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一颗闪烁着细碎微光的血珠从某人单薄细弱的手腕上喷薄而出，顺着既定的轨道，缓慢流入底下那黑红液体交织的小小瓷瓶。
不断汇聚又融合的血液连接成面，荡出的小小涟漪一圈圈模糊着本就苍白颓气的面容。
舒令仪微举右手，明明是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转移、滴落、汇集，可她却像是习以为常所以感受不到痛意了似的，面上全然一派满不在乎的神色。
虽然特意保持着没皱眉，但她还是在开口前轻喘出一口气，隔了好一会，才紧握着手中巴掌大的瓷瓶，对闻意摇了摇其中晃晃悠悠的鲜血：“几位不是很在意地下城之谜？”
她努努嘴，示意闻意接过去这一小瓶血水：“新任荆州王储的诚意，奉上。”
———荆启序已死，荆方观膝下再没有别的孩子，她舒令仪，可就要铁板钉钉地上位了。
为了这份名正言顺，她可是废了很大一番力气呢。
关于荆州地下城，舒令仪暗中培育的爪牙虽然还不能深入其中，但确实也用自己的方式探听到了这不可言说之地的许多辛秘。
比如，开启地下城通道的密钥。
荆方观老谋深算，料到日后晋仙丹的名头打出去了就必定会引来许多狼贪虎视，他天性多疑谨慎，一开始就把通往两地的暗道密钥设计成了荆州王脉之血。
他想的很好，这等珍贵庞大的财富，只有他自己和自己的宝贝接班人才可以是地下城真正的主宰者，其他人，不论是那些吃干饭的王族权臣还是自己的枕边人，那是万万够不到这份资格的。
可惜荆州王千算万算，偏偏忘记了舒令仪这颗沧海遗珠。
能在没有亲长庇护的荆州王府安安稳稳活到成年，舒令仪当然有自己的野心，并且早就做好了觉悟，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闻意抿唇抬眼，观察了这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女好一会，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来这瓶珍贵的血液。
“你……”
闻意的疑问刚出口了一个字，却忽然被神色严肃的舒令仪打断了，她摇摇头，往两人交接的手腕中描摹出两个字：慎言。
荆王府里到处是荆方观的傀儡和舒依禾的耳目，她自己也早早就被下了封口禁舆之术，无法开口为修士们提供更多的线索。
“庐山真面，不可语。”
“秘勿之地，王高枕而卧，或累他者勤勤之所。”
“来回往返二者数，万望首渡功成。”
“诸君！武运昌隆。”
言尽于此，舒令仪给了她们两个进地下城的法子，一为荆方观把控，大概是在他的寝殿内外，一为预训子们的练功房左右。
闻意曾听碧落提起过这个疑点，大典前夜那荆启序的功夫明明就还未到家，不过是“勤奋刻苦”了一晚上，天明时分再看，就成了新鲜出炉的筑基天才。
当时她们还没想到往后会牵扯出如此多的纠葛，现在再想来，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
舒令仪没法离开后院范围，闻意倒是不拘于形式，给她留了一个简化版天听通尺，又紧急调动了几乎她们目前拥有的一半的人马给她，又提前对好明天一大早将在全天下人面前提出的倡议，她这才揣着那一小瓶宝贵的王族之血，紧赶慢赶在夜深前回到了钰灵院。
这时候，林知漪的紧急救治才堪堪结束，虽然容貌体肤全毁，好歹是抢下了一条性命。
连同被拉进去的四五个医修在内和开着视频指导的白姜在内，每个人都是一副过度集中精力因此体脑力双不支的气虚模样。
最夸张的是本来就病怏怏的白椿，原本大家是不愿让她进去帮忙的，但白椿铁了心要和从前一刀两断，医书药本之类的实用基础就这两三天功夫竟然也啃下了不少，也能在她哥的指导下进行一些简单的配药清创工作了，眼看有了实操机会，她克服了恐惧主动请缨要从旁辅助，特殊时期实在缺人手，又拗不过这小魔王，医修们衡量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白椿的请求。
她不帮倒忙的时候确实算得上手脚麻利，悟性也好，手上动作也出人意料地稳健，可是、可是别一出来就昏倒了啊！
宴楼玉眼疾手快，一个跨步扶住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然后软软倒下的小姑娘，他心里也清楚这是太过疲惫的原因所至，知晓了病人现状，又腾出手打趣关心了会白姜白大圣医，最后问了问大部队什么时候能到达荆州，这便爽快地放一大帮子人去休息了。
因为前车之鉴，大家不敢再让白椿单独行动，即使当事人已经昏倒暂时不具备行事能力也不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把白椿放置在了屏风后的软榻上小憩，再一窝蜂走出室内候在廊檐外，和着清凉的晚风，讨论总结各自搜寻到的情报，一道儿等待闻意回来。
在她们目前所找到的消息中，“晋仙丹”绝对是重中之重。
它的来源、它的成分、它的作用群体以及效用、它可能会带来的后果…碧落和元理通过这四个方向各自去调查问题，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端倪。
通过某些手段，元理了解到了很多阴私事儿，现阶段可以确定的是，这类丹药颜色不尽相同，似乎提取物越纯粹，颜色就越透明，最好的那一档便是王族之人特供的浅白色药丸。
最常见的是纯黑色那是地方各州县的预训子们才能享用的好东西，后面还有浅黑，深灰色，浅灰…以及，品质越高的晋仙丹修为涨幅越好。
目前世面上所有流通的晋仙丹真货，刨根问底追踪其来源，无一例外全都是从荆州王府中流转出来的，或者说，从地下城产出。
元理剖析了好几枚样品，确定那里头除了人体残渣和魔气外便只有微乎其微的血液提取物，对于这个，他暂时没有头绪。
碧落身居一宗主位比他想得更多，一旦知道世间竟然还存在这种无副作用的晋升丹药，那人心的浮动可就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不过在荆方观的铁血镇压之下，某些鬣狗秃鹫可能会不得不暂时压制住自己的心思，但相应的，关于荆州晋仙丹的消息必定也会流传的越来越广。
即使是天下豪杰也难免有贪心失手的时刻，谁能抵挡无痛成仙的诱惑？荆州的能人异士便会在此基础上越聚越多…往狠了说，有这么一大帮子人做后盾，一统五州似乎也不再是难以实现的梦想。
到了那时，他们愿不愿意再遵守鸿蒙之始便约定俗成的规则可就不是那么好说道的了。
荆方观，好，好得很啊，可真是好大的野心。
她将自己的逻辑精简了给几个伙伴一说，众人的目光登时就一变。
要么，先下手为强？可是没有确切理由，修士们是断然不能向五州中人动手的，或者，她们可以自己找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头…
不言而喻的想法在几个人脸上同时流转出现。
看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碧落正想等着闻意回来就细细商量这件事的可行性，不料现场安静没一会功夫，就忽然被小孩子特有的尖细童声打断了。
大家聆耳细听，辨认了好一会风中隐约传来的哭泣声音，才终于调转方向，成功找到缩在钰灵院内墙角根沿下的一个羊角辫妹妹。
在场的唯二女性之一，也就是这几天一直负责照顾女孩们的元嘉不由揉了揉眼眶确定自己没因过于劳累而花眼，又向前两步，细细观察了一会那孩子，然后尽量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蹑手蹑脚地去靠近墙角的小姑娘：“怎么啦笑语，跟嘉姐姐说，是不是没吃饱饿了呀，还是怕黑不敢睡觉呢？难道有人欺负你了？！”
说到最后她语气已然带上怒意。
笑语是在前一次清扫倡院事件中被解救出来的小女侍之一，因为天生高壮吃了不少苦头，实在是调教不了才被老鸨扔出来当了楼里的杂使女仆，平日里还自觉分担了许多同龄小姐妹的活计，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
此时听到元嘉问话，她深知嘉姐姐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今晚上她敢说一个不字，明天黎明就能看到那个惹她伤心的杂种被吊在院墙头，不过这实在是莫须有的事情，于是笑语愣了一下，抬起泪眼婆娑的眼，抽噎着向她解释：“不是的，嘉姐姐。”
“是我自己的不好。”
“噢？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
“……”笑语复又低下头去。
小姑娘本来被这老些人盯着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感受到了元嘉温和鼓励的目光，与蹲过来直接和她肩靠肩挨坐在一起的温暖身躯，也总算鼓起勇气，伸手拉了拉元嘉的衣袖，变扭地附在她耳边告诉她实情。
“其实，我是在为里面的储君妃忧愁呢。”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笑语从前和储君妃有接触吗，按道理来说，你们不应该认识的呀？”
元嘉配合的一脸惊讶。
笑语摇了摇头，忽然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比刚刚还小：“那个，呃，储君从前时常来周围找乐子，储君妃经常上门来带回他，因此她们两个我都认得。”
说到这里，笑语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唇角处隐约有梨涡绽放：“有一次她又去抓储君的时候，那位喝大了在和旁人斗嘴抢人，我扑上去护住了瑶娘姐姐，本来以为今天是逃不了一顿打了，没想到等了半晌没感受到疼痛，睁开眼一瞧，只看见那位林淑女一脚踢飞闹事的客人，一手梏住醉得不省人事的早就走到大门口了———我面前还摆着一块小银条。”
倒是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元嘉点点头，发现笑语的眼睛此时此刻亮晶晶的，她打心眼里觉得林知漪是救下她的盖世英雌。
元嘉不免心中一动，叹息了一声，她以为小姑娘是为林知漪**一事感到不解和惋惜，她正想告诉笑语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不料小妹妹有样学样叹息了一声，重回最初话题：“但是如今，林淑女的脸被烈火烧毁了，没有了姣好的面容，她以后还怎么挽回本来就不喜欢她的储君殿下，又怎么做人呢？”
“我是异类，可是我不想她也变成别人眼中的异类，我替她害怕呀…往后她会一直活在旁人的非议中的。”
元嘉听得大惊失色，要不收顾及到小姑娘的身板，她简直要直接上手摇晃出她脑袋里的豆腐花了：“你怎么这样想呢？！”
她声量提高，很大声地告诉面露不解的笑语：“女子的意义不是嫁人生子啊？那荆启序不喜欢她，俗世来讲，踹了找下一个她喜欢的就行了，干什么要耗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她有留下和离开的自由，更有开辟其它事业的自由，不是非得围着男人转的，她有自由的自由———你看，她亲手杀了荆启序，不就代表她已经知晓并为之实践这一点了吗？”
笑语年纪小，还搞不明白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更理解不了元嘉上一段话中的巨大信息量，可是她直觉知道自己现在在接受的是什么新一份的，会完全改变她目前世界观的思想，于是她不得不直起身子来很急迫地上手扯住元嘉，急切地问她一个经久不衰的悖论命题：“可是、可是林淑女是女子啊？她失去了女子最应该引以为傲的容貌…没有人会真心喜爱她，就像没有人会真心接纳我们一样，这样不可怜么？”
元嘉耐心的听她说完关于世俗的长篇大论，只回答了一句话。
“‘可是她没了容貌’———那么，容貌有什么用？”
容貌到底有什么用呢？
它能帮助获得绝对的优待吗？
不能，那点小恩小惠，本来就是你应该得到的。更何况我要是拥有了绝对的实力，那么获得的就觉得不止那一点小恩惠，我带去的，将反而是增光。
“美貌并不是女子的必需品啊，笑语。”元嘉如此说着，将她比同龄人更强壮的身体掰过来，很认真的低头与她平视：“笑语，你记住，记清楚，你是人，是会呼吸有哭笑，能自给自足靠双手赚钱养活自己的人，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人。”
“不止你，还有你的娘亲姊妹玩伴盟友…所有的女人们，她们都一样。”
“我们不是物品，不欠任何人美貌。”
“地位，权势，金钱，力量，自由，这才是我们应当穷尽一生来追求的。”
“没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你自己不看轻自己，那就没有人能看轻你。”这时候，碧落也大步伐来到了笑语身前，主动伸出抱着霜华剑的手臂，教她上手亲自感受那啸啸龙鸣之音。
“感受到了吗？”碧落的大手包裹着笑语的小手，带着她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霜华剑上镌刻的纹路和饮血如麻的长长剑槽，这才是力量的象征，是强者的代表！
碧落和元嘉同声说。
不要等待被爱，因为被爱也不是人生的必需品，你不需要被束之高阁的爱。
最好的当然是创造世界，创造爱，然而你也不必对一切都抱有过于美好的期望，最重要的是爱自己，尽最大努力成为你真正想成为的自己，这就足够了。
祝你昂扬，祝你铮铮，祝你像鸟飞往你的春山。
而不是祝你早生贵子。
“…会有那一天的到来么？”
“会的，我们会为大家带来的，我们保证。”
碧落发觉荆启序不对那段在第六十五章！伏笔收回～
祝女性昂扬，祝女性铮铮！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祝你昂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