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愿她长乐未央

李白黑了脸:“黄毛丫头说谁呢?”

七娘还扒在窗边下不来,嘴上不服软:“就你,就你!”

眼瞧着话题跑偏,上家法的气势也即将荡然无存,李客只好亲自将七娘给抱了下来。小家伙瞧着脸上肉嘟嘟的,抱在怀里却没什么分量,也不知每日是如何拿动那柄剑的。

七娘到了阿翁手里,肉眼可见变得乖巧许多。

李客将人放在主位上坐好了,才问道:“方才阿翁与二郎说话,七娘在门外全都听到了?”

似乎是怕被嘲弄,七娘眼神躲闪,弱弱答:“我没有偷听,只是路过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一点点……”

李白才不信这小丫头的话。

哪次不是他前脚吩咐完,后脚就反了天跟出来听墙角?

李客倒是对七娘十分宽和,沉吟片刻解释:“七娘啊,做咱们李家女,倒也不是就非得当阿翁的女儿。阿翁与你差了些年岁,王氏有了三郎后又不好相与……若是,叫你记在大郎或是二郎名下,还做阿翁最疼爱的孙女,之后分了家也不受王氏管束。你可愿意?”

七娘眨眨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客,很快便眼眶发红,纤长卷翘的睫毛濡湿之后,越发招人怜。

李客用长了茧子的粗糙大掌摸摸七娘脑袋,和声问:“那七娘是愿意跟着大郎,还是二郎?”

七娘不知怎么的,这会子忽然害羞起来。低着头一手揉眼睛,一手指向了李白。

这意味很明显了。

李白扯着唇笑她:“这会儿不嫌我老了?想不到咱们七娘还有害臊的时候。”

李客本来有意留七娘在绵州,叫李白自己去长安参加贡举,但看到这两人的相处,突然便也歇了心思——

这是旁人轻易掐不断的缘分,莫要干涉为好。

等这师徒二人笑闹够了,李客便严肃问道:“七娘可有名字?”

李白面色微僵,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捡到的时候,脖子上只有个玉牌,得知族中行七,便一直唤七娘。”

后来,七娘喊习惯了,户籍又没落定,这不就忘记起名字嘛。

李客无言,瞪了李白一眼,看小丫头的眼神越发柔和:“七娘想叫什么名字?”

七娘这会儿已经缓过来,新鲜劲儿上来,晃悠着脚上的靴子道:“我想叫李剑人!”

李白正喝茶呢,闻言险些将自己给噎死。烫口的茶水入喉下咽,他急急咳了几声:“还是请阿耶为七娘取个名字吧。”

七娘不能叫李剑人,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不吱声了。

李客也十分为难。

当年大郎的名字就是他们阿娘取的,二郎这“李白”,则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怜奴出生的时候,他曾提议过李黑,被王氏立马否决了。

李白见阿耶纠结,这才记起对方是个起名废的事实。

他只好扶着额想了半晌,开口提议:“大道从简,我只愿七娘往后长乐未央,不如便叫李乐央吧。”

“李乐央。”七娘小声唤着自己的名字。

从今往后,她也是有大名的人了!

午后天凉快不少,门窗打开,自然风吹着惬意。

七娘正缠着阿翁多叫几次自己的名字,打老远便听到王氏掐着细嗓子:“哎哟,可真是赶巧,二郎也在,今日叫他们打了些梅子,刚熬的梅子汤晾凉了送来,快都尝尝吧。”

王氏特意盛这些梅子汤送来,名为送吃食,实则却是为了打探李白来书房说些什么。

前几日,她得知二郎竟要参加贡举,心中便有些讶然妒忌。毕竟他们都是商户出身,虽然有些财帛,却是轻易无法走上仕途的。

她让怜奴读书,也不过是因着李客喜欢。

而今二郎得了机缘,一跃成为应考的士子,不日便要前往长安了,王氏心中有些急躁起来。生怕李客背着她,偷偷将家底都给了二郎。

李客正要找王氏,人倒自己送上门来。

也好,免得再挪步了。

他挥手,叫摆弄梅子汤汤盅的婢子们都退出去。扬着下巴问王氏:“你来得正好,瞧瞧可认得她?”

说罢随手一指,点了点七娘。

王氏纳闷,笑道:“这有什么不认得,不就是二郎身边的孩子,我记得唤作七娘……”

李客冷笑:“既知道是二郎带在身边的孩子,当年,为何还要为她上了贱籍!?”

王氏被这一声喝问吓得懵住了,抚着心口倒退两步,正想装委屈装哭,李白已经掏出七娘的契书,递到她眼前。

“王娘子可还认得这个?”

王氏凑上前瞧了瞧,初时还没认出来,再仔细辨认之后,这才白了脸色。

当年那襁褓里的婴儿,竟真的被他给养活了?

李白又问了几句,王氏一开始还负隅顽抗,待她身边的女客被压进来招认之后,便沉默下来。

书房内沉闷下来,院里的风也静了。

李客负手背过身去,不去再看王氏:“我曾与你说过,大郎和二郎有自己的路要走,三郎也是一样,他们走什么路,如何去走,我们是一丝一毫也替代不得。你这般筹谋种种,可曾问过三郎,他乐意吗?”

王氏苦笑:“他不乐意,便能替自个张罗一份好前程么。”

“二郎有仕途可以走,难道我们怜奴便也能以商户身份入仕吗?我不为他争这些,往后,便是要他去过苦日子啊。”

七娘听着王氏诡辩,忍不住张嘴打了好长一个哈欠。

太夸张啦,抱着金山银山,也算是苦日子吗?那要是看到她们在匡山挖野菜捕鱼度日,王娘子岂不是得吓得晕过去了。

七娘胡思乱想着,就听阿翁打断了王娘子的话:“够了,你可知道,大唐律拐带未满十岁的小儿作私奴婢,是要重罚的。总是以一己私心度人,行事狠辣,对稚子都能下手,如何能再容你!”

王氏的脸猛然变得惨白,整个人瘫软在地,小声抽噎起来。不等她说些什么,书房门被推开,怜奴和明悦立在外头也跟着哭。

李凝护在弟妹身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挠挠头。

李客沉了脸:“谁叫你带他们来这里!”

七娘骄傲脸举起小手:“是我,阿翁,是我!”

李客:“……”

事情陷入了僵局,李客衣袍被两个眼泪汪汪流鼻涕的小孩儿紧紧抱住,只能无奈看向众人,主要还是七娘:“她这般性情,如何能教导好怜奴和明悦。阿翁不放心。”

“王娘子当然不适合教导孩子,比师父还不靠谱呢。”七娘不顾李白的龇牙咧嘴,仰头笑着继续道,“只是七娘没有阿娘,便会想到,怜奴和明悦一定很想要阿娘陪着长大。”

“她其实什么也不必做。因为,有阿娘在就很让人安心啦。”

王氏愣愣听着,忽然发现自己看错了二郎,也看错了这个小女郎。

他们从来没错,心生成见并钻了牛角尖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

七娘开口保下王氏,也是为了李白。

师父是要参加贡举的人,王娘子如若判了罪,也会连累文状出问题。索性先卖个好给他们,恩怨日后再算。

李客问起,李白只能顺着七娘的话笑道:“怜奴心性不坏,只是娇惯了些,明悦就更是个过分守礼的好孩子了。如今王娘子愿意改,也算是对两个孩子最好的选择。”

只是,李客总觉得亏了七娘。

七娘的户籍如今已经落到了李家。

为这事他们也没少折腾,须得家主与长子先递了手书去衙门,销去七娘的贱籍,转为良人,随后再正式以收养孤女的名义,将七娘记在了李白名下。

在大唐,保护未成年人早已列入唐律之下,开了前朝未曾有过的先河。那些无法独立生活的孤儿,会被官府送往“悲田养病坊”,由寺院出资养大。①

同时,官府也会优先倡导友朋、乡邻抚孤。

因而,这件事虽然小小的被赵县令施了些绊子,还是有惊无险办妥了。

李白拿到户籍的头一件事,便是摸着七娘脑袋笑眯眯道:“叫声阿耶来听听。”

七娘抱着剑嫌弃脸。

李白:“从前在孟浩然跟前,你还主动喊阿耶呢!”

七娘做个鬼脸:“略,谁叫你不珍惜。”

李白点头哦一声,捉住七娘便开始挠痒痒,小丫头极怕痒,又笑又哭喊着“耶耶”求饶起来。

幼稚的李太白这才满意,放七娘玩儿去。

李白住的小跨院在西侧,到了下午,太阳照在园中一株百岁的槐树上,漏下的光斑很有两分诗意。

李太白诗兴大发,吩咐人取来纸笔,便要开始大展身手。

七娘也很喜欢师父写的诗,于是一脸期待地围在了石桌旁。

李白灌了一口酒,举起笔——

“二郎,二郎!不好了!”这是李大郎的声音。

李白叹口气,放下笔,看李凝跌跌撞撞跑进来,问道:“兄长,发生什么事慢慢说。”

李凝喘着粗气道:“先前,你不是让教乡人们学会做那高转筒车嘛,如今他们发现旱田能救成良田,都聚在咱家门口,求着七娘显灵,再帮他们弄活那点盐碱地。”

这样的盐碱地,李大郎先前买的田里,也占了十分之一。

与后世不同的是,盛唐的剑南道因为特殊气候与地质原因,存在一部分盐碱地。它们大多被分到了偏僻村镇的农户手中,只有少部分划为了公田。

青莲镇的农户们日子过得紧巴。

今年户部重新核算过户籍之后,新一轮的按户收税便不远了。他们手里没粮没钱,又不敢成为逃户,便想到了七娘。

李家神童能叫他们明年的旱田有钱赚,一定也能救这些盐碱地。

李白搞清楚这些农户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七娘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救他们于水火。”

话落,七娘弱弱开口:“师父,我确实知道有一种东西,种在盐碱地里头不仅长得好,还能慢慢把这地里的盐分降低了。”

“这东西蜀地多得是,要不要告诉他们?”

文献:

①悲田养病坊:参考《唐朝人的家常与流行》

②盐碱地:参考《华阳国志》,华阳就包含了今四川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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