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脚腕

离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南序。

季明远拦到拖着行李箱的南序面前,平复了略微凌乱的呼吸,笑着叹了声气:“差点就追不上你了。”

没有在季明远的身上看到什么要找茬的信号,南序停住脚步问:“怎么了?”

季明远用夸张的失落语气说:“学弟,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么现实,都不肯叫我学长了?”

南序不吃这套唱念做打的把戏,作势要走。

季明远连忙正经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摊开在南序面前。

一个深红色的盒子,里面有一枚由红宝石、蓝珐琅、银镶钻组成的军功章。

“圣安德烈十字勋章,联邦军队的最高荣誉,物归原主。”

南序愣了愣,从季明远的手中接过那个盒子,冰凉的温度烙刻在他的掌心,很快因为他传递过去的体温而变得触感温润。

南序抬起眼,疑问的神色。

季明远迅速领会,开口解释道:“我只是一个管账的,没那么大权力。本来呢,应该是没戏了,因为阿凌回去以后很生气,我也不敢在他气头上违背他的命令。”

那天的宴会在南序离开后不欢而散,几个宴会的焦点先后离场,勉强剩下他维持完场上接下来的局面,直到那些人的任务结束,他才回到了季凌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主人独自坐在那里散发着低气压,不再笑意盈盈。

他的表弟那张英俊得令人侧目的脸上从头到尾没有松开眉头,除了愤怒,看上去还有很深的困惑,问他:“为什么南序不同意?”

分明他们的提议对于南序百利而无一害,只是点燃一支烟花,顺便还能惩戒一个心思不正的人。

随便乱给人答疑解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他一个实习了一年从来不回学校的人哪里能清楚分析出什么。季明远沉默地摇了摇头。

好在季凌似乎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给出一个答案,没再说话。

怕惹到这位魔王,季明远赶紧从休息室退了出来。

虽然有那么点心意想帮南序,但那点心意还是不如自己的安危重要。

“不过谢家那位少爷听说了这件事,找到我说让我把东西还给你,然后温少也找到了我说了差不多的话,二比一,两位少爷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相信季凌的两位好兄弟肯定可以搞定季凌。

季明远跟随南序的步伐往校外走,明亮轻快,听上去还有点为自家表弟吃瘪而产生的幸灾乐祸:“学弟,那天你也太帅了,马上我就毕业了还能见证这么一场好戏,不枉我辛辛苦苦管着储藏室那些东西。”

他猜不止是他,应该会有很多人会在这几天的脑海中回放南序轻描淡写扔下打火机时的画面。

南序听出了两位表兄弟的“塑料”兄弟情,但八风不动,毫无探索的欲.望,只是珍惜地将盒子盖上,小心地握在手上,轻声说:“谢谢学长。”

季明远因为这声道谢愣了一下,马上扬起笑:“诶,不客气。”

难怪他的表弟那么生气,明明只要这位学弟愿意,稍微说句软和的话,很多人就会心甘情愿地把奇珍异宝捧到他的面前,结果南序当场以割席一样的方式选择了拒绝,这群心高气傲的公子哥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季明远想到什么,惋惜地叹了声气:“可惜了啊,可惜我就要被发配边远地区,没办法时不时来学院瞧一瞧。”

他很期待下学期开学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南序因为季明远送还的勋章给了他一点不太淡漠的脸色,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本质上,季明远同样存在着他们这个阶级的优越感,对待南序和煦的态度背后依旧带着天然戏谑的俯视角度。

不过论坛里讨论过,季明远报考的大学靠近联邦与邻国的边境区域,用“发配”一点都不过分。

季明远虽然是季家旁支,但和季家掌权人的血缘关系并不疏远,通常这些子弟会选择在卡明罗特区附近就读,方便毕业后第一时间进入权力中心。

南序没有询问为什么,季明远却笑了笑,透出几分落寞和嘲讽,轻声说了一句:“谁让我公开在性取向问题上公开和季家的提案叫板呢。”

行李箱的滚轮踏过诺伊斯深灰色古朴的石砖即将抵达学院的大门。

或许是虚长他们几岁,再加上曾在政府实习过,季明远身上已经有了政客们惯有的见好就收,自觉地在校门口停住脚步。

虽然很好奇南序的家族覆灭后他会怎么度过这个假期,但季明远忍住了求知欲,不再自讨没趣,彬彬有礼地道别:“学弟,假期愉快。”

这是南序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走出诺伊斯。

他攥着手上的车票,跟随汹涌的人潮,终于到达了车站。

由北及南,列车穿过广袤的平原,远离诺伊斯学院,驶出卡明罗特区,随着波光粼粼、静静流淌的洛河进入莱普兰州。

莱普兰州毗邻佛列伦州,州府是一个名叫蒙特佩斯的城市,被誉为天堂与罪恶之城。

不同于卡明罗特区乃至佛列伦州凛冽的温度,在诺伊斯学院倍感奢侈的阳光在蒙特佩斯冬日的白天显得稀松平常。

温和适宜的气候推动了蒙特佩斯繁华的畜牧业、种植业,周边的山脉拦截了南下的寒流,造就了这个城市从中世纪起宁静梦幻的美名,无数的艺术家、诗人为它留下了瑰丽的作品。

温暖同样容易滋生黑暗,酿酒产地的源头、富余的财富、历史上的黑.帮文化令蒙特佩斯在夜幕降临之后换了一副模样,以赌博业为中心的娱乐场地亮起不灭的灯塔。

整个城市变成了酒精、香水、血液汇聚的海洋。

南家从前的古堡以及产业就位于蒙特佩斯,不过所有的财产在当初破产之际已经全被查封,南序没有什么缅怀失去的遗产的想法,只是按照当时原身收到的远到十万八千里的亲戚的消息,找到了南家父母以及长辈所在墓地的位置。

南家当时倾家荡产,连块墓地都没有,但考虑到他们家族曾经显赫的军功,相识的贵族出资安葬了他们。

对于南序而言,他们是全然陌生的人。但又因为他们照片上温柔和蔼的脸,奇异地升起了一点亲切感。

他拿出书包里妥帖收藏好的血色丝绒盒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公墓群位于郊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脉静谧守护着安息的灵魂。

南序没有找到可以把勋章安全放置的地方,只好默默再收起来,朝碑上的照片认真说:“先帮你们保管好了。”

从墓园出来以后,南序的假期生活才正式开始。

其实他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只是不想寒假再呆在诺伊斯,就选择了回剧本里的“南序”的家看一看。现在因为蒙特佩斯馥郁盎然的花香和街上悠扬的手风琴演奏声,南序有点喜欢上了这里。

南序在蒙特佩斯当了一天的无业游民,最后成功租下了一个阁楼上的小单间。

房东是位和蔼可亲的奶奶,是南序在路边撞见的。

在南序利用植物学课堂上的知识帮她辨别出两种新型肥料以后,她了解到南序有租房的打算,大方地决定把花店上方空余的地方腾出来以低廉的价格出租给南序。

老师说知识改变命运,果然是对的!

小屋面积很小,从没有人居住过,简单做完卫生以后,整个居室空空荡荡的,南序拿出手机准备按照地图去集市商店集中购置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边走边逛,顺带着浏览了学校的消息。

学生们全都回家了,论坛上还剩下格外爱网上冲浪的同学在孜孜不倦地水贴,没什么技术含量。

倒是一个帖子的内容和南序可能有关。

是讨论兄弟会宴会上的任务和最后的录取名单。

南序的手指停留在标题上一秒钟,思索了一下还是懒得点开。

有没有议论他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他一点都不后悔拒绝了季凌那个的确称得上诱惑的提议。

他当然知道季凌肯定会很生气,可现在天高皇帝远,下学期的事情下学期再说,他会在教堂面前向神明祈祷一夜暴富的同时,顺便许愿季大少爷可以在这个假期放平点心态,别那么斤斤计较。

万一就有哪一个愿望被神明听到了呢。

手机的消息跳了出来,来自他的前桌西泽尔。

【南序,你到家了吗?】

可能是想到南序没有家了,怕“家”这个字眼会刺痛南序,对方隔了半分钟又撤回了。

【南序,你到了吗?】

南序回道:【到了。】

对面答复得很快:【我也到啦,我这边和蒙特佩斯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我以前去过蒙特佩斯,那里很好看,就是晚上有点不安全,你要注意啊。】

南序戳屏幕地发了个小兔子用耳朵点点头的表情包。

外面的天色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南序站在商店延伸出来的阳台窗边安静欣赏完一场完整的日落。

再结完账从商店走出来就已经进入蒙特佩斯寻欢作乐的危险夜晚。

从这里回到住所大概二十分钟,寻常的商户大多闭了店,取而代之的是斑斓过曝的霓虹灯。南序冷着脸远远避开企图和他对上视线散发信号的那些人。

终于随着环境的偏僻,喧嚣渐歇。

鹅卵石小巷寂静无声,路灯很少,在一片浓稠的漆黑里,墙体上的涂鸦因为颜料散发出微弱的莹莹的诡异幽光。

南序不太明白蒙特佩斯的市政出于什么考虑把这段路的规划成这样的,难怪蒙特佩斯的犯罪率一到夜间就飙升,这么伸手不见五指,感觉那些犯罪嫌疑人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们的穷凶恶极。

寂静会将任何声音都凸显放大,南序听见了远处凌乱的脚步声和打斗声还有带着蒙特佩斯当地咬字略显圆润口音的叫骂声。

他顿住脚步,犹豫要不要换一条路走。

一声很清晰的铁质敲击声,再变成远离散开的脚步声,喧嚣声很快归于沉寂。

南序果断换了条路走,但巷子像棋盘格一样四通八达,兜兜转转他还是又听见了异常的响动。

微弱而模糊的声音、一团模糊浓重的黑影。

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攥住了南序的脚腕。

那股湿意并不是沾水的微潮感,而带着比水更厚重的液态质感。

南序不用低头看,就知道那是血。

冷色调的月亮洋洋洒洒地从高空落下几束光,细长缥缈,像崖边抛给命悬一线的人吝啬的救赎。

南序皱着眉借着光俯视脚边狼狈的黑影,他蹙眉了很久,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一个不怎么能够预想到但也在逻辑以内的人竟然会出现这里。

“裴屿?”

南序看着这位学院里以才华横溢、冷漠疏离闻名的特招生。

对方不知道是不是昏死过去,没有反应,但手倒是攥得很紧。

南序深黑的瞳孔在黑暗中重新调整着光距。

这具身体似乎原本也有一些幽闭恐惧症。

因为引发原身自杀的契机,就是原身被人关到了废弃不见光的储藏间整整一天一夜,回去之后惊恐、抑郁、焦躁各种负面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崩溃,才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的手腕。

南序接受完心理治疗以后症状好了很多,只是在面对没有什么光源的黑暗时会下意识因为防备而全身紧绷。

心理学上有种回溯的疗法,通过不断地回到过去负面的场景改写记忆,从而实现自我的救赎。

在心理室反反复复体验了几次黑暗以后,南序顺利脱敏,从亲临其境到可以抽离出这段剧情,成为不受影响的旁观者。

在最后几次治疗时,南序在原身反馈给他的情绪和片段之中发现了点什么。

比如说。

他串联起了他遭遇恶作剧的整个片段。

起因是周末的一场混乱的狂欢聚会。

那时原身家破人亡的消息已经全校皆知,原身害怕出门遇见别人异样的目光,请了假整整躲在寝室里一周。

他照例接到了那个宴会的请柬,犹豫再三,选择了走出房门赴宴。

那场晚宴的主题不出所料又以对特招生的戏耍展开,他躲在角落逐渐冷汗淋漓,背后沾着潮冷的黏意。

那群富家子弟们会这样对特招生们,就也有同样的可能对待现在毫无反抗能力的他。

那些人情绪上头起来荤素不忌,脱离了权势的保护,他没办法承受那些曾经同阶层同学的手段。

他想借着二楼走廊拐角的备用楼梯从后门溜走,走了几步,没遇见以前的狐朋狗友,反而遇见了裴屿。

裴屿这个人过分冷清,从前他跟着那些贵族们欺负舒逸尘的时候,裴屿经常会及时赶到护住舒逸尘,用狼一样锐利的眼神盯住他们。

原身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擅长仗势欺人,偷偷建议了好几次要给裴屿一点颜色看看,令裴屿在那段时间吃了挺多苦头。

他和裴屿狭路相逢,以为裴屿会沉默不语。

没想到裴屿出了声,一眼洞穿他的惴惴不安,冷冷的、意味深长地说:

“原来做多了坏事的人也会害怕啊。”

原身浑身一震,迅速一言不发地远离对方。

没想到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连忙躲进了附近的杂物间。

醉醺醺的贵族们似乎拦住了裴屿:“裴屿,你在这里,你的小竹马舒逸尘也可能在附近咯。”

裴屿说:“他不在。”

“你们只是想玩游戏,这层楼或许就有你们想找的人。”裴屿的声音很好认,低沉磁性,沁着冰雪的寒意,“我先走了。”

“哪里有什么人?”

他们嘀咕着。

然后他们见到了原身所在房间里从门缝透露出来的影子,玩味地说。

“这里藏了只小猫咪。”

在门外敲门、拧锁的巨大响动后,原身搬来椅子死死抵住门。

门外的动静持续了半个小时终于消失,外面似乎放弃了离开,再等了半个小时,他小心翼翼地椅子搬来想出去。

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然后就是故事的开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结尾——

原主被锁了一天一夜才出来,回到寝室自杀。

从头到尾,裴屿似乎什么都没做,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引导。

是原身自己是先前作了恶后知后觉害怕那些人以同样的手段对待他,是原身自己心里脆弱而彻底崩溃割开淋漓粘连的血肉。

听上去都是原身咎由自取……

但不影响南序现在要不分是非、见死不救。

他蹲下身,端详了会儿裴屿的伤口,非常耐心的、一根一根掰开裴屿握在他脚踝上的手指。

*

鲜血、疼痛和黑暗使裴屿没有办法视物,求生的本能令他下意识死死抓住过路的人孤注一掷。

他感觉到了一道平淡的呼吸,弯下腰凑近他。

他的嗅觉被动接受着浅浅的香气,大脑却无法处理出任何信息。

那个人轻轻碰了碰他额头旁的伤口,似乎不计较他这个无礼的飞来横祸。

他想张口,想说对不起,想要求助,然而却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个人随意按住了他的一处伤口,在他吃痛的时候,慢条斯理地移开他的手指。

掌心原先纤细的握感变得空荡。

那个人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用鞋尖踢了下他的下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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