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低头扫了一眼那抹搭在自己手腕的烟青,不着痕迹地轻轻拂开。旋即目不斜视地走过那双分明在看着他的眼睛,伸手去推水神庙的门,说:“你这套对我没用。”
沉重的木门并未上锁,随着朱依依那一推,发出有些可怖的吱呀声,向里撕开一条缝,里面黑洞洞的。
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异常安静,一丝风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这一声响也就显得格外刺耳。
叶初紧随其后:“哦?那什么对你有用。”
朱依依看了叶初一眼,没说话。
明知故问,他想。朱依依现在揣摩不透叶初究竟是在装,还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若是装的,那他脸皮厚得有点超出朱依依以往对他的认知——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叶初不是什么好人,但,如果他的伪装只是想轻轻揭过那件事,那件折磨他三年之久的往事,甚至变成人这么多天也闭口不谈,那叶初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
可若他真的忘了......
叶初:“怎么不走了?”
朱依依:“你不觉得这门缝里的味道很熟悉?”
叶初:“熟悉,很臭。”
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与清淡的白梅香气混合着,搅弄出一种格外奇异阴冷的气味。
叶初此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朱依依身侧,略微侧身挡在他身前,手在袖中隔空对着门一拍。
水神庙的朱门齐刷刷向两边打开,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携着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和冷气。
朱依依伸出手就要挡,叶初快人一步,宽大的袖忽而在眼前一闪,已为朱依依挡住了。
待尘埃落定,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朱依依倒抽了一口冷气——
此时与他四目相对的,是一双大睁着的,饱含绝望的眼睛。
这是离他最近的一个。
放眼望去,阴冷黑暗的室内,数百具孩童的尸首正倒悬于房梁之上,他们衣着考究,色泽柔软的雪色绸缎顺着身体垂下,但神色或惊恐,或怨毒,或像朱依依眼前这具一样,绝望。
那些孩子随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阴风,像是风铃一样前后微微摆动起来。
叮铃铃——
他们脖子上挂着金色的铃铛随之震动,此起彼伏。
饶是他已经见过不少大场面,看到此情此景,朱依依还是有点想吐。
叶初掸了掸袖,提着盏破纸灯笼跨过门槛,说:“怎么,害怕了?”
朱依依:“这是什么阵法?——你灯笼是哪来的?”
叶初淡淡说道:“门口捡的。这是人祭,上古时期经常有,动辄数千人,这已经算是小场面了。”
朱依依跟着叶初往里走去,穿过一具具微微晃动的身体——因为孩童的本身就不高,垂挂下来的高度,正好与朱依依能脸贴脸。朱依依尽量避开那些随时可能撞上来的脸,目光紧随着叶初手中那一点忽明忽暗的光,时间久了,朱依依盯着那光开始恍惚起来,他喃喃自语:“水神庙......怎么可能......”
叶初:“嗯?水神怎么了?”
朱依依:“我在堕神录里看到过水神玄墟的故事。按照世人的脾性,一个堕神,怎么可能为他在荒郊野岭建起一座水神庙了?”
叶初:“只要有所图,堕神也能吃供奉。”
朱依依:“不可能,玄墟被如今天上最大的那位应龙帝君斩于黄帝剑下,剥龙鳞,抽龙筋,早就不在这世间任何地方了,他们供养的神是不存在的。”
叶初手中的灯笼火苗猛地一跳。
叶初:“书上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朱依依:“你这话说的,好像你知道些什么一样,你认识水神?”
叶初:“我不记得了。”
朱依依冷哼一声:“山鬼是这世间的史官,她写的东西,绝对公平公正,绝无偏私。”
叶初笑了:“你倒是挺维护她的。”
叶初也不记得山鬼了,虽然在朱依依口中听说过几次,但记忆模糊,倒是当时看见沈玉那把红伞时心有所感,仿佛旧友重逢。
但也仅限于此了。
“咦?”朱依依奇了一声。
“怎么了?”
“这里,”朱依依指着尸林中一处空缺,说:“这里少了一个人。你看,其他地方都挂得整整齐齐,感觉这个水神是个强迫症,这里少了一个,不太可能。”
叶初:“什么是强迫症?”
朱依依正要答复,猛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他余光扫到一面硕大的黑色羽翅,是圣鸦!
腰间被人猛地抱住,擦着地面向前转了几步,乌鸦硕大翅膀的边缘狠狠擦过叶初的手臂,撞得四周的尸体东摇西晃,铃声大作。
啊——圣鸦张开利喙嘶叫了一声,见一击不成,它迅速飞远,一双阴鸷的眼盯着这边,又要再来。
“烦人的丑东西,”叶初不耐地说,他长袖一挥,瞬间掀起一道银芒,直逼那圣鸦的喉咙。
朱依依这次,终于看清了叶初的动作。
潮水般的铃响渐缓,黑色的乌鸦骤然坠地,它的头随后便落了下来,滚落在朱依依脚边。
朱依依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单纯的恶心,圣鸦的眼睛还死死瞪着前方,朱依依想,难道水神庙与沈囿之也有关联么?他收集这么多孩子,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叶初欲言又止。
朱依依:“怎么了?”
叶初:“你脸色不太好,要不,”他递了一个东西过来,朱依依接了。
摊开手看,是一块糖。
朱依依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我不用,”他说,“您自己吃吧。”
还未说完,他就抬腿迅速向前走去。果然,朱依依想,叶初从头到尾就是在骗自己,就连他当年害怕圣鸦喂糖吃这种小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他实在是想不通,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叶初惦记的,甚至能让他甘心变成乌龟,也要藏在自己身边两年之久。
是还心心念念着想要杀掉自己么?
“朱依依!你等等。”叶初快步走来,拽住朱依依手臂,“你怎么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块糖能让朱依依生这么大气,殊不知正好戳中对方最大的心病。
不远处,神庙主殿内高耸的神像已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在地面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从朱依依这个角度,能看见神像的赤脚,还有他脚下踩着的巨大莲座。
朱依依一把掼下叶初的手,恨道:“你又玩这种把戏是不是?玩够了再杀?我说,你是有疯病吗叶初?”
叶初恍然大悟,默了半晌才说:“若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住了口,以前叶初对朱依依做了什么,他在黑雾中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想要辩解也是徒劳无功。
北风吹入殿内,叶初的白发与衣袍被风吹得乱翻,反倒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而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已经垂了下来,朱依依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心反倒先软了下来,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瘦。
“先进去看看,”叶初说,“此地凶险,既然来了,你与叶初...与我之间的事,出去后再说,好么?”
朱依依点点头,二人并肩朝主殿方向走去,一路无话。
主殿内,神像座前,点着昏暗的长明灯,火光萎靡地摇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朱依依看着他和叶初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长,而四周黑暗寂静无声,他突然生出了些这里是世界尽头的感觉。
待到走近了,朱依依才惊觉这尊神像实在大得吓人,光是承托莲花的基座,竟比叶初还要高。顺着莲瓣尖上展的方向看去,是层层叠叠的大裙,堕神赤足立于莲座之上,而他的头隐没在黑暗里,好似在俯瞰着座下人。
朱依依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即使他并未探查出这神像有什么诡异之处——它就是一尊普通但异常高大的神像罢了。
朱依依站远了些,再抬头看时,便发觉了些不同寻常之处,虽然面容仍是漆黑一片看不清,但一般龙神殿内的神像,不是手持宝剑,便是杨枝净瓶,但这位玄墟手中,怎么拿了把破扇子?
朱依依盯着这把扇子,心想,怎么如此眼熟?
他此时发现叶初并未从他们一开始站着的供桌旁离开,他微微抬着头,正仰面看着神像的脸。
朱依依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叶初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他那样,看得见么?
“咳,叶初?”朱依依说,“你在,在看什么?”
叶初一言不发,朱依依却注意到莲座下的一处动了。
“谁?!”朱依依喊道,那个黑影动了一下,慢慢站起身来,是个人形。
朱依依注意到那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略小一些的身体,只是那身体双手双腿都垂着,明显死了很久了。
“他在看那水神的脸,”黑影哑着嗓子说。他抬起头时,长明灯的火苗一下子窜长了,竟是林山。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
可还未等朱依依说话,林山又说:“叶初是吧?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水神的样貌,和你一模一样么?””
“什么?!”
之后应该能恢复两日一更了~(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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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水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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