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是个极其孝顺的乖孩子,明明不喜欢绣花女工,但看着母亲灰扑扑的衣裳,她还是毅然决然为展眉拿起了针线和珍珠,亲手缝制了一件粉色花衣。
展眉接过衣服时自然也发觉了孩子特意攥成拳头的手,让她伸出来一看,果然十个指头上都扎出了血洞。
小天抿嘴,小心地抬眼去看娘亲的神色,有些不敢回话,展眉叹了口气,将人抱起来一道儿去了堂屋,绝口不提责备的话语,反而笑着默默小天的头:“我们小天长大啦,娘亲很开心,今晚娘亲做一桌好吃的好好答谢我们小天,好不好?”
“好!”小天开开心心回答她娘,新绑上的两个羊角小辫子都高兴地冲着天,在她脑袋顶上仰天长啸。
展眉特意带了半条猪肋骨回来,混着自家田地里中的红白萝卜一道下锅炖着,又捡一碗小天平日里最爱的豆花,加上白菜鸡蛋黄瓜一起滚了水下锅煮,额外再来个小炒青菜,这就是一桌难得的美味。
小天在旁边帮着打下手,时不时剥蒜洗碗添柴火,展眉就在灶台上给她讲解今晚要吃什么菜,什么菜怎么做最好吃,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一大半时间。
临上桌时饭也蒸好了,展眉特意刨了一碗半满土豆在破了角的土瓷碗中,又给小天添了一大碗白米饭,这才将人叫过来,收拾收拾开饭啦。
展眉将烧得滚烫的排骨汤端上桌,一抬头,见碗里面原本的土豆块凭空消失了大半,莹白润泽的大米饭在昏黄灯光下,闪耀着细腻的光。
她的傻女儿这时间已经规矩坐在小板凳上,一阵欢呼后开始大口大口吃土豆饭了。
这怎么不叫展眉心疼?
吃饭过程中她的眼眶红了又红,最后还是将心中酝酿了很久的想法说出了口:“小天啊,娘亲要和你商量个事情。”
“什么事,娘亲?”小天把眼睛强制从排骨汤前移开,充满顺从和依赖地看着展眉。
展眉内心动摇再三,可为了自家孩子的前途着想,她不得不狠下心肠来:“是这样,前些日子到来的仙人们不是都说你很有天赋吗?”
“她们还送了我一大堆启蒙本本。”小天忿忿不平地补充道,小孩子都不喜欢写作业和学习。
展眉点点头:“娘亲已经和岳家娘娘商量过了,钱也已经攒好了,贸然去那修真上界恐怕不妥,我们小天就跟着岳家姐姐一道去城里上一年的修学堂,好不好?到时候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可是岳家姐姐已经走了呀?”
“不打紧,明天娘把豆腐摊子关了,岳家娘娘要上城为姐姐送些体己物,我们也跟着她一道儿走,好不好?”
“好倒是好,我也很喜欢此道,只是、只是、”小天说着说着就吃不下饭了,和米饭一样晶莹剔透的泪珠说滚就滚了下来,滴落在碗里,化成一阵朦胧的水汽:“可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要离开娘亲了,我不想这样…”
“小天…”
展眉也哭了,眼角湿润,嘴巴不停颤动着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轻唤一声女儿的名字。
“娘亲这是为你好呀。”
一个月前,她们刚刚喝了邻居家小兰丫头的喜酒,男方是个砍柴的樵夫,时不时还能打些猎物回来补贴家用,家境也算殷实了,可是她才十三岁!
当年展眉生小天时,这丫头还曾来帮过好几天的忙,又勤快又踏实,年纪和现在的小天一样大,可是已经会做饭洗衣带妹弟了,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早熟的懂事孩子,怎么,怎么这么早就嫁人了呢?
这才几年光景?
而且听说她家那口子对小兰不好,动不动就要吵起来动手打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挨过那人的多少拳脚…
展眉不敢想象女儿小天日后的日子。
她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越疼爱小天,心中的恐惧和愧疚感就越要将她吞没…
直到半个月前,那群仙人说,小天是个修仙的好苗子。
原来小天可以活得更好!
没有希望的时候也就算了,可眼瞅着有了活路,她怎么可能忍心将孩子推向自己乃至其她人都深陷的火坑当中?
展眉不能放弃哪怕一点希望。
屋外狂风大作,屋内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直叫人心底发涩。
然而这时忽听“啪”一声巨响!
院外狂风一瞬间顺着大开的房门灌了进来,叫人冷得打颤。
展眉死死搂着女儿警惕的往外看去,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喝得醉醺醺的酒鬼嘴里捣鼓着些不三不四的话语,酒肉臭气大老远就飘了过来,让人心中打呕。
“老太婆,嗝,听说小杂.种嗝,混,混上个不错的前途啊,嗝,你怎么不把她卖了换钱?嘻嘻嘻,要我说妇道人家就是心慈手软,都是赔钱货嘛嗝!”
是小天的父亲,展眉的夫君,那个要么在外边鬼混不回来,要么回来就是拿钱打人的十里八乡都臭名昭著的大酒鬼。
迫于生计,展眉不得不带着小天在街角支了个豆腐小摊,要知道在这种对于女性而言条件异常苛刻的环境下她们母女俩却还有如此勇气“抛头露面”,那就是家中实在是严峻到揭不开锅的程度了。
外人嘲笑她,展眉不在意,夫君不争气,她也无所谓,她有手有脚,能自己养活自己还有孩子,但是陈老三要来破坏她们母女两人好不容易才安稳一些的生活,这是展眉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她怕陈老三这个老糊涂的一言不合会来抢女儿,因此谨慎地站在了离他对角线的好位置,把小天紧紧护在怀中不肯放手,这里中间有个木桌阻挡,陈老三的手伸不过来。
陈老三从一张一合的鼻孔里喷出一股浊气,只有一条缝的小眼睛上下一抬打量一番强装镇定的妻女,有点不屑:“老子可不稀罕赔钱货———钱呢!”
“我乡里的儿时玩伴挣了个大钱,特意要把我也拉进去,钱呢?!臭娘们,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子盯你们好久了!”
“你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卖豆腐,”他啐了一口,腥臭发绿的痰在陈旧的地面上显出一种浓重的黄:“不就是要把这小屁孩送出去吗?!”
“把钱拿给我!”说着,陈老三一把将面前竖着的矮凳踢开,迸发的木屑四散开来挥洒在每一个角落,无序而杂乱,像极了小天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只能在母亲合下来的温暖手掌中,感受无边无际的黑暗。
展眉肩膀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体上留下的长年累月造就的青紫痕迹让她不敢多说什么,可是这时她突然又想起来孩子还在场,于是鼓起勇气立刻扬声到:“我们没钱,滚出去,再不走我叫人来了!”
“老子就是这里的天!”陈老三闻言不怒反笑:“老子打自己的婆娘,关旁人什么事!你叫啊,叫一个我打一个,叫两个我杀一双!谁敢帮你?!”
展眉看硬的不行立刻软下声音,仓皇地恳求这个唯利是图的男人:“夫君!夫君你别这样好不好!从前的种种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你那儿时玩伴明显就是想来诓骗你的啊,这钱不能给你,这是我们小天的束脩啊,是要供孩子上学的!”
“女孩子上什么学!”陈老三把本就不大的小院翻了个七零八落:“我的玩伴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他不会骗我的,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我不和你掰扯了,快点,把钱拿出来!”
话音未落,厢房里装黄豆的几个大桶尽数被歇斯底里的他掀翻在地,咕噜咕噜的明黄色豆植物即刻混着各色工具滚了满院。
“把钱拿给我!不然,桀桀桀,不然我就拆了这破房子!”
“我的豆腐!”展眉立刻急了,抬脚就想去阻止抽风的陈老三,不成想小天比她反应更快,几乎是像炮弹一样忽地就不见了人影。
“不准你破坏娘亲的心血!”
她狠狠一口咬在了陈老三作恶多端的右手虎口上,她人小身矮,牙齿却是极其好使,陈老三在剧痛过后只觉得精神陡然一振,连宿醉带来的昏沉感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不少。
他吃痛低头,发现手掌仅这一小会的时间,就已经变得鲜血淋漓了。
“他爹的你这个狗爹射的杂.种!”陈老三暴怒出声,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赔钱货会冲上来拦住他这个当爹的,一时间又气又怒,她们把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尊严放在了哪里?!
他作势高扬起手,要把至今还不肯松口的小天狠狠摔在地上!
陈老三人虽然窝囊,小时候赶上了好时候横行霸道受尽宠爱,因此身量颇高,他这全力一摔,小天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要!”展眉惊声尖叫起来:“钱就放在我床头带进来的那个陪嫁盒子里,用布料压着的,求你别伤害小天,她也是你的孩子啊!”
可惜话语说的迟了,陈老三情绪上头,压根没等展眉说完话就将人从半空中狠狠抛下!
“小天!!!”
无边无际的黑暗轻柔地接住了她。
飘啊飘,飘啊飘,像回到母亲温暖的身体中,沉溺在她的怀抱里,不问来路,不管归途。
“$^ &$%…¥$^* $ %…fei!!!”
fei?
瘫软在地的小天陡然睁开眼睛。
她看见了…
她的娘亲展眉哭肿了双眼,她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微偏过去,微抿的唇角尝到了一点苦涩的余味。
“娘…娘亲?”
小天弱弱开了口,脑袋晕胀酸涩不已,喉咙能发出的声音也是极为单调,她几乎使出来吃奶的劲,才终于发出这两个来自记忆深处的本能音节。
“小天,小天你醒来了,诶,诶!娘在呢,娘亲陪着你呢!”哭得肝肠寸断的展眉紧紧托着女儿瘦弱的身躯,终于听见女儿的声音那是又惊又喜,眼泪像珍珠一样大颗大颗流出,浸湿在母女两相触的脸庞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上苍佑我儿!”
“娘亲…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天迷茫地去瞧周围如狂风过境一般凌乱的环境,想起来什么似的摸着头顶的大包,问展眉:“那泼皮走了吗?我晕过去之后,他没有再伤害娘亲你吧?!”
展眉一半嘴角上扬,一半嘴角下弯。
“没有呢,你爹…那泼皮拿了钱就自顾自出去玩耍了,我担心你的伤势,就没有再阻拦他…小天,对不住,你去修学堂上学的事儿可能得再往后挪一挪了,对不住,或者娘亲再想想办法,好么,总归会让你上到”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频频咳嗽的小天打断了话语。
“小天!”
“咳咳咳,咳咳,”小天捂着嘴巴咳了好久,将手掌中央咳出来的鲜血往后头一扬抹在了皱巴衣服上,才勉强整理好表情,对她娘笑了笑。
“娘,”小天郑重其事地说到:“我不去上学了。”
“我要保护你。”
展眉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这孩子!摔坏脑子了不是,说什么胡话!”
“我认真的!”小天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她觉得她已经考虑地很好了,这是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不想离开娘亲,我也离不开娘亲!”
“再说了娘你性子软,你瞧见那泼皮的鬼样子了吗,没有我,娘亲你会被那人打死的!你以为我年纪小就不记事吗,娘亲!我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是因为我吗,是因为要保护我这个累赘吗?包括今天也是…”
你不是,你不是累赘,你是娘亲的宝贝,是最珍贵最无可替代的宝贝啊。
展眉说不出话,惯于安静腼腆的性子让她羞于直抒胸臆的真挚话语,她只能不断俯下身,用自己苍白干涩的唇去吻她这一生最割舍不下的珍珠。
这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永远无条件爱着的孩子,她最亲爱的女儿,她生命的延续,待燃的火种。
“…好。”展眉听见自己软弱无力的回答。
你留在家里保护娘亲,娘亲用一辈子的时间,呵护你长大。
过一种最常见的,平凡朴实的幸福生活。
……
再然后,这么安安稳稳过了几个月,各修仙宗门天门大开的招生日子到了。
尽管徐至理大师姐十分挂念这个有天赋的小妹妹,但是再三和心意已决的小天以及展眉商量确认过后,九星法宗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颗半路夭折的明日之星。
这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岳方南从修学堂回来,小天不惜动用往昔情谊请求岳家出手相助,终于解决了陈老三这个无时无刻不令两人战战兢兢的心腹大患。
小天顺理成章地长大、做工、恋爱、结缘、生子。
展眉依旧守着街角那个卖豆腐的小摊子,小天继承了她的手艺,也更有拼劲,于是用攒了许多年的体己钱去城里置办了一套铺子卖豆腐,因为已经飞升去往修真上界的岳小仙人喜爱吃她家豆腐,生意那叫一个红红火火。
在城里站稳脚跟并且结婚生子后,小天把已经做不动豆腐的展眉带到了城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一家六口幸福得生活在了一起。
可是。
可是闲暇之余,在黄豆堆中抬起来布满汗珠的额头时,在生产一个又一个男孩时,在听见岳小仙人仙途顺利已成大能时,在臃肿庞大的身躯挤在狭小的柜子后头与客人面红耳赤地讨价还价时…
小天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
虽然这样的生活很美好很幸福,但是…
她转过头去,瞧见高高的太师椅上翘着腿眯着眼哼歌的展眉。
嗯,她们的生活很美好很幸福,她什么也不缺少。
……
又过了几十年。
最后的最后,她的母亲不可避免地因年轻时的操劳透支了身体,病入膏肓。
奄奄一息的展眉瘫倒在病床上,昏黄天光透过窗纱流连在她床前,面中已经带了两条深深沟壑的小天避开了天光流淌的位置,静静站在她床头。
展眉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她像树皮一样苍老的双手在半空中用力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回光返照般,展眉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眼中流出大颗大颗混浊的泪珠,亦如当年,她在最绝望的时刻听见那一声怯弱的呼唤时的动作。
“诶,小天,我在呢,娘亲在这里呢,小天,别害怕,小天你在哪里啊?”
“不要离开你的娘亲!”不知道看见或者听见了什么,展眉忽然大声尖叫起来,声音又凄苦又狼狈,在仓皇失措的滑稽动作中诉说出她一生的酸辛苦楚:“小天!我的女儿,别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啊!”
我想,看着你长大啊。
小天。
呜呜呜流泪了…妈妈和女儿,我永远都会为亲情感动。
真的很矛盾的一个点,妈妈希望你能过的好,但又不要离她离得太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7章 离开这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