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本纪第一百七十八年,老王君猝然长逝。
王子叛乱,王储畏罪殉国,天下飘摇之际,荆八王男荆方观一马当先,夺正州玉玺,得荆州王位。
安泰开年,称为“大正”,除荆州王外,另封赏数十军臣,赐国姓良土,封王赠爵。
同年,广开后宫,官宦世家之族女来如流水,多如牛毛。
闻舒家有双女,大女携乙女凤凰贵命,一生注定花团锦簇烈火亨油,君大喜,特派十里红柬,邀舒家女进府一叙。
月黑风高星星闪,房屋内的光线柔软而轻薄,照在人身上,也只是多披了层皎洁月光。
舒依禾趴在姐姐腿上,舒挽月揽着她一道儿陷入温暖的床铺中,两姐妹一卧一靠,正是难得的惬意时光。
只是她们谈论的话题,就不只是儿女情长那么简单的少年心事了。
“阿姐。”舒依禾率先开口打开沉默,她不再是年少时那副腼腆害羞的样子,脑袋成熟后连带着看问题都更加犀利了:“荆方观那边送来了请柬,他这是鸿门宴。”
一但舒挽月以舒家大少奶的身份踏进了王府的大门,那悬而未决的后位,就一定会是她的。
舒挽月放下刀戈金斧,这会儿正笨拙却耐心地梳理妹妹刚清洗完毕的头发,这发长得几乎要垂在了床下,与舒挽月自己因为懒得打理以及战场碍事而割剪掉的短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闻言她也不慌张,只点了点头,慢慢到:“还有许多遗留事物亟待解决,方观让我换一种身份更好地帮助他。”
舒依禾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气得直哼哼:“那军绩呢?阿姐你为他又是隐姓埋名又是连攻百城,他带给你的回报是什么?和一群女人抢夺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
舒挽月认真的摇了摇头:“贤妻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妻万两金,金何惜妻何亲,夫妻一起把志还———他是这么承诺我的,他答应过我的。”
“?”
“不是阿姐你修无情道修坏脑子了吧?”舒依禾听了这一番歪理,惊的头都猛然从柔软的膝枕中抬起来一瞬间:“你是修士我是家主,五州之人要金子有什么用啊?又不是灵石灵矿!”
“再说了什么叫做‘还万两金’,你没有一马当先冲锋陷阵,甚至为此不惜从宗门退学吗?再怎么算如今这天下也该是你们一起打下来的吧,合该四六分啊我说,而且是他四我们六。”
“这‘万两金’里本来就该有我们舒家的一大半,这么能是还呢?总不能因为我们享受到的是我们本该有的那份,就对荆方观那奸人感恩戴德吧???”
两个人一起打拼而得到的东西,那一半不本来就该是舒挽月的吗?用感情来操控权势,用模棱两可的话模糊诺言的边界,就这,这就是当今王君的智慧和气度?
与其扶他青云志,不如自挣万两金。
而且。
“阿姐,我知荆方观是你此番选定的渡劫人,作为家人,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骨碌一声翻身而起,终于面对面和舒挽月平视。
“可是作为家主,我不赞同你的决定。”
舒挽月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被封做异性王重新选取一位渡劫人,要么同意荆方观的邀约,嫁入王府,做一国之后。
封将赏兵是不可能的,舒挽月连同她麾下那支战无不胜的舒家卫都不可能在明面上获得应有的荣誉与赞赏———荆方观一直对外宣称这位料事如神的大将军是他自己,军队也是他自个儿一手操办的荆州卫。
可是嫁入王府———
舒挽月面对的第一个难题,是一夫多妻制。
一夫多妻制是荆州最常见的一种婚姻制度,它是以丈夫在家中的绝对权威为存在前提的,但若是女君为尊,又会吊诡的变体成绝对性的一妻一夫制,除非针对对象确实位高权重。
这种带有父.权性质的婚姻具有单方面的不可离异性。男人可以休妻、续弦、另娶,女子却只能守寡,必要时刻甚至以死明志。
这个社会不给女子完整人格,不许女子自立,因此,与男子绑定婚姻形成家庭成了女子唯一可以实现社会生存的途径,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方法离开她那法定的主人独自生存。
换句话说,在母系氏族传承的舒家之外,南域之外,荆州大部分地区的女子还是只能把今生今世的幸福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可是就连养猫儿狗儿都可能会有不自觉的偏爱,一个多子女家庭里也往往会有“最宠爱的老幺”这种不言而喻的说法,所以,若要贯彻实习一夫多妻制,那么那个男子在众多的妻妾面前,就势必会恩宠有别。
很多人被社会文化蒙蔽了双眼,认为一切都是女子的错,怪她不够温顺,怪她不够热烈,怪她过于妖媚,怪她太过纯洁。
可是造成这种困境的根本局面难道不是男子的三心二意?任何一个被伤害女子的报复矛头都应该直指负心的男子。
但是社会偏心男子,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报复男人不仅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而且很难奏效。
舒依禾从前不拘小节,金碧大宅坐得,市井街坊也待得,有一段时间也曾隐姓埋名在全荆州各地跑事业认脸熟,因此对于俗世里的弯弯绕绕,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她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声情并茂地分析:“没有人甘愿沉沦一辈子的呀,阿姐,人是下意识趋利避害,最会攀龙附凤的生物,撼动不了权力的至高者,女子往往就会把满腔的怒火怨怼转向而过,发泄到与自己身份相仿的同类,也就是另外的女子,她名义上的竞争对手身上。”
排挤谋杀了夫君身边的其她女子,就会相对改善自己的处境,从而可以间接达到靠牢男人,获取社会生存资格的目的。
这就是所谓的“争宠”。
女子排挤女子,女子摧残女子,女子杀死女子,这就是女子与女子之间你死我活的真相。
是男子堵死了女子的其她所有出路,并指出这条血腥之路是最快到达的捷径,促使女性的内讧倾轧之心理愈演愈烈。
然而真正的祸首———男子,却以超脱的旁观者姿态向人们笑嘻嘻地指点:“瞧!这就是女子,姐妹情深的女子,义结金兰的女子,相亲相爱的女子!”
舒依禾曾经围观过一场后宅阴私案。家主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原配早早去世,他便抬了原配之妹做续弦,又纳进来一个家道中落的如花美眷。
原配和妾室分别生育有一个女孩儿,两个人的聪明才智不分上下,主母平日里也是一视同仁。
后来,在妾室被抬为平妻的那一晚,她生的那个孩子因为喜乐过度纵酒伤身,莫名其妙吐血而亡,妾室惊惧交加最后疯癫度日,而主母续弦抬进来时就被老头赐了一碗断子汤,所以她最后终究没有辜负姐姐的嘱托,成功把唯一的孩子扶上了大位,自己一辈子青灯古佛,庙宇常修。
真算起来,续弦和妾室在未出阁前还认识呢,两人都曾在一个书院上学,是正正经经的同窗。
续弦是杀人者吗?是。她心狠吗?她当然心狠手辣,硬生生葬送了母女两个的大好前程。她是深深宅院里的一抹幽魂,将对手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自己却也备受煎熬,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除此之外,舒依禾注意到了些什么?
她似乎意识到,是男.权社会用长鞭与毒药把原本相安无事惺惺相惜的女子们迫逼上了彼此残杀的宅斗、宫斗,避无可避,永无止境的权谋斗争中去。
把两个以上的女子禁锢在一个男人脚下,又诧异她们何以彼此不和忮忌到互相残杀的地步,于是就有了进一步束缚与禁锢的借口,女子正是在这个循环论证的怪圈中,成了一种无理智的危险生物。
“我不会变成这样的。”听舒依禾长篇大论的说完后,舒挽月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她这样一句话。
舒依禾绷着一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下床摸到一张烫金请帖,抓住舒挽月冰冷的手,和她一道儿去摸请柬上面白金红三色交织的荆州王族家徽。
“可是环境会逼你做出选择。”
“所以我才要深入其中,并颠覆环境。”
……
史书记载,荆历大正元年,民间献宝物,王君得之赠予舒氏女,女悦,欣然赴约,后两相欢喜,情甚笃,君、后冬月大婚,普天同庆。
舒氏家主遥送三千里,泪别南域。
和着雪花的泪水自上而下绽放,在洁白无瑕的壁面中倒映出一种晶莹的凝滞感。
那水中倒影在暂停了几秒后,如约而至地又掉落几颗无色的珠花。
众人都围了上来,半跪在她们身旁,不断劝慰已经痴傻的荆州王君和忧国忧民的王后:“请王后仔细着身子啊!”
“如今您本已殚思竭虑体内告虚,再伤怀满身,您可怎么吃得消啊?”
“是啊王后,”一有人开了这话头,余下所有的侍臣们立刻附和了南嬷嬷的所言所语:“如今荆州上上下下都乱了套,王君已然出了事情,咱们只有您可依靠了!”
这半月来整日整日忧国忧民的舒王后软倒在龙床边,双手紧紧掐着双目无神圆瞪,只一嘴乱七八糟胡话的荆州王君,听着周围人的恭维劝慰,却依旧是侧着脸哀叹哭泣。
她那一副聪慧睿达的模样,瞧着,可比床上半瘫不死的荆方观有说服力多了。
低头是为了掩盖眼底的野心和**。
戏做够了,舒依禾也没再浪费心思与这痴儿纠缠,终于捂着帕子抹干净眼泪,轻咳了两声,欲要将所有人的目光再度吸引到她身上来。
恰在这时,变故又出。
“急报———”穿着精良的荆州卫兵叫吼着从宫外跑入殿内,手中紧攥一封染红的皱巴军报,因为事关重大,那军报一路湿答答的淋了满长阶鲜血。
“急报,急报,瑞王荆璟身亡!瑞王身亡!”
“怎么回事,王后王君都在殿内,仔细说话!”南嬷嬷皱着眉头带人将这卫兵拦在人圈外围,急切反问到:“那邪端不是自诩清正,怎会突然暴毙身亡?世家大族对此事什么态度?”
许是看清了殿内人挤人挤人的盛况,那小兵喘了两口气,略微斟酌了一下语言,颤抖着手将军报奉上:“实在不知荆璟为何缘由被刺身亡,目前各家家主都拥做一团,纠集了自卫队上京,说要为无辜惨死的瑞王讨个说法!”
“她们来势汹汹,散落在各地的荆州卫被反咬一口,回击不及时,镇平将军越连风挺身而斗,以一当十,只是还是不及有备而来的自卫军,如今已守职殉城!”
“得亲笔绝笔信一封,一路北上送予监国王后!”
砰!
人群中有谁接受不了这个天大的噩耗,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失礼地晕了下去。
是越家的小姐。
她的母亲,也就是万度戎将军一时又惊又怒,旋身从人群中飞出,先是抖着身子接过了这一封绝笔书信,随即又像接受不了这个消息似的,将薄薄一层纸张往南嬷嬷怀里塞,沾了血的手不断在小女儿脸上乱按。
“救人,救———快救救我的孩子啊!”
“没听见吗,快去宣御医来为越小姐看病!”南嬷嬷肃容而立,一面扶着几欲昏厥的舒王后,一面有条不紊地吩咐到:“闲杂人等暂且退下,快,找御医守在王君身边,再分几个为越小姐稳固心神!”
“喏!”
轰隆隆一阵响,潮水一般的人群来了又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永明宫内终于清净了不少。
当着几个肱骨老臣的面,舒依禾整理好了情绪急匆匆拆开那封来之不易的军报,正要念出上面的东西时,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看向一直候在一旁的南流景:“传我的口谕,如今多事之秋不得大意,请元婴以上荆州卫即刻赶来,就地看护王君。”
此举名为保护,实则软禁,舒依禾这是在挑衅,也是在确认。
那几只老狐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赞同之意,只差没有开口夸她圣明了。
接受到眼色的南嬷嬷依言,搀着昏迷不醒的越小姐,与万度戎一道儿行礼恭身退下。
安抚好几人,打开传音飞令一看,果然得了一条新讯息。
万度戎没兴趣管她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宫斗,只问了一句话:“现在我可以出发了吧?”
出发战场,夺回她该有的威名。
南流景微笑。
“请便,万大将军。”
舒家暗卫悄然落地,在红得刺眼的火烧云背景中靠近南嬷嬷,与她耳语了几句。
南流景紧抓着手中飞令,脸上勉强露出一点了然神色。
她毕竟教导了那人十余年。
良久,也许没过多久,在层层叠叠的火烧云要将天空彻底烧红之前,她哽咽了一声,终究还是下了旨意。
“告诉雁婺,时不我待,今晚动手。”
带着人头回来讨赏。
今天傍晚的夕阳真好看,让她禁不住想起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要将天空融化的傍晚,因为阿姐连续几天都吃不下饭,远在南域不过近日即将上京述职的舒依禾快马加鞭,硬是比原定日程提早了两天到达荆州主城,急匆匆递了牌子进王府看望姐姐。
阿姐没和荆方观一起住在永明宫里。因不想参与到后宫诸人的斗争中去,她自己另辟了一间小院,完全按照她还在修真界时,霄天刀派那间属于她自己的屋子一比一复刻的。
舒依禾跑着过去见舒挽月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趁着夕阳的余晖,放下繁杂的公务,在绿草地中支了一个靠背椅,咿呀咿呀地哄自己乐。
这张椅子是荆方观设计的,昔年舒大将军曾在战场上舍命救了荆八王男一命,代价是自己的双腿被砍得只剩皮肉相连,荆方观感恩舒挽月的仗义豪情,在她不能下地行走的半个月中咨询了大江南北的工匠,又花重金够得天生地养的原木料,亲自打造了这么一座黄花梨的攒背靠圈椅。
“阿姐。”
舒依禾站在院子门口,和小时候一样躲在门扉后面,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姐姐,踌躇了半天却不敢进去。
在夕阳的照耀中,她看见姐姐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跟在姐姐后头转悠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阿姐看似毫不起眼的动作背后代表着什么寓意?
脑子里似乎炸响一声惊雷。
“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我关于爱与生命的证明噢。”
南流景的手无力地放松了一些,透过手骨,依稀可见舒依禾发给她的那条讯息内容,那上面赫然只有一句话。
———当你还未出生时,我就爱着你。
———这孩子留不得了,杀。
防止有些小宝看不懂,暗卫的消息就是说舒令仪这边开始行动了,所以呜呜呜好不健康的感情,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从爱到不爱,可是不爱真的是不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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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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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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