，从包里抽出卷纸，吸鼻子。

好冷，这房间空调效果也太好了。

路哥什么体质。

他起身把窗帘拉开，光线充盈，才觉得暖和了不少。程砚琢磨着，他得商量商量，下次温度调高点，要是不行的话……不行他就回家再带床被子。

一切看大爹脸色行事。

反正不能走，小命要紧。

他还在擤鼻子，往外走，声音也因为受凉而有点哑，“路哥，我们今天……”

喉咙里的话卡住，他怀疑自己没睡醒。

女孩子漂亮的眼睛亮晶晶，像盛着两轮小小的太阳：“早上好！”

明亮的笑容一下子驱赶了屋内的冷意。

程砚觉得尸体都回暖了。

奚汐原本正捧着脸颊在刷剧。

路方舟一大早出门换掉了他无敌卡顿的旧手机，与此同时，奚汐也收获了在这个世界的第一部电子产品。这里的科技水平和她原本的世界差不多，奚汐用起来很顺手。

听到下楼的动静，侧目，对上程砚发白的脸，奚汐才想起来这里住着的是两个活人。

她昨晚阴气逸散，意识模糊，浑身都不受控制。

现在稳定了，顿时有些心虚地收了收屋子里的怨气。

糟糕。

程砚唾弃自己，现在是心动的时候吗？

虽然真的很可爱就是了。

他支支吾吾地回应女孩子，心里却不禁冒出疑惑，她和路哥住在一起吗？昨晚怎么没看见？

程砚为数不多见到她的几次，都是毫无察觉的情况，那晚突然出现在他家也是。还有乔明安的名字，她是猜的吗？如果不是猜测，又是从何得知？

围绕的问题经不起细思，程砚低下头，手指在外卖软件挑挑拣拣的动作也不过大脑，时不时就瞄一眼对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名为奚汐的少女，和路哥之间的氛围很奇怪。

比如现在。

少女神色自然地盯着手机屏幕，偶尔会瞥向旁边的路方舟。

眼神仿佛发光，像见了鱼的猫。

反倒是路方舟难得显出几分不自在，隐隐避开目光。

程砚留意到他的右手，一愣，脱口而出：“哥，你手怎么了？”

男生的拇指和食指上，两块创可贴的位置格外显眼。

不提还好，提了路方舟又被昨晚的情形哽住。

最后关头，他用拇指抵住了怨灵凑过来的唇。

指节压在两人中间。

落雪般的冰凉气息近在咫尺，因着他的阻挡，没有变成相互交换的地步。

他的拇指也被脾气很大的怨灵咬了个印子。

虽然并没发生什么，但，不对劲。

很不对劲。

路方舟想的是，他们之间不应该有很多牵扯。

本来是这样……在昨晚之前。

怨灵面色如常，不会像人类一样心思难猜，即使发现自己从一个异性人类的身上醒过来，也没有大惊小怪。

只有坐着睡了一晚上的人类，浑身僵硬，难捱地、羞耻地，压住了隐隐的生理反应。

他很想找个地方静静，于是起身，“没什么，擦伤。”

男生克制着目光没有偏向旁边，他从小到大对人际关系处理的经验很单薄，光是冷着脸的模样就足吓退相当一部分人。

所以也没有人告诉过他，越刻意就越是明显。

像很幼稚的，独自置气的小孩子。

连程砚都看出了些古怪。

-

顾星朝对时不时消失的猫咪习以为常，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房间里监控是市面上性能最好的一款，夜视清晰，只连接了自己的电脑。

他调出昨晚的录像，一开始还很正常，他和猫都在屏幕里睡觉。直到某一个瞬间，监控闪烁了两下，随后就是一片雪花模糊。

录像再次恢复的时候，上面的小猫已然不见了踪影。

顾星朝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终于验证了内心的猜测。

顾家没安屏蔽仪，不存在人为干扰，更何况不可能有人特意干扰监控掩盖一只猫的动向。排除这些，就只可能是非自然因素。

这世界上居然真有妖？

骤然掀开世界不为常人所知的一角，顾星朝不仅毫无恐惧，甚至心底生起鼓胀的欢愉。

他不知道妖为什么接近他。

但他清楚，猫现在是他的所有物，留在他身边，一定是因为有她想要的东西。

他会想办法，让妖自己出现。

大少爷嘴角勾起，心情都好了不少。连带着在顾家前厅见到了准备告辞的几人，都没露出任何不妥当的表现，斯斯文文送客，仿佛遗忘了昨日餐桌上的龃龉。

魏峤对这些贵公子的虚伪丝毫不意外，他懒得弯弯绕绕，跟在魏叔后面，低头把玩着手上缠绕的红线，长辈之间的客套话左耳进右耳出。

他没想到那具身体里装的不是妖，而是个实打实的怨灵。

浑身的怨气不可能做伪。

只是不知道这怨灵留在顾家是为了什么，和那晚给他下咒的年轻人又是什么关系。

道士也是活在尘世的俗人，绕不开和钱权打交道。他和魏叔来顾家谈的是和顾家家主之间的交易，至于中途遇见的意外，不在交易范围内，没必要节外生枝。

之后要真出了岔子，顾家自然而然会想到他们，那又是另外的价钱。

不过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临走前，他还是提醒了一句，“黑猫通人性。”

“就是不知道，小顾先生清不清楚猫的来历。”

顾星朝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心下微讶。

鬼神之事，年纪大些的商人总归会有些迷信，他父亲也不例外，为了近来的合作案特意想找几个道士看风水局。

顾星朝对此嗤之以鼻，随口问小姨要来了人。

乔明安那废物死了之后，小姨精神疾病一度复发，乔家也由着她神神叨叨。兴许是把顾星朝当成了替代，小姨对待他甚至比自己的大女儿还要亲。

递给顾星朝名片时，言语间满是对“魏大师”的推崇。

顾星朝不动声色审视面前的青年，他倒是没想到，这人似乎真有几分本事。

但梁子已经结下，他看人不顺眼，更厌恶魏峤言语间自以为是的规劝口吻，就算知道对方不是神棍也不会屈尊降贵结交。

他的东西，也轮不到别人来过问。

顾星朝轻哧了声，面上不以为意。

“只是个宠物而已，我自己的猫，就不劳关心了。”

“对了，”他说着，招了招手，几个佣人居然真的拎过来几个箱笼，不同毛色大小的猫咪缩在笼子里探头探脑，“魏先生不是说要挑几只带走？挑吧。”

魏峤哪里看不出来对方眼底的轻慢。

面上彬彬有礼，也掩盖不了上位者流露的施舍的姿态。

魏峤差点气笑了。

青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用破费。”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魏峤不确定顾家少爷是否发现了猫的古怪之处，大概率是不知道的，正常人应当不会留个怨灵在身边。

不过想到那怨灵的模样，他又有几分不确定。

魏峤还没看清全貌就让怨灵逃走了，但从轮廓来看，不难辨认出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形容似乎也不像魏峤设想的那般可怖。

他曾听说过有些鬼怪能引诱人自愿供奉精气，没准顾家少爷就是自愿的。

红颜枯骨，皮相惑人。

昨晚给魏峤下咒的那人，十有**也是为了那个怨灵。

只一个照面就能无形施咒。

连魏叔都没办法做到，如果不是魏峤确信，他很难相信有这种天赋的人会和怨灵为伍。

这么想来，怨灵勾搭的可能不止一个。

要是让这位大少爷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

“很明显的后现代主义风格，运用线条叠加空间感，继承了蒙德里安冷抽象的极简精神，把造型语言缩减成几何语言，我个人觉得蕴含了画家本人对方与圆的哲学探究……”艺术馆内，男人的头发油亮，西装革履带着眼镜侃侃而谈。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士。

v领的修身长裙，打扮知性，微卷的中短发垂在肩头。

男人一副雄性生物在异性面前开屏的自信姿态，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乔韵的古怪表情。

艺术馆的空间开阔，分了几个展厅，为了实现移步换景的效果，展厅之间的风格也不同，譬如现在的四号展厅就银灰色系为主，灯光偏暗。

恰好掩盖了墙后两颗鬼鬼祟祟的脑袋。

“你听的清他们说啥吗？”

“能呀，后现代主义、线条叠加blabla……”

“哦哦那就是在聊画。”

“画？可是……”

路方舟抱臂靠在墙边，额角微抽。

耳边是一人一鬼小声的嘀嘀咕咕。

他现在很想掉头就走，可是附近的工作人员已经走上前来。

工作人员已经注意这边有一会儿了，三个年轻人，要说多有危害性也不至于，但就是行迹格外可疑，尤其是趴在墙角的那两个。

他走过来，瞥了眼神色冷淡的男生，谨慎道：“几位女士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路方舟沉默了会儿，不打算独自解决这个难题。

他伸手，拎着两个“可疑人物”转身。

奚汐还想和程砚说些什么，突然就被人带着原地转了个圈，和陌生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工作人员愣了下，脸颊微红，很有职业素养地再次询问了一遍。

奚汐茫然地看向路方舟。

路方舟单手握拳抵住唇边，清咳了一声。接着偏过头，一副和他们两个不太熟的模样。

奚汐：“……”

还是程砚最先反应过来，他忍着脚趾扣地的尴尬，“我们在探讨，呃，后现代主义……”

奚汐配合他：“嗯嗯。”

程砚指向前面那幅画：“听说那幅画运用线条叠加空间感，继承了蒙德里安冷抽象的极简精神……”

他们距离那边其实并不远，但由于视角的原因，西装男挡住了画的全貌。

程砚只大概瞧见了旁边一连串不知哪国语言的介绍语。

他干脆硬着头皮复述起了西装男的小作文。

他没发现，旁边的奚汐不说话了，甚至悄悄挪远，试图和他划清界限。

程砚的声音越来越小，尤其是，他瞥见了工作人员愈发古怪的表情。

这种社死感，在听到对方忍笑的话语后达到了巅峰。

工作人员：“虽然这不是本次展出的作品。但听到您对莉莎的高度评价，她一定会很开心，感谢您能喜欢她的……画作，我会将您的点评转述给她。”

程砚懵了懵。

奚汐小声解释：“那个是工作人员介绍啦。”

工作人员面带歉意：“莉莎是法国人，旁边是关于她的介绍。没想到会被误会成展出作品，这个是我们的失职，非常抱歉。”

程砚、程砚已经离开地球了。

他机械地转身，却发现更社死的还没结束。

不远处，西装男正面色铁青地望向他，旁边的乔韵似笑非笑。

乔韵不知是对着程砚，还是对着旁边的西装男，声音玩味：“后现代主义？”

“极简精神？”

“哲学探究？”

她每说一句，西装男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彻底维持不住面子，“乔小姐，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展厅。

这时，乔韵的目光才审视般望向他们。

“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