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快马加鞭将明月送至禁苑大荒寺，也就是冷泉浸泡之处，他本想立刻转身去寻叶初，一双手拉住了他，朱依依低头一看，是明月。

“小姐现在生死未卜，你能不能......”

因为长时间在冷风里快速地骑马，朱依依浑身发冷，双目遍布血丝，他沉默地看了明月一眼，终于点点头。

他不能丢下杨玫不管。

明月放下心来，跑进了杨玫所在的屋子，朱依依站在外面，听着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嘈杂人声，是那些在准备救火的人。

朱依依除了守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他先是靠墙看着天空发呆，只觉得今晚的夜尤其黑，为了缓解焦虑，他又掏出了一块糖含在嘴里——他已经很久不需要这种甜味带来的抚慰了，可今晚他觉得特别慌。

他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叶初，长安城太大了，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试图分散注意力。

或许沿着从家到朱雀大街的路再找一遍？只是想想都觉得这个方法非常可笑，叶初不可能无缘无故掉出他的口袋，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会马上追上他。

而他之前在歙州城所使用过的追踪之术，有范围的限制，并不怎么准确，从他的住所到朱雀大街，跨越了半个长安城。

顾不得005号曾经对他的欺骗，朱依依甚至在识海里叫了几次005号的名字，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其实他只是想有个商量的人。

他从没觉得像现在这样无助。

朱依依强制自己的大脑关机，准备先坐在门廊边等一等。

还没坐下，忽然，足底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

是余震？！

朱依依稳住身形，感受到又一阵低沉的晃动——紧接着，他的注意力被南面的天空吸引，那里升起了一朵金色的、极为璀璨的硕大烟花，将半边漆黑的夜空都照得犹如白昼。

轰！——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朱依依感觉自己有点站不稳了。

那里是......皇宫的方向。

杨玫还在屋内昏迷不醒，他们的计划还没有付诸行动，因此这次冲突，不会是他们的人。

若是沈囿之搞的鬼还好说，若是别的什么预料之外的人，万一起了冲突，很有可能会波及到禁苑这边。

不能再等了！朱依依抬手急促地敲门。

大雨就是在这一刻落下来的，天水不要命一般往外泼，顺着檐角不间断地往下*流。

明月很快开了门，忧心忡忡道：“小姐还是没醒。”

朱依依脸色不是很好：“皇宫那边，好像有人叛变了，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小股军队但没在意，现在想来应该是早有安排，现在还不知道是谁。”

朱依依说着，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皇宫那边发生这么大的动静，无论发起者是谁，有一个人绝对坐不住，那人就是乌唐现在的小皇帝唯一的姐姐，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前阵子刚因为一些事被贬回自己的封地，朱依依虽然没有太关注她，但也没有听说她启程离京的消息。

这么磨磨蹭蹭的，大概是不想离开她照顾了这么久依旧扶不起来的弟弟。

这位安阳公主手掌大权，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本可以靠自己就登上那至尊之位，即使在乌唐这种政教合一的国家，沈囿之依旧不能在明面上得罪她。

可这样的人物，却是个究极弟控，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弟弟铺路。当年这位小皇帝能入沈囿之都法眼，帮助着扶他上位，也是因为他姐安阳公主掌控了乌唐的经济命脉盐铁业——这也是汪皎一直没有涉足的行业。

朱依依眼皮一跳，若是有人趁着今晚对安阳下手，乌唐的政坛，或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或许……

听着屋外大雨倾盆，明月急道：“那该如何是好！小姐现在还昏睡着，也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等等，”朱依依突然伸手制止明月继续说话，雨声中，门外突然传来许多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盔甲撞击兵器的声音。

——“你们几个，将这院子看好了。”

一个身着黑甲，全副武装的男子带着一白须老者大踏步走进来，老者瑟瑟发抖，努力想要跟上，显得跌跌撞撞，他手提一药箱，看着像是太医院的人。

朱依依伸手接过了药箱，向着那男子问道：“程尘？”

程尘看了一眼朱依依，他的脸隐藏在盔甲下看不很清，只见他微微点点头，向着众人道：“诸位莫急，一切都是国师的计划，之前太尉冯征逼得太狠，皇帝不高兴了，需得清理一番，最多七日，就能结束。”

程尘有些犹豫地向前一小步，看了眼屏风——后面就是杨玫的卧榻，小声问：

“她，现在怎么样了？”

沈玉：“已无性命之虞，但还没醒。”

程尘道：“这是我带出来的医官，医术很高，以前就给阿玫看过诊。还有，战火不会烧到这里，国师心里有数——那就，告辞了。”

程尘转过身时，朱依依问：“叛乱者是谁？”

程尘背对着他没有转身：“郭贵妃的同胞弟弟，郭某。”

“那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必死。”程尘简短地打断朱依依的话，走了出去。

看来沈囿之是想一石二鸟，他有炽刃在手，确实有恃无恐。

望着程尘的背影，朱依依幽幽叹道：“真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位程少爷。”

沈玉无所谓地说了句：“随他去。”便转身往屏风里了。

朱依依：“慢着——”

沈玉：“怎么了？”

朱依依没话找话：“你这衣裳，怎么短了一截，偷杨玫衣服穿了？没想到沈玉你也有这样一天......”

他其实是想缓解一下焦虑的情绪，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安阳公主死了，必须把这个消息赶紧传给汪皎，早做准备。

沈玉：“......滚。”

朱依依哈哈大笑，一把将那耄耋医者的肩膀一揽：“走，咱们也进去看看。”

他笑得有些太夸张了，沈玉甚至回头又看了他两眼，问：“你是出什么事了吗，叶初呢？”

“我能有什么事，”朱依依说，“赶紧进去吧。”

他守在一旁，看着那老头搭脉、喂药，沈玉一直握着杨玫的手，杨玫的脸色比以往见到的时刻都要苍白，她很安静地躺在那里，朱依依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想要出去透透气，被沈玉按住了肩膀。

“你怎么——”

他噤了声，沈玉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又指了指屋顶。

雨声掩盖了很多声音，包括屋顶传来的轻微的瓦片碰撞声。

沈玉闪身出屋，朱依依则按住了剑柄，静听外面的动静。出乎他意料的是，打斗声很快便停止了，沈玉重新回到屋内的时候，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浑身湿漉漉垂头丧气的高大卷毛男人。

“他是许，”沈玉简短介绍了一下，“是我家里的人。”她又转身进了内屋，留下朱依依和许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坐着。

许有些局促地坐在桌前，他坐立不安，眼神不住地往屏风瞟——殿下刚才又到那屏风后去了。不用想，那位圣女肯定在里面。

“她是我的心上人。”

许回忆起沈玉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又是一哆嗦。

“怎么啦，你也知道了？”朱依依一脸戏谑地坐在许的对面，抖着二郎腿：“许叔叔，嗑瓜子么？说实话，我也很惊讶，沈玉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陷进去了，许叔叔，你不会还觉得两个女生在一起很奇怪吧？时代变了，你也要转变观念了。对了，许叔叔，你的头发，是自然卷么？还挺有个性......”

对面的小鬼还在喋喋不休，许却根本无心和朱依依说话，他恨不得马上传一只灵鸟回睦州，告知沈止这件他现在还没消化下去的变故。

朱依依面前的瓜子壳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了。

沈玉终于舍得从屏风后走出，她走到桌前坐下，直接开口问道：

“许叔，我长年在外，很多事记得不是很清了，有一事要和您确认，桃源畈内是否也有一眼冰泉？”

许：“是有一眼，在吴家山阴面，常年见不得光的......只是殿下，您是不是该和我说说——”

沈玉起身道：“那就好，我们马上启程回睦州。”

朱依依愣了一下，终于放下手中的瓜子：“你要回去？”

“嗯。”

朱依依：“那杨玫呢，她醒了吗？”

“我要带她一起走，请我叔父沈止出山救她。”沈玉说，“你可要同行？”

朱依依眼神一闪，但马上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我就不去了。”

沈玉说：“好，许叔，那我们即刻出发。”

朱依依却起身拦住沈玉道：“沈玉，我必须要提醒你，杨玫的身体，不是谁都能治的，根源还在于炽刃。况且有朝一日她醒过来，肯定还会回来的，这长安城，甚至这天下，都有她一席之地。还有，你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带她走，我怕——”

沈玉目光沉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怕她怪我，我叔父是天下第一的医师，只要有一点希望，我都不会放弃。”她顿了一下，“等她醒了，是走是留，由她自己决定。”

明月收拾了几件杨玫常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搭在身后，对于那个带给杨玫无数痛苦的圣女面具，明月想了许久，还是丢进了抽屉。

朱依依看着沈玉将杨玫轻轻抱起，裹进斗篷里。

“我们走。”

“是！殿下。”

“是！”

......

行至门边，沈玉还是不放心，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朱依依今天太反常了。

“我能有什么事，”朱依依笑着说，“你们要走就抓紧时间，再拖延就要被那些一直盯着她的狗察觉了。”

沈玉不再坚持，她默默将斗笠扶正，抱着杨玫走出门去。

目送着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在雨幕后消失，朱依依方才脸上一直挂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彻底乱套了。

·

破晓时分，雨停了。

天际露出鱼肚白，长安城被雨洗得格外新，空气也清新，只是，若有心人仔细去闻，依旧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一般日子里，若是坊门开了，便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来，各干各的去。

今日却不同——等到日上中天，街上都瞧不见几个人，就连经常流连在街头巷尾的无赖，今日都没见着几个。

昨晚的阵仗实在闹得有些太大了，先是城门处烧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再后来......虽说雷大雨也大，可那间隔里夹杂着些凄厉的嚎叫，却持续了一整夜。

争端的源头还是利益。掌权的公主被杀了，小皇帝吓破了胆，各方势力躲的躲，死的死。不过无论再怎么洗牌，总是有大胆的继续去争，去抢。

朱依依不去管这些事，他相信杨玫会回来时会处理好这些——这是他们一开始就商量好的，她负责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而他，负责挖出炽刃的秘密和弱点。

趁着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朱依依再一次走入了千岩山。

如果一直找不到叶初，他就在这里等，再过一天就是老妖和他约定的日子，朱依依相信叶初一定会来。

这里对应之前《乌唐旧事》里的“含元殿之变”，但是朱依依和叶初的关系有变化，主要原因是当时写《乌唐》的时候没有考虑得很清楚，目前大剧情走向还是和上一本的时间线一样的，如果有同时看了两本的朋友请多包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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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初妄（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