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谢去,夜幕铺开,晚风不断将趁夜色出行的女子兜帽掀起。她两手紧扯帽缘遮挡面颊,稳步前行,只闻得耳畔风声猎猎作响。
“吱嘎~”走在女子前面引路的丫鬟,将伯府的一扇青铁后门打开,警惕的探出头去左右眺眺。在窥到一辆马车下翘首以待的男子身影后,顿时安心,收回脑袋来朝身后女子禀道:“小姐,人在外头了。”
“在这儿守着。”女子吩咐一声,兀自出了小门,往男子方向缓步而去。走到跟前,待看清对方面容,她先是发出低低的一声意外,接着摘了兜帽,蹙眉疑道:“窦公子,你的脸?”
窦文山本能的摸了下脸颊,眼神飘忽隐现窘迫,而后低低的解释:“上回在侯府换衣时惊了太子座驾,被当作刺客绑去了东厂……”他摇摇头:“一言难尽。”
“太子?”楚娆不敢置信的望着夜色中窦文山青青紫紫的脸,震惊的咽了咽。稍后醒悟过来,“所以那时你才会不告而别,这么久不来找我?”
窦文山狼狈的点头。东厂那帮家伙,个个都是审案的好手,本就不识太子的他落在东厂手里,虽很快真相大白洗脱了嫌疑,可这罪也是没少受。凭白鬼门关里兜一圈,去了半条命。
夜如浓墨,楚娆看不真切,干脆伸手掰正窦文山瑟缩向一侧的脸,仔细端了端。愁道:“这伤没个把月恐是难消了……”
“楚姑娘找在下,可是有何急事?”窦文山轻推开楚娆的手,疑惑道。原本他是想待伤好些再来找楚娆说明当日情况,却不想窦月娥找上了门传话。
楚娆舔了下被夜风拂干的嘴唇,有些为难。可转念再一想,又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便如实说道:“上回在侯府没能使你和姐姐见成,再有几日便是上巳节,我打算安排你们再见一面的。”
“可我这脸……”
“无妨!姐姐素来心软,公子如此形象反倒更引她怜惜,说不准还是好事。”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我这样委实羞于见小堇。”窦文山也是有些为难,算起来他与楚堇才见过两面而已,正是在意形象之际,又怎愿她见自己衰陋之态。
楚娆淡笑,紧着斗篷缓步绕他而行:“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上巳节祓禊之机男女互赠兰草与芍药,便视作定情。若公子可在这日送姐姐芍药,我再设法带母亲撞破你二人的幽会,则大事可成!”
听了这话,先前还面泛难色的窦文山顿时两眼泛出精光,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旋即也忘了形象不形象的,满口应道:“此计甚妙!”
楚娆满意,“那好,上巳节日亥时一至,你便于此门外等候,我会命人将门打开,引你悄悄入府去与姐姐相会。届时,你务必想法子多缠她一会儿。”
“楚姑娘放心,在下定会依言而行!”要他三五句攻克楚堇的心未必可成,但若仅是让他缠住楚堇三五句的功夫,他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大事既定,楚娆也不愿在外耽搁,匆匆交待几句细项,便转身披着夜色回府。
*
飘兰苑内,淡淡馨香乘着夜风浮动飘散,满院皆是醉人气氛。近来楚堇嗓子不甚好,尤其夜里总咳,孙氏便吩咐常儿每晚备下睡前燕窝。这会常儿正是端着一盅桃胶燕窝走在游廊上,行步若风,一是想着楚堇能趁热用下,二也是急于分享先前所见怪事。
这个时辰其它房里灯都熄了,唯剩楚堇的闺房宵烛耿耿,藜光交映。常儿推门而进,见楚堇仍在摆弄排了一晚的叶子戏。
听见动静,楚堇恰也抬眸觑她:“怎去了这么久?”
“小堇,刚刚去后院儿厨房时,你猜我撞见了谁?”将燕窝放到楚堇面前,常儿莫测的凝着她。
“这么晚了,除了我还有肚子饿的?”
“不是去厨房找吃的,而是后院里桂儿在守着小门!”
桂儿是枚园的丫鬟,为谁守门不言自明。楚堇双眼不自觉的微眯,嗅到丝异样,自顾自猜测起来:“这个时辰,楚娆偷偷摸摸出府想要做什么……”两指摸着下巴,楚堇微微蹙眉,“难道是去见什么不能为旁人知的人?”
常儿轻叹一声,可惜她不能探查的更确切些。她将汤匙放进花盅内缓缓搅拌,提醒道:“反正这几日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
听到常姐姐说出这话,楚堇不由得面色微怔,随即便望着她发笑,无恶意的调侃:“想不到最最单纯的常姐姐,来了伯府后也事事警惕起来了?看来古人说的对,凡是进了深庭后宅的女子,心机免不了日渐变重!”
“哎呀小堇……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常儿佯嗔着转身往自己的耳房去。
随着珠帘落下,楚堇面上的调笑也渐渐收敛。开开玩笑只是为了让常姐姐别总绷着心弦为她担忧,其实她心中是认可常姐姐判断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她回了忠正伯府,楚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于她身上,想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
这日早飨后,趁着父兄离席去公廨,母亲也同嫂嫂去指挥下人们洒扫除尘之际,楚娆唤住了楚堇。
“姐姐可还是在生我气?”自打上回她误以为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的人是楚堇后,两人已多日互不搭腔,可楚娆深知冷下去会令她失了下手机会,故而此时便顾不得脸面,主动示好。
楚堇无所谓的笑笑,甚至懒得回头觑一眼,倒是调侃起了别的:“你我之间到底要互称‘姐姐’到何时?”
今日既是要铁了心哄好楚堇,楚娆自是兵来将挡:“姐姐才是伯府的正头千金,娆儿委实不愿称大。”
“好,那日后我便唤你作‘妹妹’。”楚堇也不再执拗。
楚娆笑着点头,莫名觉得今日楚堇有些好说话。便趁机冰释前嫌:“能得姐姐这声称唤,娆儿真心高兴,只愿过去娆儿不懂事的地方姐姐也一并宽宥了,你我姐妹间莫生心结才好。”
“那不知妹妹叫住我,到底何事?”楚堇侧眸瞥她一眼,神态玩味。
楚娆立马笑吟吟释道:“明日就是上巳节,照家礼来说凡楚家未出阁的女儿,皆要摘桃枝对月祭祀高禖,以祈未来婚姻顺遂。既然姐姐认了我这个妹妹,明晚咱们便一起可好?”
“上巳节……”楚堇眼中波动了下,眸底精芒不易察觉的一掠而过,倏地笑笑,爽快道:“好呀!”
楚娆眼中流露窃喜,未想事情竟如此顺利。
转眼到了翌日晚上,楚堇依约定的时辰来到桃园。桃园位处东跨院,较为偏僻,属主子和下人们无事都不会特意踏足之处。
晓风残月,疏影横斜,雅淡桃香旖旎从风。楚堇带着常儿悄然藏身于一株桃树后,被夜影遮蔽着不易发觉。等了一会儿,她们见一抹青黑身影蹑手蹑脚的往这走来,行不从径,贴着墙角树根一路狐潜鼠伏匿影藏形。
“有贼?”常儿眼露诧然。
“嘘~”楚堇蓦地捂上她的口,使了个眼神让她静静看着。
那身影进入桃林后便自在许多,不再藏躲,径直去到条案旁。这张条案是备来祭祀高禖所用,上陈瓜果香炉。他似乎对那些案头之物颇有几分兴趣,将盘碗端起细瞧,绕了条案半圈儿。便在他面朝向楚堇的方向时,楚堇先是诧然,居然是窦文山!顿了须臾后,又露出个阴恻恻的笑。
她虽不知楚娆是何时与窦文山勾搭上的,但这种卑劣计谋只需稍稍动动脑子便可轻松识破。楚堇给常儿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便悄然离开桃园,往枚园去了。
行至半道,楚堇便瞧见正往母亲院子方向走去的楚娆,远远唤道:“妹妹!”楚娆闻声驻步,循声望来,在看到楚堇的那一刻,眼中清晰可见的闪过一抹惊惶!
待楚堇近身,楚娆才诧然道:“姐姐怎的在这儿?”楚堇不是应该在桃园被窦文山缠着幽会么?而她这会儿正是要去请母亲逛桃园。
“这话倒应是我问妹妹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你约了我一同去桃园拜祭么。”
“我……”楚娆压根没想过楚堇会半道折来诘问,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理了理情绪才道:“是我先前食了凉物,腹痛难忍,这会儿才好些正打算去寻你。”
“又是腹痛难忍啊?”印象中这托辞楚娆已是用了多次,楚堇暗暗心下嘲她没新意。接着又道:“好啊,既然无碍了那就一起去吧。”说罢拉扯上楚娆的手,往桃园方向拽去。
楚娆则连忙推脱,挣开手后急急捂了肚子:“姐姐,不行了不行了,又痛了……不然我看今日就罢了吧,我实在是去不成了!”边说着,人就开始倒退。
楚堇见状也不好再强拉,便嘱她回去好好服药,忌口生冷。之后带着常儿离开。
花墙那头,楚娆透过镂空望着楚堇远去的身影,心下犯疑,难道窦文山那头儿又变生不测了?上回如此,这回又是如此,枉她一次次煞费苦心去成全他,他却如尘垢粃糠一般无用!气极之下的楚娆,捏着帕子跺了下脚,而后愤愤的往桃园去兴师问罪。
一入桃园,楚堇便看到窦文山泥塑木雕似的身影,再看神色,一派老神在在。憋着口恶气,楚娆径直上前诘问道:“窦公子,我姐姐刚刚来桃园时,你为何没能缠住她?”
窦文山一怔,先是一头雾水,之后急着辩解:“在下并未见到堇姑娘!”激动间,手里那枝精挑细拣来的芍药也跟着摆了摆。
“没见到?”楚娆不可置信的凝着眼前男子,心里明白他是绝不可能撒谎的,那么就是楚堇撒了谎,她并未来桃园?
双双正迷惑不解之际,忽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侧头望去,桃园入门处明晃晃站着的竟是伯夫人孙氏!孙氏的身后除了跟着乔嬷嬷外,还有贴身搀扶的楚堇。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他二人身上……
正堂内,忠正伯夫人孙氏居于主位,神色肃然,宛若入定。身边楚堇与乔嬷嬷轮番儿说着些劝慰的话,劝她不要气坏了身子。
门外,不时传来楚娆夹带哭腔的求饶声:“母亲,您误会了,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母亲,求求您给娆儿个解释的机会吧!让娆儿到您跟前辩白上几句……”她跪在门外有半个时辰了,膝盖已被粗砺的青石地面磨得生疼,而孙氏就是不肯让她进屋说明原由。
楚堇乖巧的沏了热茶端来,劝母亲啜了一小口,孙氏果然稍回了回神儿。她抬头看着楚堇,气的哆嗦:“那个野男人滚了没有?”
二更时分暮色苍茫,小贼般溜后门儿入姑娘家院子里幽会的男人,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怨孙氏这般愤恨,这种丑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是楚娆难以嫁人,就是整个楚家都要跟着她没脸见人。
“滚了滚了!”楚堇忙答道:“刚刚母亲看到他时他便已吓得腿软,母亲气极转身离开时,他便丢下楚娆趁机拔腿跑了。”
楚堇不说还好,经她这一形容,孙氏越发觉得此人龌龊不堪,手悬在半空颤颤巍巍的虚指一番:“你看看你看看……就这种乌涂腌臜的市井氓吏,处处蝇营狗苟没担当,娆儿这是昏了头瞎了眼往家里招来个这种玩意儿!”
堂外的楚娆似是听到屋里有动静,知道母亲听得清她的解释,急着说道:“母亲,其实那位窦公子不是来找娆儿的,他是来……”说到此处,楚娆骤然顿住了。她不能提楚堇,那样便牵扯出了自己的阴谋算计,比起被孙氏误会她与窦文山有染来,这样也好不到哪去。
而座上的孙氏却从她的话中抓住了个重点,微微皱眉:“她刚刚说什么?窦公子?”因着豆腐西施的存在,她对于这个‘窦’姓是格外的在意。
楚堇原也没想瞒,便如实解释道:“母亲,其实刚刚那位公子堇儿认得,他是豆腐西施窦月娥的侄儿,也是住在石浔镇,叫窦文山。”
“豆腐西施的侄儿?!”孙氏双眼狠狠眯起,透出一股子更为强烈的厌恶感,才略平复的气息复又粗浊起来:“她何时与那边走的这般近了?”
“夫人,您怕是忘了,娆姑娘可偷偷去了几回豆腐西施那儿,就上回被她知道是我暗中派人跟着的,还把我好一通骂。”乔嬷嬷微俯着身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屋里人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楚娆却是什么都听不到。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打从娆姑娘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账房里的银子是一笔笔越支越多,我昨日去查对时,竟发现接连支了几回百两的。”
说完这些,乔嬷嬷还不欲罢休,又说回今日之事:“哎,刚刚闹得前院后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连隔壁两房也有人看见,只怕是难已捂好了。高门千金闺誉大过命去,娆姑娘这回实在是……”
楚堇的视线只落在地面上,始终没抬眼看乔嬷嬷,心里想着楚娆上回羞辱乔嬷嬷可真是大大的失算,乔嬷嬷这人没太多坏心眼儿,却有一个毛病,心眼儿极小,一点过节能记上一辈子。有了她这几句添油加醋,想是楚娆此次更难翻身了。
果然,孙氏听了这话便似最后一道底线也被踏破,她目中萧索,摇摇头兀自念了句:“这孩子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之后便做好决定般倏忽笃定起来:“开门,让她进来!”
“是。”楚堇听话的转身往门口走去。打开门扇直面上痛哭流涕跪于地上的楚娆时,唇边不自觉的微微翘起。若一切如楚娆算计,此刻有口难辩的该是她了。
“进去吧。”楚堇半垂着眼帘,睥睨脚下的楚娆,语气平淡。
楚娆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愤愤的瞪着楚堇,目呲欲裂。若是眼神当真可以杀人,想来这一瞬便将对面之人千刀万剐。事到如今她若还看不透自己是被楚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她也真是太蠢了!
提裙起身时,因着腿麻楚娆不自禁的晃了晃,很快扶住门框,咬着牙迈进了门槛。“嘭”一声,她跪到孙氏面前:“母亲,今日真的是误会,刚刚那人不是旁人,是娆儿的表哥!他来此只是告知娆儿豆腐西施病了,想让娆儿过去看看,可娆儿当即便回绝了他!”思来想去,楚娆觉得这是最妥善的一个说辞,既摆明了她与窦文山的关系,也摆明了她对窦家人的态度。
“所以,你表哥还特意带了枝芍药?”孙氏锐利冷咧的问道。
楚娆当即目光闪烁,无言以对。
孙氏短叹一声,眼底和语气皆透着失望:“娆儿,你是楚家人也好,不是也罢,总归是在楚家门里长大,锦衣玉食,从无短缺。少年慕艾,少女怀春,这本是再正常不过,可你一不该眼皮子浅的择了个亡赖,二不该轻浮的与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母亲,娆儿没有!真的只是误会……”她拼命否定,却又无力解释,急的面红耳赤,冷汗涔涔。视线不时投到楚堇身上,双眼血红。
“罢了,我是管不了了。”孙氏摆摆手,不想再听她这翻来覆去的两句干巴巴说辞。“你既心向着你亲娘那边,便趁早回去侍奉跟前吧。日后白日夜里再想见你表哥也可光明正大,省得偷偷摸摸。”
说罢,孙氏起身,不知是一个姿势坐久了还是气的,身子虚脱的微晃一下,以手撑额方才稳住。
乔嬷嬷搀上她从侧门离开。无论身后楚娆如何哭求,未再迟钝半步。
因为晋江换榜时间临时调整,所以原订今晚21点的章节现在也提前发出噢~明天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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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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