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晖很难判断是浓雾模糊了他的视线,还是精神过度紧张导致出现了错觉。
在他看来,那只顶天立地的巨大沙漏竟然在朝他们一点点倾斜,或者说,似乎即将像真正的沙漏那样翻转过来。
怎么可能!
尉迟如英分明说过,神的遗物是从海底生长出来的,没有人能挖到沙漏的最底端在哪里。
换言之,能使沙漏移动的,绝非人类的力量。
钟晖毛骨悚然。他狠咬舌尖用疼痛迫使自己冷静,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再仔细观察一遍。
但,还未等他集中注意力,整艘大船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船身被海浪重重拍击,歪斜着与水面挤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锐角。所幸钟晖一直抓着栏杆,才艰难地稳住了身形。
海水溅湿他的袖口,钟晖终于找到了腥臭的源头。
乌云压境,电闪雷鸣。雾气浓重到几乎凝结成细密的水珠,与咆哮着汹涌的疾风狂浪融为一体。在广阔凶悍的墓海上,再大的船也不过是一叶孤舟,只能任由无情的滔天巨浪肆意摆弄,高高抛起,再重重下落。
海上风暴!
能见度在眨眼间断崖式下跌,海水砸在船身上的巨响震耳欲聋。在轻微的耳鸣声中,钟晖听见不远处尉迟如英焦急的大喊:“保护圣女!怎么回事!”
从甲板下方传回了惊慌失措的回话:“尉迟处刑官!看海面!海水变黑了!墓海要爆发了!”
探照灯已然从向前探路转向为向里照明,有了穿透力超强的白色灯光,钟晖才勉强看清了海面上的情况。深蓝色的海水渗出丝丝缕缕的墨迹,仿佛深海中怪物的影子。
钟晖倒抽一口冷气。
他猛然发觉,飘摇歪斜的船并未减速,而是在以超过最大马力的速度继续前进。
尉迟如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嘶吼道:“停船!停船!马上返航!”
钟晖死死盯着起伏的海面。海水中乌黑的纹路缓缓聚合,扭曲成交错的弧形,像是游动的海蛇一般。肆虐的风浪似乎听从海蛇的号令,开始沿着弧形的方向有规律地涌动,牢牢地缠住挣扎的船只。
轮船在竭力试图后退,但那也只是聊胜于无的挣扎,整艘大船依旧难以控制地冲向浓雾中。
“船停不下来!”
水手嘶哑的哀嚎透露出深深的恐惧,在划破浓雾的惨白电光中,神的倒计时终于露出真容。
被继神教万千信徒视作至高神迹的巨大沙漏石像,正一寸一寸地垂下高贵的头颅,向黑色的海水中缓缓沉没。
以沙漏为中心,墓海裂开血盆大口,化作一片向内凹陷的圆形地狱。船身被无形的獠牙咬住了咽喉,再次倾斜出轻微却危险的弧度,无可挽回地滑向漆黑粘稠的深渊。
凄厉的电闪,翻涌的骇浪,轰然倒塌的神像。
以及,绝望的黑色大漩涡。
轮船配备的防御型元力法器在大漩涡面前像是一堆废铁,没有哪个水手或船工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倒下的神像足以击碎每一个莽苍人的神经。包括尉迟如英在内,信徒们或是崩溃地哭喊,或是愤怒地吼叫,或是呆滞地跪下祈祷神的眷顾。
只有司礼圣女殿下的脸色波澜不惊,她提起裙摆,姿态优雅地走向船只的正中央。
长身玉立的大主教冕下站在那里,剔透无暇的湛蓝双眸流露出悲悯的色彩。
他抬起手,掌心中绽放出一朵纯白得近乎透明的百合花。清新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温柔地拥抱所有六神无主的莽苍子民。
“追随者们,”闻人师久平静地开口。“不必害怕,这是神的考验。”
他的声音包裹着一种神奇的亲和力,仿佛能够抚平一切伤痛。莽苍人们渐渐停止了吵闹,齐齐地抬起头望向大主教冕下。
“神正因大劫难的到来而忧虑,因天灾的原罪而愤怒。”
“我们必须谨遵神的旨意,替神消灭一切罪孽。”
随着大主教的循循善诱,所有莽苍人的眼神再度变得冷静和坚定。他们纷纷从地上爬起,齐声高喊:“谨遵神的旨意!替神消灭一切罪孽!”
“很好,你们都是虔诚的追随者。”
闻人师久欣慰地点头,语气骤然冷冽。
“替神消灭一切罪孽。”
“去吧,去将大劫难扼杀于萌芽之中。”
“去杀死那个叫杨拙的孩子。”
早在浓雾淡去、莽苍人陷入混乱的第一时间,钟晖便趁乱拉着杨拙逃往船舱内部。实际上,他们所遭遇的情况之恶劣,已经超出了钟晖大脑运载程序的范围,他完全是依靠直觉在行动。
他知道,这是一艘船,一艘被大漩涡捕获的危船。在大漩涡面前,使用小救生艇逃生大概是一种死得很体面的方式。
钟晖立刻屏蔽了这个念头。
然后,他就宕机了。
钟晖惊恐地发现他的脑海里空空如也,凭他的阅历,再也想不出任何可能脱身的方法。
甚至,不需要莽苍人亲自动手,只要这艘船不停,他们就能成功跟全船的人同归于尽。没准隔天早上莽苍教廷就会宣布改朝换代,整个景国都会为瀚海学院默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元师不是超人,只是一帮格外擅长打架的武夫。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墓海天灾秘境边缘,掉进海里别说系统的一张免死金牌,八百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钟晖很想抽自己两耳光。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把天玄大陆的生活当成游戏,把自己当成体验游戏的游客。他先入为主高高在上的读者视角造就了他对危险的盲目乐观,迄今为止顺风顺水的发展欺骗了他,令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直到死亡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船只晃动时他想呕吐,直面大漩涡时他双腿发软,灾难降临时他大脑一团乱麻。
钟晖从自己纷乱的思绪中拽出一根线头,线头的另一端是一张便利贴,正面写着:你把自己害死了。
背面写着:你把杨拙也害死了。
“杨拙,你有办法自己跑吗?”钟晖擦了擦眼角,被自己干涩的声音吓了一跳。
杨拙平静地看着他,这张冷漠又清俊的面孔在此刻给予了钟晖莫大的安全感。
“有,”杨拙说,“但他们不会放过我。”
船上有超过二百名莽苍人,其中四分之一是处刑官。杨拙早已意识到自己才是集中监视的最大目标,如果莽苍人要动武,他首当其冲。
钟晖想跟杨拙道歉,但是一张口,声音就被流泪的冲动挤掉了。
这不是他的错,但他追悔莫及。早知如此,他在穿越的第一天就该放杨拙走,把杨拙绑在他眼皮子底下根本是他一厢情愿地帮倒忙。
杨拙摸了摸钟晖的后脑勺,像是笨拙的安慰。
钟晖后颈的皮肤被冰凉的指尖一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就在那一瞬间,他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奇迹般地恢复了冷静。
想那么多干什么,自己这不是还在喘气吗?现在就放弃求生,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钟晖重新振作起来,把软弱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杨拙还在这里,他交付了全身心信任的人还在这里。
他答应了杨拙要陪他到成神为止,那他就不能随随便便死在几个小喽啰手上。
头顶的甲板上传来一阵错落的脚步声,瀚海学院的其他学生也从更下层的休息室里跑了上来。
方梦雅忧心忡忡地问:“船晃得好厉害,出什么事了?”
杨拙言简意赅:“海上风暴。”
一众学生的脸色风云变幻成了猪肝色。赵西瑜小心翼翼地问:“很严重吗?”
“可能会死。”杨拙说。
他话音未落,一支闪着银光的利箭骤然从楼梯处袭来。杨拙何等敏捷,条件反射后退半步,利箭扑了个空。
身披银灰色聚元甲的尉迟如英从楼梯拐角处出现,一步步迈下台阶,身后跟着澹台储义和几个黑衣处刑官。
“身手真不错,”尉迟如英称赞道,“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她和澹台储义的背后是七颗深蓝色凝元珠,其余处刑官都是六颗。
两名配合默契的七十级元圣,五名元灵未知的六十级元宗,还有船上四十余名实力不相上下的处刑官们。
已经退无可退了。
钟晖向前迈出一步,异常镇定地开口:“尉迟如英,谁给了你随意伤害景国子民的权力?”
尉迟如英惊讶地挑眉,无比自豪地喊道:“当然是神!”
“杨拙是神谕中的大劫难!我们将会替神行道!抹杀天灾!拯救大陆!”
随即,她眯起紫罗兰色的眼睛,冷冷地说:“钟晖,我对你印象不错,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妄图违逆圣教的意志。”
“只有大劫难彻底消失,神的怒火才会平息,海上风暴才会停止,神的遗物才会回到正确的位置上。”
“至多半个时辰,大漩涡就会吞噬这艘船。能死在神迹前是你我的荣幸,但我不想背负着未尽的责任去见神。”
“杨拙没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钟晖,你有半次。”
“我给杨拙三分钟的时间向你交待遗言,圣教允许你带他的全尸落叶归根,我知道你们景国人很在乎这个。”
钟晖深吸了一口气,意欲张口辩驳。尉迟如英一挥手,皱着眉头打断他。
“我不会听你的狡辩,现在开始计时了。”
“三分钟后,他必须死。只要把他交给神处置,你们就都安全了。”
钟晖怒极反笑。
怎么有人能只靠一张嘴,无凭无据,三言两语间便轻飘飘地给一个大活人的生死盖章定论?
然而一众处刑官们却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赞许表情,没有人觉得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不妥,甚至包括瀚海学院的同僚。
杀意,是藏不住的。
毫无疑问,眼前的莽苍处刑官们,正对他们抱有极其强烈的杀意。
这不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元师交流大赛,尉迟如英真的会杀人。
涉世未深的少年们萌生的一丝反抗气焰,在浓烈的杀意中轻易地消散,缄默不语是大部分人最后的无声抵抗。
只有尹合吓得两股战战,歇斯底里地尖叫:“钟晖!你愣着干什么!你没听见她说什么吗!让杨拙滚啊!我还不想死!”
蓝甜甜铁青着脸,一拳把尹合砸晕了过去。干瘦的青年在地上蹬了两下腿,□□居然散发出了一股腥臊味儿。
尉迟如英嫌恶地捂住鼻子,说道:“两分钟。”
“我单独和他说。”
杨拙出声打破了瀚海学院一众人的沉默,他从容地把钟晖扯进就近的一间休息室,反手甩上了门。
钟晖肩倚着墙为自己寻找可靠的支点,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想到杨拙真的有“遗言”要交待给他。
被宣判死亡的当事人杨拙面无表情地从储物戒中翻出了一只布袋,塞到他怀里。
天啊,还有“遗物”要给他保管吗?钟晖拆开沉甸甸的布袋,头昏脑涨地想。
他低头一看,布袋里的东西却令他大吃一惊,居然是一大堆六边形的红棕色金属块。
钟晖记得清清楚楚这是马车上安装的加速器,为什么会在杨拙手里?
“我昨晚卸的,”杨拙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能准备的太少了。”
“去找备用船,韩润樱的东西不会太难用。速度足够的话,六成几率能冲出去。”杨拙轻描淡写地说。
钟晖抓着袋子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灿橘色的桃花眼酸得发疼。砰地一声重响,布袋被狠狠甩飞到墙边,红棕色的金属块四散滚落。
“开什么玩笑!”钟晖红着眼睛失控地大吼,“那你呢!你怎么办?你要死在这吗!”
他一把攥起杨拙的衣领,咬牙切齿自暴自弃道:“你死了我也活不了,还不如跟你死一起!”
起码黄泉路上有人能做个伴!
门口传来敲门的脆响,尉迟如英的声音悠悠然地飘进来:“还有三十秒。三十、二九、二八......”
“备用船在船舱六层。”
杨拙忽然笑了,一根一根地掰开钟晖的手指,轻轻推开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十七、十六、十五......”尉迟如英还在倒数。
钟晖的脑子轰地一声爆炸,他的腿由于过度紧张而踉跄了一步,站稳时,杨拙的手已然搭在门把手上。
“我能争取一刻钟的时间。”杨拙偏头说道。
钟晖的耳畔嗡嗡作响。他扑过去从背后抱住杨拙,两只手拦在杨拙的腰间拼命收紧,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杨拙的肩头,仿佛这样就能锁住这个疯子。
“不行!”钟晖大喊。这一嗓子吼破了音,难听得要命。
89429,89429!系统,系统!别他妈看乐子了,你的工资不要了吗!
他在心底疯狂地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四,三,二......”尉迟如英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了。
杨拙微微扭过头看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不会死在这,你也不会。”他说。
钟晖感到手腕某处被杨拙摁了一下,他的整条小臂顿时一阵酸麻,软软地垂了下去。他看见杨拙的掌心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似乎是三只玻璃瓶子。
“相信我。”
杨拙屈起指节,蹭掉他眼角再度滑落的泪水,把他曾经的承诺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钟晖怔怔地望着那双黑如点漆的深邃凤眼,杨拙的眼底好像藏着比墓海的大漩涡更强大的吸引力,引得他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
“好,我相信你。”他答道。
“一!”
倒数结束的瞬间,尉迟如英破门而入。
“时间到了,”她抱着手臂,似笑非笑道,“杨拙,圣教赐予你自我了断的机会。”
杨拙嗤笑一声:“呵。”
他干脆利落地弹开瓶塞,仰头将瓶中的褐色小药丸尽数咽下。捏着瓶颈的手稍一用力,玻璃瓶子清脆地碎成了残片。
尉迟如英瞳孔骤缩一瞬。
那药分明是莽苍禁药“大王请仙丹”,小小一颗的副作用就能让元师五天五夜痛不欲生,这厮竟敢论瓶吃!?
愚蠢!过量服用大王请仙丹的下场只有元力过载,爆体而亡!
尉迟如英嘲讽道:“自杀也用不着这么痛苦的方式。”
杨拙周身的元力气息不断暴涨。三瓶大王请仙丹,足以让他在一刻钟之内,修为从四十级元王飙升到八十级元主的境界,甚至无限逼近九十级的半神元尊。
尉迟如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这不可能!普通元师怎么可能正常吸收三瓶大王请仙丹!
而身怀水系顶级元灵、修为高达七十一级的她,又怎么可能对杨拙萌发出了恐惧!
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聚元甲飞速覆盖了杨拙的全身,通体银灰的凛寒长/枪在他掌中凝结。船舱内的温度骤降,四处的墙面刹那间蔓延了一层薄霜,空气寒冷得令人呼吸困难。
但,他也仅有一刻钟的时间。
尉迟如英为自己的恐惧恼羞成怒,她一声令下,银色利箭混杂着各色高级武技,一齐杀向杨拙。
雷诚和蓝甜甜第一时间展开了最大程度的防御,钟晖也释放元灵提速躲避,但仍然被武技的余威波及。钟晖被气浪掀翻在地时,脑袋不幸地重重磕在墙角上,他眼前一黑,来不及喊疼就失去了意识。
船舱炸开了一个大洞,咸腥的海水从天花板的洞口漏下,滴进走廊地板的巨大裂缝中。
杨拙已不在原地。尉迟如英和其余处刑官们习惯性地先低头看向裂缝,不见半个人影。
突然,灰白的浓雾卷土重来,甲板上传来混乱的喑哑嘶叫。
尉迟如英闻声匆匆指挥道:“先上去!他没有飞行武技,修为再高也逃不了的!”
他们无暇顾及东倒西歪不足为惧的景国学生们,一心扑在暂时飞跃境界的心腹大患杨拙身上。等到尉迟如英带人重新踏上甲板时,他们无一例外被眼前的恐怖景象震慑到失语,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灰白的雾气并非源自海上,而是紧密地缠住这一艘孤零零的船。方才还鲜活的信徒们在浓雾中横七竖八地躺倒,清一色面色铁青、肢体僵硬。少数处刑官还能嘶嘶地艰难喘息,大多数修为低微的船工和水手已然大张着嘴巴瞳孔涣散,死相凄惨。
四十级元王的乙级武技,和八十级元主的乙级武技,在杀伤力上有着质的区别。
杨拙面无表情地站在桅杆的顶端,一手握枪,一手掐住司礼圣女细嫩的咽喉。他居高临下,冷眼睥睨垂死挣扎的莽苍众生。
一刻钟?
足够了。
闻人师芙在他的臂弯中昏迷不醒,桅杆下,大主教冕下罕见地露出了愠怒的神情。
毫无疑问,一旦有任何人轻举妄动,圣女殿下便会一命呜呼。
尉迟如英抬起头,愤怒地尖叫:“疯子!”
杨拙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说:“把大船的动力源拆下来,集中到小船上,应该足够两个人从大漩涡逃出去。”
“闻人师久,我可以带你妹妹走。”
“否则,我现在就送她去见你们的神。”
被直呼其名的大主教皱起眉,冷冷说道:“那么,其他人都会死在这里,包括——钟晖在内。”
“追随者们时刻做好为神奉献生命的准备,这是我们的幸运。”
“但钟晖呢?”
杨拙不假思索地说:“我不在乎。”
他话音未落,尉迟如英比了一个手势,澹台储义的第五颗凝元珠随之亮起,灰浆乌贼肉粉色的触须一瞬间卷起了同样昏迷的钟晖。
孟停云的手堪堪擦过钟晖的衣角,没能阻挡他被抛向空中。
触须拎着钟晖,逐渐伸向了汹涌的海浪中。浪花泡沫飞溅,钟晖低垂着头,浑然不觉大半个身子都被海水淋湿。少年的身躯在空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墓海吞噬。
尉迟如英挑衅道:“就算这样你也不在乎?”
杨拙瞥了一眼被吊起的钟晖,便漠然地收回了视线。从他的脸上捕捉不到一丝动摇的情绪,仿佛只是在看一条钓竿上的鱼。
他不是会把担心妹妹写在脸上的闻人师久,他清醒地知道,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是战场上的大忌。
在这一刻钟的时间内,他唯一的弱点,就是钟晖。
越是在乎,越要装作不在乎。
他很擅长忍耐。
“真冷血啊。”尉迟如英笑得近乎狰狞,她又比划了一个手势,澹台储义缓缓把钟晖从船边提回了安全的位置。他的第六颗凝元珠亮起,灰浆乌贼的触须快速交叉,织出了一只肉粉色的密闭牢笼,正好把钟晖关在里面。
随后,瀚海学院的其他八人也得到了相同的待遇。
钟晖出身名门钟家,也并非神谕中的天灾本人,只是跟杨拙走得格外近而已。莽苍的确不能无缘无故地杀害他,甚至也不能随意弄伤他。
这是用于保护的牢笼。
一切问题的终点,又绕回到了杨拙身上。
闻人师久掌心中的浣纱百合轻盈地飘动着。杨拙以闻人师芙为威胁,令他不得不放弃救治被烟波舞毒害的人,眼睁睁地目睹他们变成温热的尸体。为了圣教和莽苍的子民,他原本什么都可以放弃,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唯有他最亲爱的妹妹,永远不会成为他能放在天平上权衡利弊的砝码。
浣纱百合是极致的治愈系元灵,他天赋异禀,才觉醒出微乎其微的催眠能力,能够加深信徒对圣教的信仰,以此诱导他们的潜意识为教廷服务。但杨拙不是莽苍人,他不信奉继神教,催眠对他不起效果。
闻人师久暂时并不了解杨拙修为突然暴涨的原因,但他无比清楚,他们大大低估了杨拙的实力。处理一个四十级元王,出动五十名修为在元王及以上的处刑官已经算是非常小题大做,但即使这样谨慎,竟然还是百密一疏。
浣纱百合的花瓣轻轻摇曳,几名还在地上蜷缩咳喘的元师逐渐恢复了平静的呼吸。
杨拙眼都不眨,咔咔几声脆响,闻人师芙的肩关节、手肘、膝盖和脚踝同时向反方向弯折到底,四肢如同报废的提线人偶一般勉勉强强地挂在身体上晃荡。
她的嘴角渗出鲜血,也带走了闻人师久脸上的血色。
“你没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杨拙冷冷说道,“我杀人的速度比你释放武技的速度更快。”
浣纱百合只能最大限度的治愈重伤,起死回生只是独属于半神元尊的飘渺传说。
闻人师久陷入了沉默。
然而,那几名刚刚爬起来的元师,眼神中却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整齐划一地释放元灵,凝元珠纷纷大亮,目标直指杨拙。
“大主教冕下,我们会替神消灭一切罪孽!”其中一人回过头,兴奋地喊道,“圣女殿下是为圣教献身,她会为了我们骄傲!”
尉迟如英也如梦初醒一般,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没错,我们在替神行道,虔诚的圣女殿下一定会理解我们。”
尉迟如英掌中再度浮现银色的利箭,厉声道:“抹杀天灾!拯救大陆!”
在她的鼓舞之下,众人一拥而上,齐声高喊:“抹杀天灾!拯救大陆!”
当无数支锋利的银箭破空袭来时,杨拙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把闻人师芙的身体当做盾牌。当闻人师芙千疮百孔奄奄一息时,他便像扔垃圾一样随手丢弃了她。
闻人师芙是用来分散闻人师久注意力的诱饵,杨拙把她的伤势精准地计算在一个极其严重却不至于立刻死去的程度。这样一来,大主教冕下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关照处刑官们。
一旦浣纱百合参战,战斗会变得异常持久,于他不利。
还有十分钟。
银月龙牙枪枪尖一甩,劲风呼啸,一名黑衣处刑官的胸口当即被捅了个对穿。他才刚从烟波舞的死亡气息中回过神来,片刻功夫后却怒目圆瞪着不甘咽气。杨拙回身一脚狠狠蹬在另一人的小腹上,那人被踹得脊背对折,直直地飞向了盘旋的大漩涡中。
桅杆被拦腰截断,灰浆乌贼的触须沿着倒塌的圆木攀爬,意欲缠住杨拙的腿脚。十余名处刑官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形成一张天罗地网。尉迟如英双手勾指成爪,口中吐出一股寒气,抓向杨拙额中面门。
四溢的灰白雾气即刻吞没了寒气,缠斗得难解难分。趁尉迟如英转瞬即逝的停顿空档,杨拙以退为进,跳下桅杆。肉粉色触须等候猎物多时,一扑却只扑到了一杆长/枪。
银月龙牙枪深深刺入触须的血肉中,尉迟储义眉头紧锁。杨拙一按枪尾,凌空翻转,用小腿精准地拧碎了离他最近的那名处刑官的脖颈。然而幽纹鲨的“利齿爪”也趁势而来,在杨拙肩头砍出几道深可见骨的沟壑。
尉迟如英怒火中烧,她分明是以最快速度瞄准了杨拙的颈动脉,但杨拙居然凭借惊人的危机直觉躲开了致命一击。
她越发确信杨拙不仅是天灾,是大劫难,更是未知的怪物。否则,区区十五岁的元师,如何能具备如此老辣的战斗技巧!?
深陷触须的银月龙牙枪消散又在杨拙手中重现,他对肩膀的伤势置若罔闻,在落地的瞬间撑地弹起,一枪扫开了几道蓝色的寒光。
沉浸在狂信中的处刑官也不是傻子,他们渐渐发觉,六十级元宗以下的修为,靠近杨拙一丈之内就是在白白送死。
只有尉迟如英和澹台储义才有资格正面作战,他们的任务是辅助两人,干扰杨拙,拖延大王请仙丹的药效。
时间是公平的,并不站在双方中任何一边。船只向大漩涡倾斜的角度开始变得有些骇人,在巨浪的颠簸起伏中,几具枯瘦的船工尸体被甩向了船头,堆叠在一起。
钟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昏暗。他头痛欲裂,咬牙支撑身体先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居然被困在一个肉粉色的罩子当中。
罩子像是一只大碗倒扣下来,四周罩壁似乎是柔软的质地,却能拧成麻花一般密不透风。就连外界的声音也闷闷的,听不真切。
钟晖当即重重一掌拍在罩壁上,罩子纹丝不动。
他不信邪,挣扎着站起来,又是竭尽全力的一记卷焰掌。
罩子细密的纹路出现了一点松动,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海风。钟晖正欲乘胜追击,那纹路却蠕动着迅速补齐了空缺,又变回最初的铜墙铁壁。
大概是高阶元师的乙级武技,看样子不是不能打破,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时间!他和杨拙最缺的就是时间!
钟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他冷着脸握紧拳头,再一次轰向坚固的囚笼。
还有三分钟。
杨拙矮身避开幽纹鲨的水刺,手掌撑地翻身跃起。银月龙牙枪全力一掷破空飞出,逼得澹台储义不得不避让锋芒。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招招狠戾致命。
尉迟如英捂着腹部鲜血淋漓的伤口,额角渗出几滴冷汗。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国元师,教廷的处刑官们竟然会落于下风。
她引以为傲的格斗技术、默契配合,在这个怪物手底下仿佛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笑。
幽纹鲨的继承人,尉迟家的天之骄女,史上最年轻的处刑官元圣.....这些头衔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一堆废纸,她几乎吃尽了这辈子的苦头。
大主教冕下正专注在圣女殿下的伤势上,她无权干涉大主教冕下的选择。但轮船的位置已经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半个时辰是最乐观的估计,实际上,船随时有可能迈过生死线,被大漩涡彻底吞噬,再无回头之路。
也许,距离沉船,就只剩三分钟。
她必须不计一切代价杀掉杨拙,船只多一秒钟也等不起了。
尉迟如英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有些可怕的念头。
她想起了那个方法,那个被元师界严令禁止的方法。
自爆元灵!
元灵是灵魂的守护神,境界越高的元师,灵魂之力越强。但一旦元师自爆元灵,不仅一身修为即刻毁去,就连灵魂本身也会损坏,或是走火入魔,或是痴傻失智。
曾经有元主境界的元师自爆元灵,后果是四分之一的巴丘草原被夷为平地。从此,严禁自爆元灵成为了元师间的共识。
银月龙牙枪的枪刃对几名黑衣处刑官紧追不舍,尉迟如英明知杨拙是强弩之末,但内心深处的恐惧却源源不断地滋生。
那似乎是灵魂层面的威压。
还有两分钟。
钟晖撕碎了灰浆乌贼的触须囚笼,一眼望见了银月龙牙枪正划出优美的弧线,无情地再把一位处刑官送下地狱。他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害怕自己的声音会让杨拙分心。
尉迟如英下定了决心。没错,她已经做好了为圣教奉献生命的准备。她无法确认两分钟后的杨拙会不会还是当下的怪物模样,毕竟普通的元师早在服药的一瞬间就该暴毙了。
她必须抹杀天灾,拯救大陆。
尉迟如英深深回望了一眼澹台储义,义无反顾地奔向杨拙。
还有一分钟。
杨拙身形一顿。
他的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似的痛苦,大王请仙丹的副作用终于露出獠牙。他确信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然后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后凭借人魔混血的强横□□康复。
前提是他活下来。
他和闻人师久的逃亡谈判无疾而终,是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事,看来他还是略微低估了闻人师久的责任感和道德底线。这至关重要的一环断掉之后,他的目标便转变为杀光船上反抗他的所有人。
他在赌。
他非赢不可。
杨拙瞥见钟晖和尉迟如英的身影似乎同时向他冲来,他站在船头,脚踩着层叠的尸骨,身后不远处便是黑暗幽深的大漩涡。
还有一分钟。
澹台储义瞬间读懂了尉迟如英的眼神,那是一个象征着诀别的、依依不舍的眷恋眼神。苍白的语言是劝不回她的,他知道尉迟如英是个有多固执自傲的女人。
他的手臂和灰浆乌贼的触须同时伸出,挽住了尉迟如英的手脚,也抓住了另一个向船头冲刺的人。
钟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杨拙站在船头的模样令他回想起碧水神息秘境内的经历:杨拙立于烛九阴的青赤双目之上,在天地异象中脱力摔进碧水寒潭。他救起杨拙时,后者离化作枯骨只有毫厘之差。
恐慌和无助从钟晖的心底滋生,占据了他的心房。
他不能失去杨拙!
尉迟如英轻松地甩开了灰烬乌贼的触须,他们经常对练,对彼此的元灵和武技了如指掌。
“别拦着我!”她扭过头高声叫道。
回答她的是迎面落下的触须囚笼。
三十秒。
杨拙也看得出来,这艘船离覆灭仅剩咫尺之遥,放任它自生自灭就够了。
所以,整船人为了杀他所做的努力都成了笑话,杨拙甚至因此感到一丝愉悦。
他体内虚假充盈的元力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维持站立的姿势都很困难。听觉比视觉更快一步离他而去,他的耳畔归于一片寂静。
所以他没能听到地上某一具“尸体”发出的细微响声。
杨拙不畏惧死亡,只是有些厌倦了轮回的漫漫长路。这一世很短,但倘若他能再一次从八岁的雪夜中醒来,那么这一世的每分每秒都会成为支撑他活着的动力。
因为有钟晖在。
他想对钟晖说:抱歉,我失信了。抱歉,我连累了你。抱歉,我不够强,没能保护你。
但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十五秒。
一支蓝色的冷箭毫无征兆地从地面射向杨拙,这名死里逃生又侥幸装死的元师也近乎力竭,这一箭射得很歪。
杨拙没有躲,任由箭尖从颈侧擦过。
他没有受伤流血,然而空中却闪过一抹微弱的紫光。
悬挂月曜石蛇环的黑色铁链,断了。
在杨拙模糊的视野里,一切都像是慢动作播放,剔透的紫色晶石滴溜溜地打着转,向着大漩涡的中央无可挽回地飞去,飞向无底的深渊。
杨拙浑浊无神的双眼死死聚焦在那一点晶莹的紫色上,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攥住了那枚月曜石蛇环。
当杨拙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他的身体已经悬浮在天与海之间,向墓海的大漩涡中疾速下坠。
结束了。
杨拙闭上眼睛,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海浪中。
大概是第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死去。
也是第一次,他恳切地盼望着自己能孤身一人死去。
海水漫灌进口鼻,侵占肺部的空气。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杨拙恍惚地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拉住了他。
冰冷腥臭的海水吞噬了一切。
顷刻间,风暴停息,云开天明,墓海重归风平浪静。
船只停止了倾斜,晃晃悠悠地在水面上沉浮。瀚海学院的学生们重获自由,莽苍的幸存者们互相搀扶。
他们震惊地发现,大漩涡中心的巨型沙漏石像竟赫然矗立在海中,但表面却镀着一层厚实的海锈,像是在深海泥沙中埋了许久。
沙漏翻转。
神的倒计时,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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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朝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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