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紧紧抱着叶初，不肯松手，生怕下一秒，叶初就要消失不见了。他无法形容看到叶初时他的心情，因为他当时的表情，仿佛自己再不抓住他，他会立刻在这火焰中燃烧掉自己，化成抓都抓不起来的灰。

叶初抱得比朱依依还要用力。

在满是灰烬与火焰的石室，时间再一次失去了计量的标准，他们在拥抱，拥抱是真实的，不是一次虚妄地穿过。

每一次，快到最后的时候，他都被朱依依拯救了。

每一次。

九天在朱依依身边像是换了一个性子，温顺地燃烧着，仿佛刚才那些暴虐的形态不曾出现过。

“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朱依依挣脱叶初紧紧箍着他的手臂，问，“下次再这样，我说过的，再这样一次，我就不会再理你了。”

“我……我做了一个梦，”叶初说，“梦到我是一个凡人，而你，是一盏灯，我们——”

“叶初！”朱依依忽然打断他的话，问：“那是你的剑么？”

“嗯，”叶初说，“老妖喊我过来，就是为了取这柄剑。他在外面，没有为难你吧？”

“没什么事，但他确实很讨人嫌。”朱依依说，他走远了两步俯身捡起飞星——在进入这里之前，他还保持着刺杀的姿势，后来看见眼前的人是叶初，只能临时转变方向，往旁边扔了出去。

好险！

二人一同朝着剑台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稍微比地面高出一些的石台，剑柄插在石台中心微微凹陷的位置，围着剑柄周围的石头纹路交错着，不时有暗红色的流光穿梭，形成一种复杂又像是有某种规律的排布。

“这把剑插在这里，好像是在镇压什么东西。”朱依依说。

“龙月寺里镇压的，只有可能是龙。”

朱依依说：“你是说，烛鼓？”

叶初点了点头。

“若是打破禁制将剑取出，烛鼓也会醒来吗？”朱依依迟疑地说， “你现在……打得过他吗？”

火光跳跃在朱依依的眼睛里，看着朱依依笑了，琥珀色的眼睛也是亮亮的，他突然伸手揉了一把朱依依的头发。

“你干嘛？我担心你啊。”

“我没事，”叶初说，“我其实很想和鼓说说话，只是这次的动静太大，估计应龙也会注意到这里。”他捻着朱依依耳边的黑发说，“你的头发有点长了，出去给你剪。”

“那，那好吧，”朱依依感觉耳朵有点发烧，转头去研究那个石台，说，“这里应该与地底的某处相连，一旦破了，整座山都可能会有震感。”

他突然想起在朱雀大街后那一次疑似地震的震动，难道也与烛鼓的动静有关？

叶初在朱依依身后轻微摇晃了一下，神色痛苦——被拉回现实后，所有的痛觉都回来了。他感到九天之力在他的身体中来回冲撞游走。

口中有铁锈的味道，叶初紧抿着唇，咽了下去。

“你觉得呢？叶初。”朱依依转头问。

叶初抬起头，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低声说：“还是要快，这个石室内有某种限制法术，不能直接遁走，所以，取了剑就立刻出去，不要有任何停留。”

“好！”朱依依说，“这阵里有九天之力，就由我来劈开这座石台。”

朱依依面色冷峻，挽了个剑花换成双手握剑，直臂用力砍下——

这一剑直接将石台劈成了两段。

随着那石台的倒塌，整个石室开始摇晃起来，细碎的石子和灰尘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叶初眼疾手快取过初妄剑，拽住朱依依的手就往外冲。

“快走！”

他们在即将倒塌的地底玩命般地奔跑起来，灰尘让前路变得模糊看不清，朱依依跑得比叶初快，他停下来等他，被叶初从后背推了一把。

“别停！继续跑！我就在你身后。”

朱依依呛了一口灰，剧烈地咳嗽起来，叶初从后面用他破破烂烂的袖子挡在朱依依的额前，拽着他的胳膊继续跑，二人跌跌撞撞来到了出口，就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转头一看，整个后殿全都倒了，巨大的木柱横梁横七竖八歪了一地。地面仍在震动，与此同时，空中有无数雷声滚过，伴随着巨大闪电，撕裂了黑色的天空，像是天上扒开向下看的无数双眼睛。

朱依依面色凝重，说：“好像快被天上的人发现了。”

叶初说：“先离开这里，我的剑暂时不要使用，用你的。”

他们在倾盆大雨中回到了朱依依的小屋，叶初脚步虚浮，他硬撑着终于挨到了床边，坐下。

“叶初，要喝水吗？”朱依依端着一杯水走过来。

叶初伸手去接，就看见朱依依的脸变得模糊起来。

他重重往下坠了下去。

“叶初！叶初！你醒醒！”

朱依依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我在……别担心……”他呢喃着，失去了意识。

·

百人华服的队列，跟随着那顶宝盖鎏金马车，缓缓从社稷坛出发，一路往朱雀大街而去。

一直以来，朱雀大街正中央的位置，只有天子于明德门外祭天时，才能这样的仪制通过，可如今圣女的到来，打破了这一惯例——而这也是沈囿之计划的一部分，他要通过杨玫圣女的身份，建立一个完全由神权主导下的乌唐。

这一次出行，就连居住在长安偏远郊区的民众都赶了过来，只为一瞻圣女的风姿，在风雨飘摇，谣言四起的时代，信仰成了最好的安慰剂。

平日里百步宽的街道，在留出供车队通行的宽度后，其余地方已是水泄不通。

红绸猎猎，仙音袅袅，众人吟唱着，缓缓走过天子五桥——等过了中间这座桥，圣女的赐福仪式会正式开始。

这本是杨玫与朱依依他们策划已久的一场仪式——借着这一场神神鬼鬼的闹剧，彻底将阻碍他们的势力颠覆。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局中人的柳叡和路面上那些百姓一样翘首以盼着。

他此时正在天香楼的二层，一间视野极佳的雅阁之中——有钱能使鬼推磨，管家砸下重金，终是帮他订到了这间包厢。沐浴焚香后，穿着他最新裁剪的衣裳，柳叡兴冲冲地出门，奋力挤过人堆，终于到达此地。

这时，屁股也才刚刚坐热，便听楼下一阵喧嚣。

“圣女来了！”

“哪呢？你别挡着我啊！”

“滚滚滚，一边儿去！”

“真的是圣女！”

柳叡闻声，急忙站起，他趴在栏杆上向远处望去，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了。

随行的小厮急得去拉他：“大人！小心啊！您慢点！”

“你别管！”柳叡回头怒斥：“我自有分寸！你给我出去！”

小厮畏缩着退出门去，内心却在窃喜，正好自家大人要他滚，他刚好可以去楼下，也接一接那圣女的赐福。

狂热的眼神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柳叡一眼就看见了那顶缀满珠宝的香车。

繁复精致的层层宝石珠帘晃动，一时间光芒四射，而圣女端坐其后，银面具下，是一双沉静的眼睛。

高大的车轱辘碾过五桥正当中最宽的那一座——

“圣女赐福了——”随车侍奉的神官适时高喊着。

话音刚落，瞬间，无数象征着祥瑞的花瓣凭空出现，从天而降。

人群此时沸腾到极致，纷纷仰头，高举着双手去接，花瓣一落地便如雪花般消弭，必须接在手掌心后，才能存放数日。

放入室内则满室生香。

“这是我的！”

“还给我！”

柳叡有些鄙夷地看着下面争抢的人群，在这天香楼的二层，是可以轻易接到圣女赐福的花瓣的，他闭上眼，虔诚地将双手举过头顶。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掌心，他合掌，准备开始祝祷。

可是为什么，掌心里的东西，在动？

此时，街上的人群也是一阵骚动，惊叫声此起彼伏。

柳叡猛地睁开眼，颤抖着手将手打开——

那是一只灰白色的蚕蛾，软乎乎的苍白身体蠕动着，翅膀则无力地扑腾。

柳叡的身子一抖，掌心的蚕蛾滑落在地，此时，他才发现，栏杆上、他身子周围的地面，包括他的袖口，甚至头上，都是蠕动的蛾子。

蚕蛾是无法飞行的，因此只能在地上慢慢地爬，柳叡吓得肝胆俱裂，无处下脚之际，只能鼓起勇气往栏杆外爬去。

外面的景象则更为令人惊恐，白花花的蛾子不住地从天上掉落，仿佛无止尽。

遍地粘液，那是被人群踩烂的虫子的尸体。

行走在栏杆边缘的檐上，见此情景，柳叡生了想要往回爬的心思，他左臂使劲撑起身体，右脚抬起，正要往里爬，一只蛾子掉在他眼上。

柳叡慌忙伸出手去拍，手臂上便泄了力，脚下又是一滑。

“啊——”

他的身子往后一倒，在二楼屋檐上弹了两下后，重重跌进人群。

砰——

离得最近的那个男子缓缓转身，一瞬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血液流到他脚下，又看了趴在地上的柳叡两眼，男子才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

“死人了！！”

“死人啦！！！”

像是平静水面上掷下的一颗石子，无数涟漪荡开来去——慌乱的人群无头的苍蝇一般在街上乱挤，而原本维持秩序的羽林军却被冲得七零八落。

在秩序彻底陷入混乱之际，圣女的车驾停下了。

圣女起身，她下巴紧绷着，眼神严肃，轻轻一挥手，漫天白蛾瞬间消失不见。

长安城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也不顾满地的粘液，纷纷跪下。

“神女降世，护我乌唐！”

“神女降世，护我乌唐！”

圣女伸手，示意众人停下。

待安静后，圣女缓缓开口：“天降异象，必有灾殃，如不彻查，乌唐百姓，危。”

人群交头接耳，发出低低的讨论声，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诡异的寂静，被一女子高声打破。

“圣女在上！民女有冤——”

人群缓缓分成两道，给那女子让出一条路来。

圣女：“请讲。”

“民女乃歙州人氏汪皎，长安布商，此次要告的是前少府监柳叡，此人勾结盐贩，扰乱市场。因其与民女布匹生意上有所冲突，便令其手下私盐商贩肆意抬价，致使民女无盐可买。最可恨的是，他还命人偷偷在民女储存蚕茧的屋子外点燃火堆，屋内温度升高，所有的蚕蛾都已孵化。”

听见汪皎的话，周围的人开始议论起来。

“原来那蛾子是汪皎的蚕蛹中飞出来的。”

“刚刚掉下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柳叡？！”

圣女：“柳叡已死。”

汪皎面不改色，扬声道：“还请彻查！死了一个柳叡，还有王叡、张叡，天下苦盐贵久矣！”

圣女沉默不语。

“天下苦盐贵久矣！还请彻查！”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又是零星几声喊后，断断续续的，许多人开始应和，最终形成一道又一道有力的呼喊。

圣女正要开口，只见一马队疾驰而来，为首的就是程尘。

“武大人有令！汪皎搅乱圣女赐福，且与柳叡之死脱不开干系，带走！”

羽林军的出现所引发的那一阵喧嚣过后，朱雀大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方才还群情激奋的人群失了主心骨，正面面相觑之际，又闻一阵劲蹄声自北向南，由远及近，很快抵达圣女车驾附近。

马上之人，身着宽大白色衣袍，俨然一副神官打扮，他单手奋力高举着一卷玉轴神谕，大声喊道：“国师有令，今日赐福终止，百姓即刻退散，不得有误！”

随着那人话音落下，天色阴沉，浓云翻滚，大风贴地而起，霎时烟沙漫天，沿街的红绸亦纷纷吹落，好一副愁云惨淡的场面。

圣女身边，突然凭空出现了两名高阶的红衣天师，一左一右将圣女堵牢。其中一人低声道：“国师闻此间出事，紧急出关，为防万一，命我二人贴身护送圣女回社稷坛。”

圣女点头，一言不发。

“回程！——”队伍前的神官大喊着，队伍调头，在往社稷坛的方向走去。

这一章其实在上一本写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初妄（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