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决心已定,自由港的日常便蒙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每一个铜币的积攒,每一次与往来商贩的交谈,都带上了明确的目的性——为那趟通往帝国心脏的、近乎自杀的旅程做准备。

玛拉动用了早年游历时积攒下的、几乎从未动用过的隐秘人脉。她们需要一个新的、无懈可击的身份,以及一条能避开帝国官方严密盘查的路线。这花费了她们几乎所有的积蓄,并欠下了一些危险的人情。

最终,她们获得了两份来自“科美利亚商业城邦”的商人身份文件,声称是前往帝国罗科尼亚帝都采购香料与丝绸的姐妹。科美利亚与帝国关系微妙,既有贸易往来,又互有提防,其商人的身份既能提供一定便利,又不至于像来自卡多尔或更遥远地区的面孔那样引人过度关注。

她们选择了最漫长、但也可能最不引人注意的路线——乘船北上,抵达帝国东部港口城市 “奇卡列德港” ,再从陆路绕行,穿越几个相对不那么敏感的东部行省,最终西行前往帝都罗科尼亚。

旅程沉闷而紧张。海上的风浪,关卡士兵漫不经心却锐利的盘问,每一次身份文件的查验,都让伊欧也就是莉亚娜的心悬到嗓子眼。她刻意模仿着科美利亚口音的帝国通用语,举止打扮也尽量符合一个中等商人之女的形象——不张扬,也不过于寒酸。

玛拉则扮演着沉稳干练的姐姐角色,应对各种事务,她的冷静和经验是她们最好的掩护。

当马车终于驶上通往罗科尼亚的、以石板铺就的帝国主干道时,莉亚娜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那整齐的农田,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以及空气中那种属于帝国中心地带的、难以言喻的特定气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她回来了。

踏上了这片她曾拼命逃离的土地。

罗科尼亚的巨墙和塔楼出现在地平线上,一如既往地宏伟、压抑,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秩序。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接受着比以往更加严格的盘查。

轮到她们时,士兵仔细核对着身份文件,目光在莉亚娜低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科美利亚人?来罗科尼亚做什么?”

“采购,长官。”玛拉上前一步,从容应答,“主要是香料,听说今年的品质不错。”

士兵又打量了她们几眼,或许是她们朴素的衣着和镇定的态度没有引起怀疑,或许是科美利亚商人的身份起了作用,他挥了挥手:“进去吧。记住,遵守帝国律法。”

马车缓缓驶过巨大的城门拱洞,阴影笼罩下来的那一刻,莉亚娜感到一阵几乎让她窒息的眩晕。

街道两旁是熟悉的建筑风格,但似乎又增添了几分在卢西恩统治下特有的、冷硬的秩序感。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帝国的首都依旧繁华,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无形的冰霜。

她们在一個不算起眼、但往来人员复杂的商业区旅馆住了下来。房间狭小,窗外是嘈杂的街道。

放下行李,莉亚娜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属于贵族区的更高建筑尖顶。

维尔德公爵府就在那个方向。

罗科尼亚的空气对莉亚娜而言,每一口都带着记忆与危险的味道。她和玛拉安顿下来的小旅馆位于“利卡斯特区”,这里充斥着各地来的小商贩、手工业者和寻求机会的底层文书,喧嚣混乱,恰好为她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首要任务是搜集情报,了解维尔德公爵府的现状。直接靠近太冒险,她们需要眼睛和耳朵。

玛拉换上了一身更符合罗科尼亚平民女性的朴素衣裙,混入了市场区和提供短工服务的聚集地。她凭借其沉默可靠的气质和一手不错的缝补手艺,很快与几个负责给贵族府邸运送杂货或提供临时浆洗服务的妇人搭上了话。她从她们琐碎的抱怨和闲聊中,像沙里淘金般筛选信息。

“维尔德公爵府?唉,别提了,冷清得像座坟墓……”

“是啊,老公爵病得重,听说都下不了床了……”

“宫廷医生倒是常来,但看样子也就是吊着口气……”

“府里现在是大管家在撑着,往日的宾客都快绝迹了……”

“也是可怜,那么显赫的家族,继承人又……”

消息确认了,父亲确实病重,府邸守卫或许因主人的状况而有所松懈,但基本的架子还在。

与此同时,莉亚娜则扮演着初来乍到、对帝国首都充满好奇的科美利亚商人之女“伊欧”。她流连于公共图书馆、以及一些允许女性进入的、相对文雅的茶室,那里时常有不得志的学者或小官吏谈论时政。她小心翼翼地引导话题,倾听关于帝国政局、贵族间微妙关系的议论,试图拼凑出卢西恩登基后,维尔德家族所处的真实境地。

她听到的多是谨慎的言辞,但核心意思明确:维尔德公爵因丧女和病体已远离权力中心,新帝手段强硬,旧贵族势力被不断削弱和整合。维尔德这个姓氏,如今更多是象征性的,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信息碎片逐渐汇聚。府邸因主人病重而内部管理可能出现缝隙;往日门庭若市如今变得冷清,减少了被关注的几率;卢西恩对一個已无威胁的垂暮老臣,或许不会投入过多监视精力——但这最后一个假设,莉亚娜不敢笃定。

几天后,玛拉带回来了一个更具体,也可能是一线机会的消息。

“府邸后门负责采购食材的一个帮厨,”玛拉在旅馆房间里压低声音说,“因为工钱被克扣和管事闹得很不愉快,正在找新的活计。她抱怨说府里现在人心惶惶,管事们只顾着自己捞油水,没人真心伺候快不行的老公爵。”

莉亚娜的心脏猛地一跳。“能接触到她吗?”

“我已经通过一个浆洗妇人和她搭上了话,表示我‘妹妹’正在找活干,手脚麻利,特别是会些草药护理,愿意低价应聘。”玛拉看着莉亚娜,“这是个机会,但也是巨大的风险。你要直接进入那座府邸。”

深入虎穴。莉亚娜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她将在那些可能还残留着对她模糊记忆的仆人眼皮底下活动,每一步都可能暴露。

但她没有犹豫。“我需要这个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扮演这个角色。”

她们仔细推敲了每一个细节:莉亚娜的新名字——“莉娜”,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她的背景——来自东部行省一个破落家庭,略懂草药,来帝都投亲不遇,急需工作;她的举止——要显得卑微、怯懦,但又带着点乡下人的淳朴和勤快。

玛拉弄来了一些味道浓郁的草药汁,让莉亚娜的皮肤看起来略显暗沉粗糙,又用特殊的方法暂时改变了她的眼型,让那双过于明亮的蓝眸显得小了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她们反复练习着东部行省的口音和底层仆役的言行举止。

准备就绪后,由玛拉牵线,莉亚娜在一个黄昏时分,跟着那个满腹牢骚的帮厨妇人,从维尔德公爵府那扇不起眼、弥漫着油烟和食材气味的后门,低着头,迈入了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陌生而危险的家。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

维尔德公爵府的后厨区域,弥漫着一种与府邸前院的死寂截然不同的、混杂着焦虑与怠惰的气息。管事的似乎真的只关心中饱私囊,对病重主人的照料流于形式。莉亚娜,现在是卑微的女仆莉娜,凭借其表现出来的“勤快”和对草药知识的略微了解,很快被指派去协助负责熬制老公爵汤药的老女仆,并帮忙打扫主人卧室的外间。

这给了她接近父亲的机会。

老公爵的卧室位于府邸上层,昔日里守卫森严,如今却只有零星几个无精打采的仆役和老迈的女仆。空气中浓郁的药味几乎掩盖了原本熟悉的、属于父亲书卷和皮革的气息。

她第一次端着热水盆进入外间时,目光飞快地掠向内室。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到那张华丽而沉重的大床上,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陷在厚厚的羽绒被里,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上,呼吸微弱而急促。

那是她的父亲。记忆中那个威严、甚至有些**却将所有的温柔宠爱给予她的男人,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枯骨。巨大的悲痛和酸楚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几乎要端不稳手中的铜盆。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擦拭着光可鉴人的家具,但每一次进入那个房间,她的心都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负责熬药的老女仆因家中有事临时离开,将看护炉火和按时送药的任务交给了的莉娜。内室里,也只有一名年迈的、时常打盹的贴身男仆。

莉娜端着温好的药碗,脚步轻得像猫,走进了内室。男仆靠在墙边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并未察觉她的进入。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目光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落在父亲脸上。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皮肤蜡黄,布满了老年斑,紧闭的眼皮下是浓重的阴影。他看起来是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或者是被药味刺激,老公爵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是茫然地望着床幔的顶部。

莉娜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忽然,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毫无焦点地移向她所在的方向。他似乎在努力辨认,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谁……?”

莉娜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她凑近一些,用刻意改变的、带着东部口音的沙哑声音,轻声道:“大人,该用药了。”

老公爵浑浊的眼睛依旧望着她,没有反应,仿佛穿透了她,在看一个遥远的幻影。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得几乎难以分辨:“……瑟…琳…娜……?”

莉娜浑身剧震!他认出她了?还是仅仅是弥留之际的幻觉?

她不敢回应,只是颤抖着手,用银勺舀起一点药汁,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

老公爵没有抗拒,顺从地咽下了一口。但他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她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弱地闪烁,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一下跳动。

“……我的……宝贝……”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用气息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枕巾。

莉娜的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她紧紧握住父亲枯瘦而冰冷的手,将额头抵在床沿,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他知道……或许他一直都有所察觉,或许在生命最后的模糊意识里,他感应到了血脉的呼唤。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原本就微弱的呼吸,渐渐变得几乎无法察觉,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那只曾经轻抚过她头顶、签署过无数重要文件的手,在她掌心慢慢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

老男仆在椅子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并未察觉这一刻的永别。

莉娜缓缓松开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安详的遗容,然后端起那只几乎未动的药碗,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

她的背挺得笔直,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第二天清晨,维尔德公爵府响起了象征丧钟的低沉钟声,宣告了老公爵的离世。

而女仆“莉娜”,在混乱和悲伤开始笼罩府邸的那一刻,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然从后门消失了。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带走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最后的相见,和掌心仿佛依旧残留的、父亲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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