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十二年(二)

极夜消散之后的第二个深夜,翡翠城天牢的最深处释放了一位特殊的罪犯。

罪犯被带出天牢时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身上散发着一股水牢里污水特有的腥臊臭味,几乎不成人形。然而当负责押送犯人的狱卒拨开他打结的灰发时,仍旧不免被那双蔚蓝色的清澈眼眸所震慑。

原因无他。即使是在肮脏昏暗的天牢里,那双蓝水晶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也泛着神圣平和的光。仿佛眼睛的主人并非身陷囹圄,而是置身于华美的教堂。

狱卒端起水盆,把犯人草草冲洗了一遍。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族罪犯姓甚名谁,也不知道罪犯将会被送往哪里。他只知道,这个人手脚上戴着的元力枷锁,是专门为禁锢元尊设计的最高等级。

清洗完犯人,狱卒才发现原来这个男人的头发是银色的。他扔过去一条毛巾,示意男人擦干身体。

男人捡起毛巾,缓缓拭去身上的脏污,用手勉强梳开缠绕的长发,重新穿上粗布囚服。他跟着前来接应的军官向楼梯走去,与狱卒擦肩而过时,狱卒听到了男人沙哑的声音。

他说:“谢谢。”

极夜消散之后的第三个清晨,死寂沉沉的逐鹿殿迎来了继霞珠之后第二位活着的客人。

象征着魔域至尊的黑银王座空着,王座的主人站在巨大的透明水晶棺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戴着镣铐跪在地上的银发男人。

“闻人师芙的尸体在黄金城,”黑发黑衣的魔尊冷冷地说,“保存得很好。”

银发男人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

“继神教剩的东西都封在莽苍的海里,”魔尊的手抚过水晶棺的边缘,“只要你做好这一件事,无论你还想要什么,我统统送给你。”

几道黑色残影闪过,银发男人手脚上的元力枷锁应声碎裂。一息之间,他身上的元力气息暴涨,却并没有显露出攻击性,反而像无形的丝绸一样柔软温和。

“站起来。”魔尊命令道。

银发男人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魔尊眯起狭长的凤眼,周身的寒意仿佛化作实质,阴沉沉地压下来。

良久,久到银发男人凭借半神之姿也无法抵抗地上邪神的威压时,他才喘着粗气瘫倒在地上,苦笑了两声。

“杨拙,”他喊出魔尊还是人族时的名字,“你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浣纱百合是大陆最强的治愈系元灵,是闻人氏的骄傲......但是,浣纱百合只能让活人免死,不能让死人复活。”

魔尊并不恼怒他的冒犯,平静道:“他没有死。”

“我说过了,钟晖没有死。”

“如果你不想拿走你妹妹的尸体,我倒是很乐意把她赏给将士们。”

“闻人师久,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救他,还是不救他?”

前莽苍继神教大主教闻人师久猛地抬起头,再也维持不住克制的涵养,却碍于威压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嘶吼:

“杨拙!别发疯了!”

“钟晖已经死了,跟我妹妹一样!已经死了!”

“如果浣纱百合真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又怎么可能让阿芙的遗体落到你的手里!”

“你想让我复活钟晖?”闻人师久痛苦地闭上眼,咬着牙自嘲地笑了一声,“呵!难道我不想吗?我做梦都想!”

“如果我真的能起死回生,如果真的有起死回生这种奇迹存在,阿芙就不会,不会遭受这种屈辱......”

几颗泪珠沿着闻人师久的眼角滚落,在逐鹿殿冰冷的石板地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又极速凝结成冰。

听完闻人师久撕心裂肺的控诉,杨拙仅是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说完了?”

“杨拙,”闻人师久脸色灰败,声音嘶哑,“天玄大陆几万年来,从来没有死而复生的记载,从来没有。”

“阿芙战死之后,我曾经也跟你一样走火入魔,痴心妄想着从圣教和闻人氏的历史中找到复活她的可能性。”

“我翻遍了莽苍的史书,尝试了所有方法,都失败了......”

他伸出枯槁的手,捂住了湿透的面庞,喉咙里忽地挤出一点破风箱似的咆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我都是罪人,这是神的旨意......失去阿芙是对我的惩罚,失去钟晖是对你的惩罚!”

“我没能救下阿芙......而你再也不可能见到钟晖!”

他近乎癫狂地厉声叫道:“阿芙的预言从来没有错过!你是全大陆的大劫难,也是钟晖命中的大劫难!”

“他被你害死,你咎由自取!”

“他该死!你也该死!”

逐鹿殿里的气温骤降至冰点,杨拙却不怒反笑。他走上前去,拽起闻人师久散落的长发,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你在故意激怒我。”

杨拙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笃定而非疑问。

“你想逼我杀了你。”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不知道莽苍最后的反扑手段系在你的命上。”

“你觉得你死了,埋在海底的元力机关就会启动,藏在暗处的尉迟如英和澹台储义就能趁机带领处刑官夺回总祭坛。”

“可惜,在你踏进逐鹿殿之前,他们两个已经死了。”

眼见着闻人师久的表情越来越呆滞,杨拙满意地微笑起来,但这笑意未达眼底。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嘲讽的寒意,钻进闻人师久的耳朵,无异于毒蛇吞吐蛇信。

“闻人师久,你救不了你妹妹,是你自己无能。”

杨拙漫不经心地松开手,转身向水晶棺走去,任由面如死灰的闻人师久像一滩烂泥似的软倒。

水晶棺里睡着的人已经抹上了细腻的脂粉,除去左胸拳头大小的空洞,再看不出丝毫破损的端倪。

“而我,一定会让他活过来。”

杨拙斩钉截铁地说。

让他活过来。

这句话是一句誓言,一份承诺。

但在魔尊唯一的副官霞珠看来,这更像是一个诅咒,诅咒了所有还活着的人。

闻人师久只是一个开始。杨拙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关回了翡翠城的天牢,连带着闻人师芙的尸体一起。

闻人师久仍然关在原本密闭的水牢里,闻人师芙的尸体则安置在他头顶正上方的牢房中。杨拙命人撤走了她身上用于保鲜的一小块寒腐白玉,牢房的地板也换成了透明的材质。

这样一来,只要闻人师久抬头呼吸,就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看到朝思暮想的妹妹;看到她赤/裸的肉/体一点一点淤青、肿胀、腐烂;看到她的尸骨被冒冒失失的狱卒不小心踩碎,流出一团脓水,再被其他狱卒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踢走。

他必须看着,直到他被允许死去为止。

杨拙很少过问手下军事政事,也从未使过什么帝王心术。只看封赏,他对手底下的臣子将士甚至称得上宽厚。但上到副官霞珠,下到普通的魔族小兵,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对那张至高无上的银黑色王座动心。

敢动歪心思,下一个生不如死的人就是自己。

自从极夜退去,逐鹿殿变得异常热闹。

莽苍、巴丘、景国、乃至魔域,几乎被杨拙掀了个底朝天。大批大批被他认定有可能复活钟晖的奇人异士被“请”进了逐鹿殿,等霞珠再去收拾烂摊子的时候,逐鹿殿里就只剩下一堆比钟晖死相更凄惨的尸体。

她不知道杨拙是凭借什么标准选中了这些人,也搞不懂杨拙究竟哪来的信念能让死人复活。

只有一次,她曾在主殿门外听到了一点模糊的对话。

“找不到?”杨拙冰冷的质问隔着墙壁传来,“怎么可能?”

紧接着是瑟瑟发抖的苍老女声:“通灵术只能找到活人的灵,或者刚刚死去的灵。这具尸体死了太久,已经没有灵魂了......”

沉默。

漫长的沉默。

恐怖的、漫长的沉默。

连惨叫声都没有,霞珠眼睁睁看着正殿的门缝内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浸湿了她脚下的地毯。

等她有勇气推门进去的时候,杨拙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后背倚着水晶棺,脸上的表情是罕见的茫然,嘴里似乎还在呢喃着什么。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刚刚残杀完十几个巴丘巫医和部落长老的人屠,更像是个迷路的小孩。

霞珠跳了几步,绕开了混着冰碴的血肉,小心翼翼地竖起一对猫耳,终于听清了杨拙的碎碎念。

“不对,不对。”

“以前他们只靠一个名字和几根头发,天南海北都能找到我,杀了我......”

“为什么找不到钟晖?”

“为什么找不到他?”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

霞珠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强行压下了对魔尊过往的好奇心,单膝跪下躬身行礼,出声打断他的自言自语:“参见尊上。”

“......”杨拙愣了一会儿,才有点失望地嘟囔,“是你啊。”

除了我还有谁敢进逐鹿殿?那不是找死吗?霞珠没敢把真心话说出口,老老实实地维持跪姿不动,用余光悄悄观察杨拙的反应。

她瞥见杨拙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本两掌大小的册子和一支炭笔,翻过册子的前几页,提笔勾画了几下。那册子约有两枚筹码那么厚,划完这两面,后面还有许多。

至于册子上具体写了什么,霞珠没胆子偷看也没胆子提问。她一板一眼道:

“禀报尊上,今日辰时一刻,第七营将士在岳都城外的地宫里活捉了韩润枫。”

“我已经命人封住他的元力,把他押送到了铁浮屠城的天牢,等待您的命令。”

距离魔族大军攻破岳都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同于莽苍和巴丘,国力强盛人口众多的景国宣布宁死不降,一直在苟延残喘地跟魔族军队拼死周旋。然而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景国人的抵抗只不过是螳臂当车,至多七天,景国全境也将落入魔族手中。

霞珠对景国皇室了解不多,但也清楚韩润枫是杀死钟晖的罪魁祸首,活捉他意义重大。她这次来逐鹿殿也是为了上报这个大好消息,但愿能让魔尊岌岌可危的心情稍微好一点。

咔擦一声脆响,杨拙手中的炭笔被捏断了。

他合上册子,神情恹恹地开口:

“带他来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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