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生日(二)

当冰凉的枪刃横在距脖颈动脉毫厘之处时,钟晖率先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和委屈。

杨拙重生了很多很多次,他清楚;杨拙对未知的危险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他理解。理智上他知道杨拙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拿去赌,自然不会也珍惜他,他解释中的破绽在杨拙看来也许是致命的。

但感情上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近十天的心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以被无视、被践踏的姿态。

最可恶的是沉寂许久的系统竟然挑在这种时机,在他的脑海里响亮地窃笑了一声。

【噗呲】

钟晖彻底怒了。

烈鬓白狮怒吼的虚影霎时浮现,钟晖燃起白焰的左手骤然攥紧银月龙牙枪的枪刃,涌出的血液沿着他的手腕和枪杆滴落。

“好,一个两个都想玩我的命,那我今天也豁出去了。”

怒火燃尽了惧意和理性,莫名的冲动乘着热浪飞速上升,一路顶到天灵盖。钟晖异常冷静地开口。

“我不是钟晖。”

“杨拙,我告诉你,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钟晖。”

“我是从别的世界穿越来的,只不过恰好跟这个混账玩意儿同名同姓而已。”

他掌中紧握的枪尖明显剧烈颤抖了一下。

“至于你,你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杨拙。”

“我知道你的生日,知道你元灵的秘密,知道你是无数次重生过的人。”

“不对,你根本不算人。”

银月龙牙枪和黑煞吞云蟒的虚影瞬间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钟晖终于从杨拙脸上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慌乱,无措,甚至还有一丝狼狈。

正在气头上的钟晖因此感到了有些扭曲的满足,与此同时,心脏的剧痛也肆意叫嚣起来。但尚且还在能够忍耐的范畴内,他咬紧牙关强撑着继续说了下去。

“杨拙,我明明对你发过誓,我不会害你。”

“你根本没有信过我。”

他瞥了一眼地板上奶酥蛋糕破裂的残骸,浅黄色的蛋糕体暴露在空气中。

“为了做这个东西,我试了二十多次,失败品都喂给小动物了。”

“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结果搞成这样。”

钟晖想笑一下,一扯动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鲜血。杨拙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钟晖抬手摁住肩膀用力推开。

“......我理解你,但是暂时不想看到你。”

“我去冷静一下,不许跟过来。”

“如果我明天早上没回来......就去管理员小屋给我收尸吧。”

钟晖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宿舍。然而出门才走过一个拐弯,他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捂住了嘴,指缝里渗出的血液红得发黑。

以心脏为起点,沿着他的神经与血管,撕心裂肺的痛楚刺穿他每一寸的血肉,浑身上下仿佛被钝刀子反复割肉凌迟一般。但钟晖的心情却异常的放松,一直压抑在心头上的累累重担终于被他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卸了下来。

钟晖忍着令他精神逼近崩溃的剧痛,苦中作乐地想,他大概是跟杨拙待久了,被杨拙传染了,否则怎么可能有勇气拿命跟系统豪赌一场呢。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在肝肠寸断的极端疼痛中变得模糊。不知过去多久,钟晖的五感四肢终于被拽回了躯壳中,视野逐渐从闪烁的黑白雪花中恢复清明。虽然肌肉酸痛、呼吸紊乱,但他的心脏仍有力的跳动着。

钟晖虚弱地笑了笑。他赌对了。

89429这个杀千刀的,真的就只是拿他寻开心而已。

他并不是毫无把握的盲目投注。在长久的相处中,钟晖越来越觉得所谓系统和89429其实是两码事。系统只会检测他的任务完成情况,进行精密客观的分析,给予奖励或惩罚。而89429却会十分“人性化”地与他交流提供情报,调整奖惩的力度,督促他完成任务。

在碧水寒潭他与89429讨价还价争取言论自由权时,89429同意得很勉强,还威胁他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但实际上89429从未像“主线任务失败就会死”那样确切地说过“暴露穿越秘密就会死”,只不过是利用他恐惧的心理引诱他胡思乱想罢了。

系统像是一台封闭的机器,89429则像是操纵机器的管理员。管理员可以调整机器的功率,却不能改变机器内置的结构——89429的性格再恶劣,也无法越过系统这道坎,只能在权限范围内捉弄他。

【哎呀,什么捉弄,我这也是为了你、为了整个世界着想啊】机械电子音急不可耐地跳出来辩解,【这个世界卡BUG很严重,如果这次出了什么意外不能彻底重启,根本就没法运行了】

钟晖暂时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在心里嘀咕疑问:什么卡BUG?什么重启?

但89429似乎是察觉自己说漏了什么不该说的,瞬间没了动静。钟晖也没劲跟它掰扯,闭上眼睛倚着墙根休息。

他的指尖和牙齿都因脱力而打颤,上身的衣服湿透了,胸前是咳的血,背后是流的汗。所幸现在是深夜时分,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了,否则谁路过看到他,肯定以为这里是命案现场。

钟晖擦干净手,从储物戒里抖出校服外套穿上裹紧挡风。平静下来之后,他的脑海里渐渐勾勒出杨拙最后又难以置信又茫然的表情,哪里还有半分平日冷漠高傲的影子。钟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胸口堵得发闷。

他揉揉头发,苦笑两声,长叹了一口气。哎,钟晖,你说你跟他一个都快把自己逼成精神病的倒霉蛋较什么劲啊。当时嘴上逞一时之快,现在心软后悔的人不还是你自己吗?退一步海阔天空,让让他吧。

钟晖扶着墙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向宿舍的方向走去。难熬的痛苦无限地拉长了他的体感计时,距离他夺门而出似乎没过去多久。

宿舍的门敞开着,昏黄的灯光溢出门槛,星星点点洒在钟晖的靴面。屋里,杨拙面无表情,默默蹲在四分五裂的奶酥蛋糕旁。风干发硬的蛋糕表面坑坑洼洼的,已经被吃掉了近半。他对钟晖的到来浑然不觉,也不在乎蛋糕上沾的灰尘,伸手揪了一小块蛋糕塞进嘴里,动作机械而僵硬。

钟晖最后剩的那点不忿也烟消云散了,他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杨拙又伸向蛋糕的手,叹道:“行了,大不了我再给你做一个。”

杨拙任由他扣住手腕也不挣脱,态度前所未有的温驯。他低垂着头轻声说道:“......抱歉。”

模样看着都发懵了,看来打击真的挺严重。钟晖干脆牵着杨拙的手盘腿坐了下来,耐心地劝:“我现在不生气。杨拙,我们好好谈谈。”

“你先听着,我来给你讲讲我究竟是谁。”

“我来自一个和天玄大陆截然不同的异世界,一个没有元灵和元力、没有魔族的遥远的异世界。不过我们那里也盛行话本,你是我读过的某一本话本的主人公。”

“我不知道那是你哪一次重生,但总之直到我穿越为止,你在话本里已经是称霸郄地统率魔族的魔尊大人了,在人魔决战的战场上正要和钟晖凌空对剑。”

杨拙的眼睛微微瞪圆了一点。钟晖马不停蹄地接着说。

“我看到这里,然后就穿越了,穿越到十一岁的钟晖大病一场的时候。从昏迷的钟晖苏醒的那一刻起,他的躯壳里装的就是我了。”

“只不过我当时也受制于,呃,天道的限制,必须在人前扮演钟晖原本的性格,所以迫不得已伤害过你。你也问过我为什么要救你,现在我可以说实话,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打你。”

“最近我已经摸索到了天道的规则边缘,钻了一个小小的漏洞。你不算完全的人,在你面前我不用伪装,我很轻松。”

钟晖一直攥着杨拙微凉的手,当他说到“你不算完全的人”时,突然发觉杨拙明显往后瑟缩了一下,试图把手抽回去,即使竭力维持冷静的表象,也难掩内心的动摇。

糟了,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这好像是杨拙的雷池,他无意间踩了第二次。这误会太大了,他必须解释清楚。杨拙偏执又多疑,不把话摊开直白地说,估计他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听不进耳朵。

“杨拙,我不知道你具体经历过什么。”钟晖放慢语速,认真说道,“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是人族还是魔族。”

“话本里的你也觉醒了血脉,你变得很强大,但依旧谦逊善良。你正气凛然,心怀天下,被千夫所指仍然没有放弃寻找人魔和平相处的方法。”

“那是我一开始喜欢你的理由,我很熟悉完美的你,所以我也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你确实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杨拙,成天跟锯嘴葫芦似的,太难搞了。”

钟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笑。

“但是无所谓啊,现在在我面前看得见摸得着的你更重要。你不是一段文字,也不是几个头衔,你是活生生的人。你很难搞是真的,但我也挺喜欢你的。”

“杨拙,我是为了你才来到这里的。不管你以后是想游历四方,是在郄地称王,还是干脆要毁灭世界,我都会陪你一起,直到见证你成神为止。”

“我发誓。”

他坚定地直视着那双漆黑的凤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杨拙,相信我,好吗?”

相信我。

简短的几个音节仿佛震耳欲聋的沉重鼓点,砸在杨拙的心脏上,震得他头晕目眩、视线模糊。

太荒谬了。什么异世界,什么主人公,什么穿越,什么天道,简直太荒谬了。他恍惚间以为钟晖是拿话本里编造的噱头来蒙他,可钟晖说的话却句句属实,令他不得不消化荒谬的真相。

第一世太遥远了,曾经踌躇满志的“杨拙”已经被蹉跎成一个虚幻的幽灵,混在他的幻听里尖叫吵闹。他曾经天真地认定他会是平衡人族和魔族的桥梁,残酷的轮回却一次又一次嘲笑他的愚蠢。

人族视他为魔族的祸害,即使他曾在战场上为人族披挂上阵出生入死;魔族视他为人族的虫豸,除非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亲手拧断它们的头颅。广袤无垠的天玄大陆上,找不到一处属于他的归宿。

杨拙不贪心,只要有方寸之地容得下他就够了。于是他把血肉剖开掏出鲜活的真心奉献给他的爱人,再眼睁睁看着爱人踩着他的真心,高举人族大义的剑,刺穿他的胸膛。

原来连方寸之地也没有人愿意留给他,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爱他。

然而。然而。

钟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灿橘色的桃花眼明亮得像一团炙热的火,引得飞蛾义无反顾地扑进去。

从琼花改过针的两三件衣服,到坠在他胸前的蛇环项链。从一枚刻意丢在路边的储物戒,到一柄被强行打飞的匕首。从一碗冰凉甜腻的凉糕,到几坛烧喉烧心的烈酒。从碧水寒潭,钟晖说,我不会害你,一直到现在,钟晖说——

——相信我。

杨拙试着装作游刃有余地笑,却笑不出来。他沉默良久,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是如此难听。

“好。”

“我相信你。”

“我......”他还想说点什么,钟晖却突然捏着校服外套的袖口轻轻地擦他的脸,有些慌张地说:“你别哭啊。”

哭?杨拙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脸颊,温热的液体浸润了他的指尖。魔族是不会流眼泪的,他怎么可能会哭呢?

钟晖万万没想到他的一番肺腑之言能把木头人杨拙说哭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啊,这个,这个砸地上的东西,叫蛋糕。在我原来的世界过生日基本都要吃蛋糕,景国肯定没有,我就自己琢磨还原了一个,相似度有个七八成吧。”

“......”杨拙抹掉眼泪张了张口,蹦出两个字,“甜的。”

“当然是甜的了。”钟晖失笑,拉着杨拙一起站起来,手掌在烛台的蜡烛顶端一抹,顿时燃起一蹙摇曳的火苗,“过生日还有一个习俗。在蛋糕上插上蜡烛,闭上眼睛在心底对着蜡烛许愿再吹灭,愿望就会成真。”

“这蜡烛太大了,只能凑合一下。”钟晖拿起烛台凑到两人之间,“杨拙,许个愿吧。”

杨拙闭上双眼,五秒钟之后重新睁开,吹熄了蜡烛。钟晖也不问他许的什么愿望,只是把熄灭的烛台放下打了个哈欠。

“啊,把话说开的感觉真好。”钟晖由衷感慨,“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他很快察觉到现在是杨拙正紧紧攥着他不肯松手,回想起杨拙一会儿神情涣散一会儿默默流泪的危险精神状态,善解人意地提出了今晚一起睡的建议。杨拙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宿舍的单人床勉强能挤下他俩侧身躺下。钟晖原本还想唠两句明日早上收拾好房间出发去莽苍的事,结果脑袋一沾枕头放松下来,睡意就汹汹来袭。他只记得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晚安,便呼吸绵长,沉入香甜的梦乡。

杨拙目不转睛地盯着钟晖的睡脸,枕边近在咫尺的温暖令他感到本能的安心和放松。

其实他的愿望很简单。

他想要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人,永远不离开他,仅此而已。

就算老天爷不同意,他也必然会守住独属于他的方寸之地,哪怕不择手段。

久违的疲惫感席卷他的四肢百骸,他轻轻把手搭在钟晖的指尖上,微微收拢。

“晚安。”杨拙低声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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