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下，一人身着蓝衣，双眸含着笑意，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像是在等待一位赴约的老友。

眉眼依稀带着些未散的疏狂，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隔着飘落的桃花与顾白对视。

“不进来坐坐吗？”那人轻挑眉头，语气里竟有些揶揄。

顾白目光移开，在那人的一缕白发上停留一瞬，迈步进了亭子，坐在了那人对面。那人微微诧异，“不担心有陷阱？”

顾白自顾自拿起空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长时间的打斗过后，他有点渴。

他垂眸看着起伏的水面，回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而且我并不认为你们费尽心思把我引过来，是为了杀我。”

那人短促的笑了两声，“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语气竟是带着些怀念。顾白轻啜一口茶，入口轻微的果香令他有些惊讶。

那人将他的表情看在了眼里，开口竟带了些得意，“虽然当初离开的时候没拿到配方，但我还是自己把这茶研究出来了，味道是不是很好？”

顾白弯起眼眸，蹦出来两个字，“不好。”

那人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放松的脊背都挺直了，不满道，“喂喂喂，我请你喝茶，你还嫌弃，不是君子所为啊。”

顾白接道，“我可从来没说我是君子。”

那人微楞片刻，才缓缓笑了，“猜出来了？”

顾白点头，最初他以为出现在这里的会是幻暮，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位……

他撑着下巴，“没想到活在传闻里的无念阁上任阁主，竟如此的平易近人。”

方素问指尖点了两下桌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蓦然失笑，“我觉得你想说的不是平易近人，而是顽劣跳脱。”

顾白毫不客气的承认了，“看来之前你收到过这样的评价。”

虽然他话是这么说，但能看出来，方素问现在已经沉稳了许多，应该是这两百年间的经历将他磨练成了如今的模样。

方素问闻言倒是不在意笑笑，“这么评价我的人多了去了，上至我师父，下至见过面的一位弟子，甚至我在人界闲游的时候，都会有老人拄着拐杖骂我，当然，只限于两百年前，还挺有意思的”

见他毫不避讳自己两百年前的事，顾白有点惊讶，只能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目光看着他。

方素问眨眨眼，如临大敌般道，“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该不会在同情我吧？可别，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有什么是值得同情的。”

顾白摸摸鼻子，尴尬的移开目光，内心小小反拨了一下，“其实我也没同情你啊。”

方素问轻笑一声，“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加入逢吗？大多数见到我的都会对此表示疑惑。”

顾白摸着小黑，半晌才在对面的目光里点了点头，“我确实好奇你的经历，但我不会主动问，说不说在你。”

方素问思考片刻，才道，“我能讲给你的不多，既然这样那就一切随缘吧。”

说完那些话后，他便继续喝着自己的茶，半晌，在这诡异的沉默里，他道，“你应该认识舟扶疏吧？”

顾白依旧点了点头，等待他继续问下去。

方素问手指点了点茶壶，笑着道，“舟扶疏这家伙，小的时候乖乖巧巧的，看着多可爱，为什么长大了却成了面瘫呢？”

顾白抓着小黑的毛，敷衍道，“可能是小时候笑得多了，才面瘫的。”

方素问挑挑眉，“你这个解释倒是够敷衍的，不过也怪我，年纪大了总爱追忆往昔，唠唠叨叨的，逢里的人都不愿意听我的回忆，没意思。”

顾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实话，这张脸着实在称不上年纪大，也许是方素问少年天才，结丹甚早，所以他其实看上去也就十几岁的模样，只是他周身磨砺出来的气度才使他不至于压不住手下。

方素问今天也不知道戳到了什么点，聊起天来没完没了，“这茶的配方你知道是谁配出来的吗？”

他虽然问了，却不用顾白回答，自顾自的便说了下去，“就是那个一脸冷淡的舟扶疏，小的时候，他无意间知道了我不爱那些苦兮兮的茶，却又出于场面要喝的时候，这小孩自己一个人跑到了人界，再回来的时候，手里便端着一壶热茶，但还是一脸的别扭。”

“之后的日子里，他便整日研究怎么煮茶，也不修炼了，若不是我察觉到不对，怕是得晚上好几年才筑基。”

顾白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盲点，“你不会是把他散养了吧？”

舟扶疏噎了一下，狡辩道，“怎么能叫散养呢？我这是不多加干预，让他自由成长。”

顾白觉得自己挖掘到了真相，按照方素问的性格，没叛逃之前，大概是个狂放不羁的人物，一个人就能搞得整阁不安生。

方素问换了个话题，“上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在修仙界大比上，我还想把你捞过来给我当徒弟，只是被你师兄拒绝了。”

有这回事？原主记忆里没这个啊，顾白眨眨眼。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方素问眉心忽然溅出一滴血，一道红色划痕突兀的出现在那张脸上。

“啧，这小孩成长速度怎么这么快，我这个师父都挡不住了。”

顾白想要起身查看他的情况，方素问却撑着头随手挡下了他，他将一朵冰蓝色的桃花放到了顾白面前，“出去以后如果见到了舟扶疏，便把这个给他吧，他炼化了亡命牌做定阵灵器，但这东西自古便血气冲天，作为他的师父，怎么着也得帮他一次。”

顾白没有接桃花，他皱着眉，语气有些严厉，“你自己去给，你们师徒的事自己解决。”

方素问却起身，随手对着桃林一挥，桃花瞬间被风卷至两旁，一片雪花倏然落下，堆叠成一块灵镜，舟扶疏的身影瞬间出现在灵镜里。

舟扶疏处在阵法中心，淡漠的眉眼下是烧红的火焰，他抬眸，竟直愣愣的透过灵镜看向了方素问。

顾白的视线在方素问和灵镜上转了两圈，“你们已经对上了？”

方素问轻笑一声，很自然道，“作为徒弟，总要把叛逃的师父抓住，给别人一个交代。”

顾白紧紧盯着方素问的背影，胸中有一口气不上不下的，说不上的烦闷。

他努力告诉自己，他和方素问是敌对阵营，可没有用，从他进到这里以来，方素问从未有过伤害他的想法，他就像是一个藏着心事的人，行将就木，一点点向前走着。

“你会死你知道吗？”

原文里，方素问最终也只有一座孤坟，如此真实的人最后躺进了地底。

方素问哑然片刻，不在意的轻掸衣袖，淡声道，“该走了，我困不住舟扶疏。”

顾白下意识觉得他有哪里不对，慌忙站起身，想要他留下，只是方素问终究是声名显赫的少年天才，又多了几百年的经历，不是他能追得上的人。

周围桃林消失不见，连灵镜也重新化作了雪花融化在土里，这里再一次填满了铺天盖地的白羽，方素问凝实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方素问站在一片白光里，脸上似乎带着笑，“现在，该执行我作为仙主凋画的任务了，不过我还是要先道个歉，顾仙师。”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笑容有些淡，“对不起，也谢谢你能听我唠叨这么久。”

顾白双眼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那道身影，一根微凉的手指穿过漫天的羽毛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数道白光瞬间活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涌入。

他脑子里仿佛被烈火炙烤一般，疼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思维。

眼睛里已经泛出生理性的泪水，他抬手抹掉，却看到虚影的背后，一根寒针急射而来。

那一瞬间，顾白瞳孔震颤，等反应过来时，灵箭已经脱离弓弦，擦过方素问的身影与寒针对上。

方素问似乎有些诧异，垂眸情绪不明，片刻，他才扯起嘴角，“去妖族吧，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的话。”

顾白身后出现一个光洞，巨大吸引力将他一点点挪动。

听到这句话，他茫然的看着方素问，却只看到了他倒下的身影，以及还未熄灭的，属于舟扶疏的灰绿灵火。

方素问死了，死的就像是电影里荒唐的桥段，一处败笔，没有铺垫，没有慢镜头，上一秒他还在跟顾白回忆着过去，下一秒就冲进了大火里。

灵火燃烧的很快，直接烧尽了他的灵魂，再无转世的可能。

光洞将顾白吞没，纷飞的白羽将他狠狠裹缠，无边的黑暗袭来，他陷入了昏迷。

——

“小白呢？！”茶馆里，祁尘逼问着椅子上安然自若的人，久违的生出几分怒火。

叶秋梧望向窗外，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成功了，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安，但现在她只能镇定道，“最后一块碎片就在赌场，奚长漠去回收了，顾白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毕竟那是属于他的灵魂。”

祁尘沉默片刻，哑声道，“最好希望他没事，不然我不确定会有怎样的后果。”

叶秋梧深吸一口气，“一定会没事的。”

话说出了口，但她却暗自攥紧了手。

外面，乌云忽然布满了天，打的人措不及防，摊贩们只能赶紧收拾东西，并暗自祈祷能赶在下雨前回到家。

“娘，你看那里！”

一个绑着两个辫子的小孩扯了扯自家娘亲的袖子，白白的手指指着某处。

赶着买完东西回家的妇人随手摸了两下小孩的头发，“乖，等娘亲买完东西啊。”

小孩不依不饶的继续扯着，嘴里还说着话，“好亮的院子哦，娘我也想要一个。”

妇人脸上带着无奈，只能扭头看两眼以安抚自家调皮的孩子，却没想到小孩说的都是真的。

小巷子的某个院子亮着白光，在阴沉的天气下格外显眼，妇人皱起了眉，下意识觉得有些危险，连忙放下东西，抱着小孩离开了。

茶馆里，一片安静，祁尘脸色阴沉，并不想与叶秋梧说话，叶秋梧也只望着窗外，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心情。

嘭——

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江蓠走了进来，“陛下，那处小院有异常。”

咯噔，叶秋梧心脏猛跳了一下，看来还是出了问题。

她当机立断，直接对祁尘言明，“出事了，你若想救他便跟我走。”

片刻后，几人出现在了卷丹的那处小院，显眼的白光如今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紫色浓雾盈在周围。

叶秋梧转头对江蓠吩咐了几句，等她走后，抬手覆上了木门，轻轻一推，院子内的景象便出现在她眼前。

以往生机浓郁的院子此刻一片灰败，青砖铺作的地面已经出现了道道裂纹，含着浓重恶意的紫雾缭绕在一人身旁。

满院花草尽数枯萎，地面上，巨大阵法将那人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