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青云抵达城南县衙,天色已近酉时。
随着衙役穿过大堂,又走过一段长长的甬道,顾青云到达了一处厅堂。堂前悬挂一方黑色匾额,上书“琴治堂”三个鎏金字体,这是知县日常处理政事、接待贵客的场所,现下知县秦安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顾青云站在堂前,听着耳畔衙役恭敬禀报的声音,心中暗忖,戚彦昭怕是已经审讯一轮。
这时,堂内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进来!”顾青云抬脚走了进去。
县令秦安在南浔县已经任职两年了,再有一年便能参与官员考核,是以正牟足了劲地立功,想在这最后一年里,为自己的政绩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顾青云对他的印象不算坏,虽然称不上一位清正廉洁的父母官,但在正事上也不曾犯糊涂。
顾青云在堂前站定,朝上首右侧席位拱手见礼:“学生见过大人。”秦安捋了捋下颌处稀疏的胡须,含笑点头:“顾茂才不必多礼,本官听闻这次贼匪能够顺利落网,都是有赖于顾茂才的神勇。”
顾青云在知县的示意下就坐,手边是一杯刚沏好的茶水,他顺手端起茶盏:“大人说笑了,学生也只是拖延些许时间罢了,真正制住劫匪的,还是公子那一箭。何况,众位衙役来的很是及时,否则学生这会儿怕是不能站在这里回话了。”
知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嗯,本官也听说了,公子的箭法素有百步穿杨、弦无虚发之称,这次行动也是在他的指挥下,才会如此顺利啊!”
“行了行了,别给老子戴高帽子,这次行动得以顺遂,全是这位书生的功劳!”
秦安乍一听见声音便坐不住了,立刻站起身,往外迎了了几步,到得跟前,才要行礼,便被不耐烦的戚彦昭挥手免去了。
戚彦昭径直走到首位坐下,秦知县殷勤地从仆役的手中接过杯盏,毕恭毕敬地呈给戚彦昭,“公子请用,此乃我们南浔县的特产之一——浮梁茶,香气清新淡雅,味道如兰似竹。下官听闻公子千里跋涉,特地叫人备下此茶水,勉慰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不知公子尝着如何?”
戚彦昭掀起杯盖,轻刮两下,啜了一口继续道:“恩,不错,你有心了。“
知县听闻回话喜上眉梢,正待继续开口,戚彦昭已经转向顾青云:“听闻你已有秀才功名?”
还未等顾青云回话,一旁的知县连忙回道:“正是正是,公子真是料事如神。这位顾茂才,前年便已过了童试,得了生员功名。”
戚彦昭无语得看了他一眼,都说了是听闻了,还料事如神?所以说他最不喜欢和这些官员打交道了,说话不是阿谀谄媚就是拐弯抹角,一点也没有外祖父军中的快人快语。
顾青云看出对方眼里的不悦,适时回道:“公子说的不错,青云侥幸过了院试,现下仅是一名生员罢了。”
戚彦昭眼中流露满意之色:“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1】。不错,方才那番表现,也不算辱没了这个好名字!”
顾青云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之色:“公子谬赞。敢问公子,可有审出什么紧要消息?”
戚彦昭听他提起劫匪,面上换做凝重:“这次多亏你警醒,提前向县衙递了消息,否则运往边关的粮食便保不住了。只是,”他神色一变,视线如刀,锋利地刺向顾青云,“这等朝廷紧要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秦安也很好奇消息来源,先前这人前来告知时,只说听到劫匪密谋,可既是密谋,又岂能轻易叫外人听去?他不大相信,可谁让府里另有一尊大佛,戚彦昭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亲自前去查探。
顾青云听了质疑的话,并不生气,以戚彦昭的地位,会有此疑问,也是人之常情:“青云虽不清楚阁下身份,但见公子居坐高堂,定然对此事有监责之意。既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此事还得从月前学生落水一事说起……”
顾青云简单地向他们解释了事情前因后果,二人才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那些劫匪其实是冲着你来的,只是你机缘巧合之下,意外听到了‘赣州粮草’几个字,所以才起了疑心?”戚彦昭收起眼中的怀疑,换了副和煦面孔。
顾青云却并未放松,他知道这番说词,无法轻易说服眼前之人。别看戚彦昭此时一副放松姿态,看似信了他的话,实则疑心更重。
“确实如此。青云虽身陷囹圄,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事关朝廷大事,我怎敢轻忽?”顾青云面色清淡,语气却含着一股坚定。
戚彦昭心下稍安,能说出这番话,并协助官府抓捕疑犯,即使对方目的不止这些,也能证明此人并非奸细。
只是事关军机,审讯结果并不好同眼前书生言明。于是戚彦昭话锋一转,问起了其他:“我观你身手不错,招式也有些军中作战的痕迹。可有想过,日后弃文从武?若有想法,大可来找我,我给你介绍个好去处。”
一旁的秦知县被戚彦昭横了一眼后,再也不敢随意插话,只能闲在一旁就着茶水咽下心中苦闷。冷不丁听见这话,口中茶水差点喷出来,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秦知县脸上神情复杂难言,既羡慕对方能被当朝皇子看重,又同情对方要忍受四皇子的胡乱指派。只是殿下唉,自成宗后,朝廷中武官地位是一代不如一代,若不是中原边境还有蛮夷在虎视眈眈,恐怕那些武官都要辞官归乡了。常人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听到这话,怕是会觉得折辱吧!
顾青云倒不觉得冒犯,大抵是清楚这人本性,即便遭到拒绝,他也不会迁怒:“公子慧眼果真洞察秋毫,青云的招式乃是一位退伍老师傅所授。承蒙公子厚爱,只是青云虽才疏学浅,却也心藏宏愿,总盼着能效仿先贤致君尧舜。”
戚彦昭见状,暗叹可惜,不再强人所难:“好吧,既如此,那就恭祝顾茂才能够得偿所愿。对了,这次剿匪有功,你有什么想求的?可说来听一听。”
秦知县见他们终于开始论功行赏,于是见缝插针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县衙有规定,凡是见义勇为智擒山贼者,可论功劳大小赏赐不等数额金银。此次剿匪,顾茂才居功至伟,所以下官和师爷商议了下,愿出赏银两百两,还望顾茂才不要推辞。”
戚彦昭不禁蹙眉,抓住的几个劫匪意义重大,怎么就值这点银子?秦知县见他面露不满,心中忐忑,这个数额,还是看着四殿下的面子所定,寻常人抓住山匪也不过三五十两银。那要不,再加一百两?
知县顾不上肉疼,正要开口,顾青云推辞道:“谢公子与大人好意。青云自读书之日起,便被夫子教导,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2】.眼下只是尽了应尽之责,若是接受奖赏,恐受之有愧。”
戚彦昭纳闷得挠挠头:“这有什么好羞愧的?本就是你应得的,读书人都这么迂……咳,矜持吗?”
秦安咳嗽两声,咽下喉中笑意,帮着劝说道:“公子说的是。顾茂才放心,依照你的功劳,封赏本就是应有之义。”
顾青云踌躇半晌,佯装被说服,面露羞愧道:“既是公子与大人好意,那青云便心领了。学生不敢收受赏银,只想借着此次功劳,请求大人法外开恩。”
秦安听了这话,停顿片刻才问道:“什么事?可先说来一听。若是于家国法度无碍,本官定会考虑。”
顾青云面上一副无奈之色:“此事还因学生表弟而起。学生听闻他于几日前在街头同人起了冲突,现被关押县衙监牢,至今已有三日,还请大人网开一面,青云日后定会约束表弟言行,再不敢犯。”
秦安本以为是什么难办之事,听闻此话稍稍放了心。本朝律法有言,凡于闹市聚众闹事者,轻则杖责,重则羁押。若是性质不算严重,一般关个三五天,等家人交了罚金,便可领人回去了。于是他招来师爷,问及此事因果。
师爷翻开卷宗,却愣住了,这事,似乎有些不对劲?不过两位贵客还等着回话,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回禀公子、大人,卷宗上显示着确有其事。这位祝筠笙公子,至今已在监牢呆了近六天。依照他的罪行,这惩处也足够了。”
秦安立刻听出师爷的言下之意,人已经被关押了近六天,他可不信这中间没有亲属过来领人,至于是拿不出足够的银子还是被衙役刁难,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对于底下人那些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平日里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纳上来的罚赎,有一大半都是进了他的口袋。
为避免节外生枝,秦知县立刻应道:“既然是依法行事,那便即刻放人吧。”
顾青云当即谢道:“谢大人开恩,青云感激不尽。”
戚彦昭惦记着审讯之事,不耐烦听他们寒暄,拍板道:“好了,既然这事有法可依,那便不算是恩赏。所以这赏银,你还是得接着,“子贡赎奴 ”的道理不必我多说吧?”
“子贡赎奴”乃是出自《吕氏春秋》,记载了圣人学生子贡做了善事却不求报酬,世人皆赞其品行高尚。结果却被孔圣人一顿训斥,认为子贡此举妨害了原本的礼法,将义气与利益相对立,长此以往,再也无人主动行善事了。
顾青云以退为进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再推拒:“如此,青云就却之不恭了。”
戚彦昭点头后便不再说话,而是端起茶盏置于手中,却也不喝。
明白对方是在端茶送客,顾青云顺势提出告辞。
【1】引用自《楚辞·九歌·东君》。
【2】语出自清代顾炎武《日知录·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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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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