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之际，京城的雾气浓重，宵禁已经结束了，但行人依旧稀少。缓慢行进的马车熄了灯笼，在灰蒙蒙的雾里若隐若现，极不易引人注意。
城郊十里外，是一座占地极广，九曲回廊风来水榭，处处景观雅致的庄园别院。
园中仆俾面貌姣好，待人接物仪态端方，最难得的是言语甚少，谦恭谨慎又不显得局促小家子气。可见主家家训极好的，连一路所见的下人都规矩礼数周到。
荣晞被引至一处水边的二楼小阁，一位身形高大，发间几缕银丝地中年人临窗而立，观望窗外风景。他的玉冠只束起了一半头发，身上一袭鸦雏色长袍又是广袖宽袍的样式，江风袭来，墨发与衣带﹑袖摆向一侧一同飞舞，颇有遗世独立的姿态。
荣晞上来时也见到过外头风景，楼下是一片景观湖，此处园林的的设计者颇具匠心，湖中假石嶙峋，更有柳木破石而出，一座人工半岛掩映期间，其上有精致楼阁，若是春日想必景致奇佳。便是如今冬日，在朦胧雾气中，也有缥缈仙境之感。
“裴家主深居简出多年，竟在如此人间仙境隐居，已有遗世独立的半仙之姿，好生令人羡慕啊！”
裴家主回头，温和浅笑：“公主到了，裴某失礼。”合上窗子将寒风隔绝在外边，行至桌前亲自为公主斟茶。
“公主说笑了，裴某不过一碌碌无为，坐吃家中基业的无用书生罢了。比不得朝中肱骨群臣，于江山社稷无用，只能在这假山假水的庄园之中，空耗光阴罢了。”
荣晞接过茶汤浅饮一口，赞叹道：“芳香甘冽，冠于他境（①），明前上好的顾渚紫笋，不愧是声名显赫地河东裴氏。即便在我朝已沉寂数代，依旧能拿出这宫中都未必有的茗品，裴家主安敢自称为无用书生呢？”
裴家主温和浅笑，颇具世家气韵还有个人独特地仙气儿，若是年轻的时候，想来也是不输潘安卫阶的人物。
“家中要养的子弟多，到底有些难以割舍的俗物，公主若是喜欢，今日便带走一些。也当是恭祝公主上朝听政的贺礼了。”
河东裴氏在前朝时便是首屈一指的世家望族，传承数百年，出过十七位宰臣，三十多名杰出将领，是累世的公侯门第。
太祖皇帝起势的时候，也得到了裴氏其中一脉的支持，建国后，得到了上柱国的勋封。
然而不知为何，短短十余年，这位受封上柱国的裴氏家主，便于太祖皇帝产生了龃龉。毅然辞官，连裴氏在朝中担任要职的诸多子弟，也相继退隐。
从此河东裴氏的名字很少在朝中提起，如今已经三代皇帝相继故去，朝中只有零星裴氏旁支，担任着些不打紧的闲散官职，近枝嫡系依旧一个都见不着。
裴氏在京中的宅邸依旧气派辉宏，但已经少有主家居住。府邸大门常常关着，收到的拜帖请柬等，也婉拒的多应承的少。若不是年节里会照常给姻亲友族送节礼，倒真让外人揣度，里面的主人是否真的不再理会朝堂俗世，远脱世外而去了。
荣晞出宫开府后，梳理自己能用得上的人脉实力，怎么想怎么势单力薄，早早便打上了这个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像是销声匿迹一样的世家。
本来也没太作指望，之前三五不时的递上过好几次名帖，都被礼貌周到的婉拒了回来，她都打算想别的路子了，昨日竟意外收到了，邀请她今晨来城外别庄一叙的花笺。
必定少有人能猜到，这代裴氏的家主，实际上就住在离京不远的这座庄子上，想来也从未曾像传言中真的避世隐居不问俗世，这让荣晞对心中的盘算，又多了几分把握。
“裴家主可真是会选地方，这别庄前有良田沃野，后有青山掩映，京中的喧嚷若不愿意，都碍不到跟前来，但离得又不远，若有什么紧要消息，快马一盏茶的功夫便可送到。本宫这才上朝了几日的功夫，自诩也算低调，这么快民间传言都扩散到城外来了吗？这么些年朝堂上的风吹草动，怕是都没落过裴家主的耳吧？”
“裴氏偶尔有小辈路过京城，会来别庄同我这个老人家说说话。再加上不知为何，时常有人像公主一样，将帖子送到京城裴府上，我那老仆忠诚却未免死板了些，总将那些东西送过来让我拿主意。”裴家主感叹了一声，“即便裴某寓意潜心修道，但职责在身，总免不了知道些外头的局势动向，这也让裴某，颇有些苦恼。”
“倒是本宫扰了裴家主的清静，当给裴家主赔不是才是！”说着，亲自添了一盏茶水，敬到裴家主跟前。
“倒是裴家主亲自拟帖子邀本宫过府一叙，着实令人意外。”
裴家主泰然自若地接过公主亲手斟的茶水，有条不紊地缓缓饮尽。“往裴府递帖子的多是世家朝臣，皇亲贵胄也并非没有，但一位嫡亲公主（②）近日突然锲而不舍的往府上递拜帖，却是头一遭。”
说着还略有些调侃道：“又正好赶上公主殿下了出宫开府的好日子，裴某总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可别是族中不懂事的哪位小辈，冒犯到了公主殿下。”
这倒是让荣晞灵机一动，果断开口道：“裴氏这一代主脉有适龄的小辈？到也未尝不可。”
裴家主添茶地动作一顿，将茶水斟满了些，好险在没过杯沿前及时回神。
“公主殿下说什么？”
“本宫说驸马职位，未尝不可。”
“裴氏这些年子弟出世为官者寥寥无几，但裴公还住在离京城不远的庄子上，为何不回河东族地？言说老仆死板，总将京城府邸收到的帖子拿来扰了清静，却从不拒绝。”
“裴氏从来都没想过彻底淡出朝堂吧？只是先辈退出来得果决，以裴氏地底蕴和傲气，总不能学旁的小家族一样，不声不响地安排几个人去什么无关紧要的职位，在慢慢经营。所以家主住在城外十里，一直不远不近地关注着朝廷动向，等一个适合裴氏惊艳亮相的机会。”
荣晞微微前倾上身，略带得意地露出微笑，“乱世正是英杰崭露头角的好机会，今日裴公特地请本宫来，还透露出依旧了解京中局势的讯号，是也准备下场了对吗？”
裴家主低头漫不经心地一笑，尽显世家的风流气韵。
“公主殿下果真聪慧，如今边境动乱，朝野不宁，百姓离乱，流民四起，裴氏尊先辈古训，当出世为官，尽自身微薄之力，兼善天下终生。”
“只是，公主不是裴氏接触的第一个人，也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如今庙宇之上，皇后易氏掌握圣人权柄，易大人顺利进驻尚书省，外戚势力如日中天；京畿之外，各路藩王纷纷起兵，弘农王，晋阳王皆兵力雄厚，听闻博於侯世子也是骁勇善战之辈。待战事平定，借军功择嗣登基更是名正言顺。我裴氏为何要选择一位注定要出绛的公主呢？”
荣晞丝毫不乱，自信的笑容挂在脸上，坦荡有笃定地笑道：“待战事平定，选出新帝登基，还哪有裴氏展露拳脚的机会？裴公现在约见本宫，不就是明白此时乱局，正是裴氏子声名鹊起最好的机会吗？即便裴公舍得族中子弟，去边境试试自己的身手和运气，也难于断定哪位诸侯可最终胜出吧？至于皇后的母族，想必在我之前，裴氏已经接触到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本宫手把手教着皇后走的每一步，朝堂如今才是裴公看到的样子。怎么，裴氏子弟也能到皇后身边一步步教吗？”
“本宫才是裴氏最好的选择，唯一的选择。无论裴氏选择谁下注，都不会有支持本宫，得到的回报更多了。”
“公主能给我裴氏什么？一个驸马之位？公主知道的，我裴氏想要谋求的，可从来不只是一个皇亲勋贵的地位。”
“驸马自然不够，但若是皇后呢？一个留有裴氏血脉的皇帝呢？”
裴家主被此言惊住了，“公主此言何意？”
“本宫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子嗣，是荣氏皇族最正统的血脉！”荣晞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家主一眼，“本宫的子嗣也会是荣氏最纯正的后裔。”
“什么？！您想？！这不可能！您是女子！”
“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前，没有人觉得，天下会有一日只冠有一家姓氏；吕后临朝摄政之前，也不会有人认为女人，能正大光明走到朝堂之上号令群臣。”
“我朝没有一条祖宗家法和国家法度，提到公主不可以继承皇位。父皇生前也没有遗诏指定继承人，本宫作为他唯一的血脉传承人，本宫继位，不该是最名正言顺的吗？”
这！到确是没有明令禁止，但这不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吗？天方夜谭，何须特意提及呀？
本以为这位公主只是欲效仿前朝摄政太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个摄政长公主已经是顶了天了，谁能想到这位公主的野心比他们所有人想得都要大呀！
裴家主细细思量便可，略有些迟疑开口道：“公主此言过于惊世骇俗，裴氏上下千余口，还需细细思量。”
荣晞本也没打算今日便得到回复，正准备开口让他慢慢考虑。一侧的纱帘便无风自动了起来。
里头有人？！
荣晞被吓了一下，连忙回头看去，只见纤细白皙地指尖，从清软柔顺的垂幔间伸出来。轻轻一勾撩起一侧，露出天水碧色地绸缎长袍，腰间雕工精湛的云鹤玉佩清雅灵动，无论是玉质还是雕工皆属难得一见的珍品。
①：引用自陆羽《茶经》
②:不是指母系为嫡母，而是父系指皇帝亲女儿，对标的是宗室公主。
男主男主，男主要出来啦！是个漂亮的世家美人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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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