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红的不幸,是整个老林家的不幸,也是五里屯生产队的不幸。因为他瘫痪了,他大哥又是全村的骄傲,队上无论如何也得照顾照顾他们家,出院后几乎全村人都来看他了。
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可都不是空手来的,两个鸡蛋,半斤红糖,二斤高粱面,一兜山桃儿……倒是极大程度的缓解了马二芬的悲痛。
这不,队长家老婆刚到门口,她就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拢了拢头发,笑着迎上去:“他嫂子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
“婶子别客气,卫红是咱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还这么年轻,咋就……”怕惹她难过,对方不再提,转而问:“大夫咋说?要我看,西医不行就看看中医,我娘家那头有个草太医,打银针可厉害着呢!我娘家嫂子三姨妈的外侄女的公爹,头天还瘫在炕上,打了银针第二天就能下地嘞!”
马二芬眼睛一亮,赶紧问在哪儿,叫啥名字,恨不得立马就让老头子去请来。
马兰花听见,只是叹口气,手下的动作却更轻柔了。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上演,无论谁来,都会善意的给点建议,哪儿哪儿有大夫哪儿哪儿有“神药”的,林老头被马二芬支使着上午跑东村,下午跑西村。
然而,无论换了谁来,看着脸肿似馒头,只会流口水的少年,都是摇头。
治不了。
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只是把肿脸上的红消退下来,至今回家三天了,还没办法睁眼看人。要不是喂他还能吃东西,这跟后世的“植物人”也没啥区别了。
马二芬只顾着诉苦,哭够了骂累了啥也不管,卫红每天一日三餐都是兰花喂。这不,稀饭煮到入口即化,滴两滴香油,连汤带水的喂他嘴里,虽然有一半都是流出来浪费的,可至少他还能主动吞咽。
天气热,老躺着肯定会生褥疮,林老头和卫民就负责给他翻身擦洗,这才伺候三天,全家就累垮了。
难怪古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就是血亲,这么天天伺候,也是精疲力竭。但兰花不一样,她坚信卫红是因为她说的话才变成这样的,如果以后治不好,她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看吧,人生就是这么操蛋,上辈子明明是他们害得自己骨肉分离,抱憾终身,现在她刚想反抗一下这操蛋的人生,老天爷就惩罚她了。
“妈妈,三叔还在睡觉觉吗?”小年糕不知何时又摸进来,拽着妈妈袖子。
“乖,先去太奶奶家玩儿,过几天三叔就能醒了。”
小年糕摇摇头。
兰花一愣,赶紧放下稀饭碗,“咋,太奶奶家不好玩吗?”
既然老太太释放出这么大的诚意,马兰花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懂得顺水推舟的道理。她想离开林家,想带着年糕重新开始,不仅需要钱,还需要人脉关系。
通俗来说,就是靠山。
如果能借机跟六奶奶家打好关系,说不定以后遇到万不得已的难事时,也有个求的人。当然,她希望,她们永远不要有这么一天。
小年糕还是摇头,看了看炕上的三叔,红着眼睛问:“几天呢?”
“啥?”
小年糕扁了扁嘴,妈妈没听懂她的话她非常委屈,已经带上了哭音:“三叔要,要睡几天呢?”
马兰花一愣,原来是把自己哄她的话当真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娘俩说啥呢,哟,年糕咋还哭鼻子了?”队长老婆掀开布帘子,笑眯眯的走进来,顺带打量马兰花。
年轻就是好啊,就这皮肤,这身条,不知道的谁会相信她已经生过孩子?别说,林卫国还挺有福气,自个儿一表人才,讨的老婆也是个美人。
马兰花不喜欢她打量货物的眼光,避开她的视线,“嫂子来了,你先坐,我带孩子出去洗把脸。”
队长老婆已经习惯了她的“不敢”正眼看人,在整个五里屯,她马兰花就是最有名的面人,任人拿捏的面人!所以啊,这女人啊,生得再好有屁用,男人再好又有啥用,还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想到来这一趟,可不光为了送四个鸡蛋,她连忙拉住马二芬问林卫民去哪儿了,两个人越说越小声,马兰花对她们的悄悄话不感兴趣,只将闺女抱院子里。搪瓷盆里,放着半盆水,晒了大半天热乎乎的,洗脸正好,温温的。
“妈妈,我寄几洗。”
兰花不让,这孩子,过分懂事得让人心疼,啥都能自个儿干,可小人儿手短,经常把衣服袖子弄湿也洗不干净脸,她只知道洗吃饭的嘴巴,跟小猫儿抓似的。
“你还是小年糕呢,妈妈帮你洗。”将毛巾浸泡进水里,不要拧干,覆盖在脸上温一会儿,让脸上的脏东西都软化,再用水清洗掉,清洗干净毛巾,把水分擦拭干净。
尽管动作已经很轻了,依然把小脸洗得红红的,皮太嫩了。“咱们小年糕的皮肤真好!”
“皮虎好是什么呀妈妈?”
“就是夸你脸白。”不止白,还特别细腻,一丁点儿毛孔都看不见,没有任何疤痕痣点等杂质。虽然小孩的皮肤普遍都好,可有年糕这么好的,马兰花还没见过。
好到她忍不住抱着就“吧唧”一口,“哇,真香!”
小年糕被她逗得“咯吱”笑,她好喜欢这样的妈妈鸭!
“笑笑笑,我卫红躺炕上不死不活她们还有脸笑,要不是这俩扫把星害人精,卫红又怎么……”被老头儿和卫民压着,兰花对卫红的照顾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几天马二芬都挺安分。
可她今儿偏不,她就要骂,当着队长老婆的面,可不能让她笑话,以为照顾卫红几天就劳苦功高了?想骑她头上,没门儿!
小年糕果然吓得缩妈妈怀里,噤若寒蝉。
马兰花的原则是,骂我可以,骂我闺女,给我闺女造成心理阴影就不行!
“我笑怎么着了?我闺女笑怎么着了,戳你肺管子了?社会主义国家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不能笑?卫红可怜,那咋不见你给他喂口饭翻个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后娘哩!”
马二芬心头一梗,她这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最多的就是“后娘”,对这俩字最敏感,“好啊马兰花,你翅膀硬了是不,老娘今儿就替你死鬼爹好好教练你……”说着,脱下破草鞋。
用鞋底扇脸,是她的拿手好戏,尤其是对付马兰花,新婚三天林卫国刚走,她就用这招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马兰花想起上辈子受的屈辱,顿时也发起狠来,把闺女放一边,等着她冲过来一个闪身避开,趁她扑空没反应过来时从她后背一脚踹过去。
这是带着狠劲儿的一脚,跟成年男子干活的力气差不多,瘦弱的马二芬哪里耐得住?直接一个狗啃屎趴地上了,院里顿时响起杀猪般的嚎叫。
队长老婆吓傻了,要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么是面人吃错药了!结结巴巴道:“兰……兰花你这是咋……咋了?”
马兰花也不拿正眼看她,这女人别看表面笑眯眯的,可心思深着呢,碎嘴子最爱东家常西家短,队上哪家的婆媳关系不在她的“掌控”之下?上辈子马二芬对她非打即骂,也少不了这女人的挑拨。
“哎哟,杀千刀的,卫民啊,快叫你爹来看看,老娘要被人打死了啊!”
恰巧,林卫民父子俩都上工去了,地儿还在另一座山,回来也得半小时。
马兰花是真发狠了,好容易逮着机会,一个健步冲上去,一屁股墩坐她腰上,抓起头发将整个人拉成了一张反向绷开的“弓”,恶狠狠地问:“还骂不骂我闺女?”
马二芬痛得直吸气,腰被压着,头皮都快连根拔起了,两只眼睛被头皮扯得往上斜飞,跟唱京剧的似的,“啊啊——”
“我问你,还骂不骂我闺女?”
“啊——疼!不骂了不骂了,以后你娘俩就是姑奶奶,我亲姑奶奶,快放开啊——”马二芬疼得鼻涕眼泪齐下,眼睛都快被扯到发际线了。
跟自己上辈子受的罪比起来,她这点痛算啥,马兰花当然不可能因为她求饶就饶过她,这种恶人,不比她恶就收拾不了她!膝盖用力,把她乱动的手按下去,用脚踩住,“今儿当着队长嫂子的面,我把话撂这儿,我跟年糕没有白吃白喝你们的,林卫国寄回来的津贴,咱就按排长的待遇算,每月二十二块三毛,四年一共四十八个月,总计一千零七十块四毛,取个整数也有一千块,但凡你再敢碰我闺女一根手指头,你就给我一分不少吐出来!”
说得太急了,马兰花要喘口气。
马二芬疼得嗷嗷叫,本就不识字的她,被一堆数字砸得头晕眼花,哪里还知道她怎么算出来的,反正就听见个“一千块”,顿时吓得不敢吭声了。
马兰花要说让她赔四千五千的,她不怕,因为她没有!
可一千块,她还真有啊!
她在老林家这么多年,截止昨儿,不多不少刚攒下一千块!
天爷喂,马兰花这面人是狗鼻子吗,咋她半夜数钱她也能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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