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的拍摄进程已经过半。
暴雨前的闷热沉甸甸压在片场上空,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半点风也无,工作人员只能烦躁地扯了扯脖领,徒劳地用手给自己扇风。
片场外围,此刻正停着一辆与山村格格不入的黑色豪华保姆车。
场内,黄导领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身着质地精良的浅灰色休闲西装,气质温润。
“来来来,大家欢迎一下!”黄导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兴奋,“这位是江临川江老师,今天开始正式进组,饰演方准。”
剧组里立刻响起一片掌声,江云州主动迎了上去,被对方带着兄长般熟稔的笑意揉了揉发顶。
江临川,小说里主角受的亲哥,也是陶闻笙的发小。原小说里,他早早地就出国发展,直到结局才匆匆回国参加弟弟婚礼。这次竟然提前回国,还出演了主角受编剧的作品?方准的饰演者一直没有官宣,黄导把所有人都瞒得死死的,原来就是在等江临川回国?
难道是因为他穿书后的蝴蝶效应?苏谨弋压下心头的疑惑,向对方伸出手:“你好,江老师,初次合作,我是饰演岳小满的苏谨弋。”
对方握住他的手,力度适中,笑容温和:“久仰大名,苏老师。闻笙在国外跟我通话时,十句里有八句都离不开你,说你演戏是难得一遇的天赋型选手,这次合作,可要手下留情啊。”
江临川开了个小玩笑,语气亲切,随即转身又与其他演员寒暄。
“大投资家,以后小镇的发展得靠你了,大家注意点啊,都得好好巴结一下方大老板,拉他过来投资。”饰演村长的演员显然和对方很熟,打趣道。
江临川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这种谈笑风生的姿态让苏谨弋恍惚中幻视了另一个人。
……
他和陶闻笙是发小,两个人气质上有所相似也很正常。
苏谨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剧本上。
方准,一个事业有成的投资家,打着建设家乡的旗号回到这里,对岳小满这个沉默寡言的学弟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是在村长说起村子里新来了个大学生支教老师后,他礼貌地笑着问岳小满的母校,在得到回答后适时地露出一分惊讶。
“我也是安大的,那我们还是师兄弟啊,你是哪里人?怎么想着来这里了?”
岳小满勉强笑笑,他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语焉不详地说是学校的安排,大约是巧合吧。
方准不记得他,也不知道当年学校里关于他的那些或真或假、沸沸扬扬的传言。
这样也好。岳小满这样想着,但他没有察觉到,角落里一道阴郁的目光正死死钉在他身上。
“咔,陈屿眼神不对,这段不是让你直勾勾看着岳小满发呆。”
陈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沉着脸走到了黄导身边听训。
黄导把陈屿单独叫去讲解剧本,苏谨弋沉默着走到了摄像机后看回放。
上一场戏他的表现也不对。
镜头里,苏谨弋站在方准对面,避开他关怀的目光,眼睫微颤,按照剧本里的说法,岳小满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对方,所以突然见到他时有震惊、无措,在对方的关怀中他回避又忍不住接近,眼神中难以克制地流露出压抑多年的委屈,以及一丝隐秘的、不敢奢望的期待。
然而,苏谨弋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精准复刻了剧本上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但隔着冰冷的镜头对视,他的眼底深处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他压根就不知道暗恋一个人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不管上辈子这辈子,如果非要让苏谨弋找个热爱的东西出来,那就只能是演戏了。
“苏老师这段演的很好啊。”江临川不知何时站到了苏谨弋身边,跟着他一起看回放。
苏谨弋:“你觉得可以?”
江临川语气温和而笃定:“表情动作到位,台词情感充沛,我想不出哪里不好。”
苏谨弋犹豫:“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江临川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少了对方准的爱。”江云州在另一边听完黄导对陈屿的指导,看到江临川和苏谨弋两个人正在看回放,便也走了过来。
江临川笑笑,他其实也察觉到了,“但我倒是觉得这样正好,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别说当年岳小满只是暗恋,就是真正表白在一起了,恐怕再见到这个人也没什么感觉了。”
江云州否定:“或许现实中有人是这样,但岳小满不是,他的人设注定了他这一生都会困于情障。”
两个人各执一词,苏谨弋仍然低头反复看着回放。
黄导和陈屿讲完戏回来,见此情形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手和众人道:“调整一下状态,半小时后再来。”
苏谨弋心里有所思考,回去的时候便落在了其他人的后面。
经过江临川的保姆车时,正好他助理下车,车门拉开,里面传来对方的声音。
“我为什么突然回国?怎么?不想和我在一个圈子里工作?”
江临川似乎正在打电话,苏谨弋无心偷听对方的**,便加快了脚步,突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谢谢你,闻笙。”
江临川的助理已经把车门关上,回过身突然发现一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
“啊……原来是苏老师,苏老师有什么事吗?要找江哥?江哥正打电话呢。”
“……没什么事。”苏谨弋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停下来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让开,助理迷茫地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谨弋回到保姆车上时,小王正在冲咖啡。
无视对方期待认可的目光,苏谨弋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小王:“……”
不对劲,十分有一万分的不对劲。小王心里嘀咕着。
“陈屿的助理今天又送了水果过来,说是家乡特产,但我看那礼盒可比给其他人的精致多了。”
小王努力找话题。
“嗯,之后可以让安然多加一份回礼。”苏谨弋不甚在意,他满脑子还是之前在江临川附近听到的电话。
他拿出手机,下意识点开了那个熟悉的黑猫头像,手指悬在屏幕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回国了没?
或是今天我遇到了你朋友?
……不过想来应该对方还在和江临川聊天吧。
苏谨弋往上翻了一下,两个人又是好几天没有发消息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来电显示赫然是“陶闻笙”。
苏谨弋指尖一颤,挂断了电话,但很快对方又打了过来。
小王识趣地找借口说要下车去拿东西。
苏谨弋看着车门关上,终于还是接通了。
“快收工了吧,谨弋,刚刚怎么挂了?不方便?”
对方似乎正在走路,声音中带着几分喘息,通过手机传过来变得有些失真,能听到背景里乱七八糟的嘈杂音。
“……没有,就是我不小心点错了。”苏谨弋也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要突然挂断,避开了这个话题。
外面开始下雨,并且很快就变大了,雨滴不停敲打着车窗。
雨声通过电话传到另一边,“下雨了?你没被淋到吧?”
对方似乎走到了安静处,背景的嘈杂逐渐远去。
“没有,我已经回到车上了。”隔着车窗,苏谨弋看到道具组已经开始打伞收拾东西。
“那今天可以提前收工了。”听起来对方似乎很开心。
就是不知道这个开心到底是为谁了。
“今天江老师来剧组客串了。”苏谨弋突然主动提起。
但他很快又觉得似乎很突兀,补充说:“江老师演技很好。”
“谁?”陶闻笙听到江老师的时候还懵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在说江临川。
不过突然提起他来是什么意思?
电话另一边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颇有几分复杂地道:“你说江临川啊,他之前在国外留学,一直在演话剧之类的。怎么?你不会是因为他演技很好所以想和他做朋友吧?”
“……”苏谨弋被这思路噎住,一时无语。
“嗯?不会被我说中了吧?”陶闻笙的语气非常微妙。
他本来还想着自己没回去之前让好兄弟帮自己看着喜欢的人,注意点苏谨弋身边那些莺莺燕燕,这不会直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偷家了吧?
“不是……”
“好吧。”陶闻笙勉强算是相信了。
但他又追问:“除了这个,今天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
陶闻笙总觉得苏谨弋今天听起来不太对。
沉默了一会儿,对面才缓缓开口。
“岳小满见方准那场戏……我演不出来。”苏谨弋的声音透着茫然,“我不知道暗恋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云州和江老师各有不同的看法,江老师认为,或许现在这种表现更好?毕竟过去很多年了,哪怕再喜欢也已经淡忘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陶闻笙平稳的呼吸声。几秒钟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别听江临川的。”
苏谨弋一愣。
陶闻笙的语调不急不缓,低沉而蛊惑:“你觉得岳小满对方准是什么感情?听听你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苏谨弋顿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岳小满没有放下。”
“那好,我们就这么演。暗恋是什么感觉?就是你明明站在他面前,却像隔着一片海。像没熟的青杏,咬一口,从舌尖一直涩到心里,却又忍不住想再尝一口,是……一种无声而漫长的凌迟。”
苏谨弋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心跳却莫名地开始加速。
“想象一下,”陶闻笙的声音更近了,仿佛就贴在耳边低语,带着温热的气息,“你最重要的人,他就在你面前,他笑着,看的人却不是你……”
最重要的人?苏谨弋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下意识地想到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
对于苏谨弋来说,陶闻笙就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人。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陶闻笙在片场对着其他人侃侃而谈时的侧脸,他给自己递咖啡时微微勾起的嘴角,还有……他提到江临川时,那种熟稔又自然的语气。
一股陌生而细密的酸楚感,毫无预兆地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现在,”陶闻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温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清晰地穿透雨声,“你偷偷注视了很久很久的人,他就在你面前,在和你说话。”
苏谨弋猛地闭上了眼。黑暗中,陶闻笙仿佛真的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带着那种他本人惯有的微笑,可那对着的人……却不是自己。
“感觉到了吗?”陶闻笙的声音如同耳语,低沉而惑人,“像喝了最苦的咖啡,所有的情绪都堵在胸口,闷闷的。”
苏谨弋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他,但这一刻,并不是为了岳小满,而是为了此刻黑暗中那个清晰浮现的身影。
“对,就是这样。”陶闻笙似乎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他气息的变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满意,“把它刻在岳小满的眼睛里,他看着方准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场,穷尽一生也走不进去的旧梦。”
电话挂断后,房车里只剩下哗啦的雨声和苏谨弋自己清晰的心跳。
他靠在冰冷的车壁上,久久无法回神。
窗外,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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