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面具师傅篇

一面具师傅篇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世人常常有类似感慨,概叹时间太短。时言玉又或者叫摘星子凝望着夜空,却觉得岁月漫漫,单调无聊,不若一醉方休。

他慵懒地曲腿倚在一棵活了一千多年的灵木上,心里一时有些感慨。这棵树,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吧……都是老家伙了!周围苍葱的树木,郁郁青青,和这棵垂垂暮年的老树完全不同。

这大陆的传说一代又一代,关于自己的,早已泯灭于时间的河流中不为人所知了。甚至连他自己,也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成为世间唯一的长生者,他由起初的震惊、偶尔的窃喜、不解及愤怒等种种复杂的情绪中渐渐变得平静。

罢了,不如潇洒人生。

时言玉哈哈大笑一声,摘下面具,露出清隽俊美的一张面孔,依然是青年时候的样子,唯有那头如雪的白发能证明他经历过的岁月。他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手无意划过额头一颗红豆大小的红色心形印记,手蓦然停下来,不由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来。

那时候这片大陆还不像现在这般繁华平和,而是烽火连天纷争不断。莫说是魔修道,便是正派之间也是争斗不休,民不聊生,仿佛世间再无净土。

他那时七八岁,出身平民幼年失牯。去一个很小的门派应试,因为身无能量元素被收做了个编外弟子,扫了三年的地,什么东西都没有学到。

后来大了点终于有勇气离开那个门派,幸被师父收留给了他一个家,另有两个师姐。

师父名为玄子,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是当世一名非常厉害的炼器和占星大家,目前已经半隐居了。两个师姐分别叫出云子和文静子,年龄比他大了不少。师父另外给他取了一个师门名字——摘星子,得意洋洋地给他解释:“我们这座山叫逍遥山,师门就叫逍遥仙吧!世人一听我们的名字,便觉得深不可测。”

两个师姐都是嘴角抽搐,显然对师父起名的水平颇多质疑。他那时候年龄小,倒是十分开心自己拥有的新名字,原来的名字言玉,则成了他的字。师父那时候元寿将尽,但依然对他十分慈爱,两个师姐对这个开朗勤奋的师弟疼爱有加。他年龄最小,幼年受到颇多照顾,性格也越来越是开朗。

虽然不像那些名门弟子那般从小修行,但在师父和师姐的教导下,他在炼器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进步很快。修行上也仿佛开了一扇门,他的体术、剑术、精神力的修行都进步飞速。

十五岁那年,他炼制的几个作品在炼器大会被前辈们交相称赞。当年被看做废柴的少年现在大放异彩,师父也是摸着胡子乐的合不拢嘴,见人就要夸赞一番自己这个小徒弟。

他开始崭露头角,被世人称呼为天才的少年炼器师,鲜花怒马十分风光,也交了不少朋友。师父的占星术他不太感兴趣,就学得马马虎虎的,师父也不勉强。

就在师父往生的那年,他又多了一个小师弟——出尘子,字江逸。

时言玉至今还记得最初捡到江逸的那幕情景。

不过是**岁的稚童,被几只狼兽包围着,满身血污几乎站不起来。栗色的乱发后那双罕见的赤色瞳孔却没有恐惧,而是带着困兽的倔强和愤怒。那双火焰一样耀眼的眼睛打动了时言玉,他毫不犹豫救下了这个小孩,温柔细致地为他包扎伤口。

小孩呆呆地看着他,呢喃道:“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时言玉被他童稚的话语逗得笑了起来,每次走到街上,也能感受到投射过来的许多娇羞目光,亦有大胆的姑娘送他礼物。但他平时醉心修行,对这些都是视若无睹。两个师姐也爱常常逗他,说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之类的。他对情爱这方面,确实开窍较晚,那时也只喜欢和同龄的少年们谈天说地快意恩仇。

或许是相似的经历打动了时言玉,他爱怜地揉着这个小孩的额发道:“你有地方去吗?没有的话跟我走吧。”

江逸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带这个名叫江逸的小孩回到熟悉的山上时,师父已是油尽灯枯,到了往生的时候了。

师父言笑晏晏,并无苦痛之色,只是像往日那般慈爱地看着他:“好徒儿,师父要走了了。师父这一生,真是圆满,了无遗憾。这是喜事,勿要悲伤。”

两个师姐守在身边俱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时言玉强忍着泪水跪了下来,道:“师父,我给你带回来一个小师弟。”

他说着,把洗干净的小孩推了上来,哑声道:“小逸,你过来给师父磕头。”

师父看见那双赤色眼瞳时愣了一下,眼眸显出一丝波动,但又很快平静了下来:“是个好孩子,便叫出尘子吧。你们几个,要好好的。”

时言玉眼泛泪光连连点头,道:“我知道的师父,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师姐师弟。”

师父让其他人都退出去,贴着时言玉的耳边低声道:“你这孩子,命格曲折,怕是要经历一些磨难,唉……各人自有缘法,凡事往远处看……”

他说完便含笑而逝。

埋葬了师父,时言玉很是消沉了一阵。他其实早已经历过生离死别,却还是不习惯这种分离。两个师姐都陆续出嫁了,很快,整个逍遥仙只剩下他们两个。

沉浸在悲痛中的时言玉无心照顾那小孩,有时候也会闷闷喝酒。有次喝醉了,他搂着江逸低语:“师弟,你说人为什么会死……我好想师父,心里好难过呀……”

江逸脸都红了,却乖乖被他抱着。第一次见面时言玉宛只穿了件简单的青衫,英姿飒飒耀眼的让人不敢直视,现在却这般脆弱可怜……

有两滴晶莹的眼泪落在他的脸颊,烫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一向寡言孤僻,笨拙地替醉酒的时言玉擦掉眼泪,低声道:“师兄你莫哭了,我陪你。”

幸而江逸年龄虽小,倒是十分早熟能干,做饭也十分熟练,还主动给时言玉洗衣服。时言玉倒是不好意思了,他怎么能让小孩子反过来照顾自己呢?

毕竟年少洒脱,也亏得江逸的陪伴,很快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他开始一本正经地教导江逸修行,两人虽以师兄弟称呼,实则与师徒无疑。

江逸不是很喜欢师门名字,每次还是称呼他“言玉师兄”,时言玉觉得这样叫来倒是亲切,便也没有纠正过。

时言玉的厨艺实在是不行,江逸倒是很有天赋,平时的饭菜十有**都是这个小师弟做的。

只是江逸显然有些隐藏的心事,从不说自己的来历,时言玉也不愿为难他,从没逼问过。两人一动一静,倒是十分互补。

像师父教导自己那般,时言玉对江逸要求的既严格,又宽松。

师父留下来很多修行的书籍,时言玉毫不藏私地教导着江逸,把师父教授自己的东西都一一传给他,又让他自由发挥。时言玉是爱热闹的性子,两人居然在山里隐居般度过了五年很少出去,几乎是形影不离。

这期间,时言玉的相貌愈发耀眼,江逸也长成了一个瘦高的俊朗少年,只是还是不怎么爱说话。

时言玉很惊喜江逸出色的炼器天赋,常常逗他:“师弟,你怎么怎么厉害?……”

等到把外表高冷的少年逗得脸上泛红,他再恶作剧地捏捏江逸的脸颊加上一句:“不过,要超过师兄嘛,还差那么几年!哈哈……”

江逸看着他逼过来放大的俊脸和修长的脖颈,一向淡然的赤瞳都呆滞了,但时言玉浑然未觉。

外面的世界又开始乱了……战火已快烧到他们平静的逍遥仙。

这日噩耗传来,大师姐死了,前去救援的二师姐也身受重伤不治而亡。

大师姐出嫁一位小城的少主,他们的城池被另一个更大的城池所占领,她陪着自己的夫君一起战死了,死的时候还怀着孩子。当初时言玉收到她有身孕的消息时是非常开心的,给未来孩子的礼物都准备了一大箱,还没有送出去呢……

已经成年的时言玉没有像师父离世时候那般痛哭,而是身体不住颤抖着,眼睛通红。两个师姐比他年龄大了许多,对他照顾颇多,就是如母如姐的存在。江逸和这两位师姐只见过几面,实则没有太多感情,倒是没有那么难过,只是担忧地看着师兄。

时言玉做出决定的时候没有告知江逸,因为他决定的事情太过凶险——要为师姐们报仇。他要对抗的是一城之主,对方修为颇高,手下能人众多。他这一去,只怕九死一生。

临行之前,他用半吊子的占星术占卜了一卦,是个大凶之兆,但他不打算放弃。

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心思,时言玉掩饰了心中的悲愤,表面故作平静地祭奠了师姐。

平时他是不许年少的江逸喝酒的,这日他却打开一坛上好的梨花白,给江逸也倒了一碗。江逸也是怕他伤心,做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

时言玉颇为倜傥地举起酒杯,道:“来,小逸,陪我喝酒!”

那时正是被变故打击的心智迷茫的时候,他满腔悲愤,想的是生又何欢死而何惧?

江逸迟疑地低声道:“师兄,你别太伤心了。师父师姐都去世了,我自会永远陪你。你要报仇,我一定帮你。”

他说的颇为诚挚,耳朵也有些泛红,永远那两个字更是说的重重的。

时言玉不禁微笑了起来,狠狠揉了一把对方的额发:“嗯,我知道了!报仇的事现在还早。”

他心里想的却是,真是孩子气的话,江逸长大了自要成家立业,师兄弟早晚总会分开的。

江逸不善饮酒很快就醉倒了,时言玉把他扶进卧室,细心地给他脱去靴子盖上薄被。他看着师弟略带稚气的面孔,隐隐有些歉疚,叹口气低声道:“师弟,对不起。”

或许,已没有机会看这少年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了……

人在这乱世,便是修行者也宛如蝼蚁般脆弱。

他在酒掺杂的有千日醉,江逸数日都不会醒的。

谋划了十多天成功地刺杀了仇人,时言玉也去了大半条命。

他强撑着重伤的身体逃出来,好容易逃出城,立刻被赶来的江逸狠狠抱住了。

“师兄,你……”江逸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身体都似在不住颤抖。

时言玉什么都来不及说,强笑了一下就晕在了江逸怀中,三日后醒来的时候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身上的衣服已是亦是干净的。

尽管江逸什么都没有说,照顾的他很细致,但时言玉能感受到这个少年隐约的变化,似乎比平时更寡言了……他微觉理亏,便很配合地吃着江逸送来的那些苦苦的疗伤汤药。

后背被刺了几剑,江逸再次上药的时候,时言玉忍不住痛的呻吟,再也维护不了身为师兄的尊严:“啊,疼……你这臭小子是故意的吧?”

他平时红润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苍白,侧身蜷着双腿缩成一团,脆弱而羸弱,完全不似平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听着那细若幼兽的话语,江逸半跪在床边,脸不禁烫了。

他再也忍不住心中辗转反复许久的悸动,小心环住时言玉没受伤的腰,脸颊也贴了上去,变声期粗哑的嗓音似乎蕴含着无数情绪:“师兄,你以后别再撇下我了!”

贴在腰上的嘴唇烫的惊人,虽然只是一瞬。

时言玉眼瞳微缩,顿时僵硬了。

没经历过情爱,不代表不懂情爱。

作为一个青年人,时言玉因为好奇也是看过几本情爱话本的。他看着师弟那双异于平常带着羞涩和渴望的眼瞳,猛地什么都明白了。

他闭上眼睛,干哑的嗓音勉强维持着平静:“知道了,师弟,我好累,先歇一会。”

不等养好伤,时言玉就给江逸留了一封信出门游历去了。信里简单说明了原因,又嘱咐江逸好好师父留下的炼器室修行,让他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其实他们师门到了十八岁就要出门历练一年的,他这些年来和江逸在山里修行,除了附近的小镇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或许是性子使然,一个人闯荡江湖居然也过得风生水起肆意洒脱。

时言玉原来便小有名气,现在更是名声大震,摘星子的名字不说人人知晓,也差不多了。在历练中他有了几番奇遇,修为增加不少,又交了几个至交好友,甚至有了红颜知己,一个叫晚晴的豪爽姑娘。

只是觥筹交错之间,想到那双耀眼的赤瞳,他有时也会恍惚。有时想几封信回去,提起笔却不知道写什么,两人竟是断了音信。

转眼一年已过,等时言玉越来越靠近那个熟悉的地方,心里愈来愈是忐忑。幸而,那个不善言谈的少年还在,见他就很平淡地称呼了一句:“摘星子师兄,好久不见。”

江逸很少这么称呼他,时言玉心里十分不自在,面上故作平静道:“师弟,好久不见。”

他的房间干干净净的,仍然维持着离开时的样子,显然江逸经常打扫。

心里隐隐感动着,但是时言玉还是有些不安,和江逸单独相处时更是手足无措,再也回不到以往那般言谈无忌的状态。于是一日他将晚晴带回山,故作平静地介绍给江逸:“这是我的朋友,晚晴。晚晴妹子,这是我师弟。”

其实他和晚晴像其他的至交好友一样,并无男女私情,但他不介意让江逸误会。

师父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在这个世间很常见的。他并不打算效仿师父,但一百岁之前应该也是不会找妻子的,至今也没有过心动的感觉。

江逸看着眼前宛如一对金童玉女的璧人,带着几分嘲讽笑道:“晚晴师姐好。”

晚晴性格开朗,完全没察觉这对师兄弟之间诡秘的风起云涌,还连连夸赞江逸的做饭手艺好,说以后要时常来做客。

至今想来,时言玉仍懊悔自己当年种种逃避的行为。只是那时太过年轻,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事情,才让江逸愈发坠入歧途。

他开始频繁外出游历,一年只回去数日,每次回去江逸都在逍遥山刻苦修行,似乎自己的离开对他再没有影响。

这样本来也好……等江逸再大些出去游历,接触到许多优秀的人物,自然不会再以自己为念。

只是,时言玉很快察觉到了这个寡言少年的改变。

江逸开始醉心研究起十分危险的禁忌法器,这让他隐隐不安。他有时看到那双赤瞳,竟会从中看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江逸在他面前也不似之前谦逊踏实求学的样子,而是渐渐言谈张扬:“这世间炼制的法器,不过如此。师兄,我必会炼制出前所未有的法器!”

这几年来两人之间明显出现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时言玉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和这少年相处。要是温柔的大师姐在就好了……他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个小师弟的心思了!

一日,时言玉归山,江逸照样做了一大桌的饭菜等他。

时言玉心里一暖,把自己给江逸的炼制的能量剑给他。这把剑是他最近炼制的,难得的六阶,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珍贵的能量石,花了一个月才炼好的。江逸快十八岁了,这把剑就当是给他的十八岁礼物。

虽然接受不了江逸对他的异样心思,但在他心中这个一起长大又陪他度过最艰难日子的小师弟,无疑是这个世间他最重要的人了。

江逸珍而重之地接了,饭后也向时言玉展示自己的新作品:“师兄,你看。”

神秘的法器缓缓在空中旋转,巨大的黑暗能量聚集,竟然直接召唤出了数个亡魂。

时言玉被那股强大的黑暗力量刺激的浑身发抖,努力保持平静道:“师弟,我没教过你这些。”

少年凉凉地看他一眼,垂下的刘海遮住眼眸,扬起来的唇角竟似带着一丝邪魅:“我要探究这世间的生死轮回——师兄,我想告别生老病死之苦。”

时言玉惊悸地后退一步,一时哑口无言。这少年……疯了?!

“师兄,你在怕我吗?”江逸向他逼近几步,哑声道,“师父师姐死的时候你好伤心……你的红颜知己死了,你会哭吗?”

为什么,总是看不见我呢?……

当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时言玉的身体软了下去——屋里设定的特殊禁忌法器,竟完全压制了他的力量,让他无法动弹。

江逸的声音暗哑而危险:“师兄,我想要你……”

时言玉不愿回想,但偶尔梦里还会梦见一些难堪的光影。

在他心里始终是小师弟的少年,对自己……

他迷茫,惊痛,慌乱,无措,心乱成一团……再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江湖少年。

发生在身上的一切太过陌生,太过羞耻,尤其这么对他的,是他看的最为重要的小师弟……

最不堪的一幕将至的时候,他强行冲破了禁制,吐出一口血,哑声道:“江逸,别逼我恨你!我真后悔……后悔当初救了你!”

身上火热的躯体一僵,终于是停了下来。

江逸抹去他嘴角的血迹,那手似乎在微微发抖,垂下的睫毛在脸上印出一道阴影。

正当时言玉松口气的时候,左边额头一阵刺痛传来。

他愤怒地看着江逸,只是带着水光的眼角尚有未褪去的红色,没什么威慑力。

江逸一直不看他,只是小心地用一根细针在他额头雕琢,又用他自己的血为染料,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心形。然后,他又在自己心脏处刺了一个同样的形状,将时言玉的血抹在上面。

时言玉急促喘息着,再也维持不了平静。

江逸低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苦笑道,“你带着这个标记,千万别忘了我。师兄莫恼,你这样,更好看了……”

他用了禁术,这个痕迹时言玉永远消不掉的。

时言玉永远不会懂得这几年来他的感受。夜不能寐相思刻骨,搂着对方留下的衣服,将幻想中的师兄反复抚摸温存……幻想最后却总要认清事实。想到这些年来时言玉对他刻意的疏离,对别人绽开的笑颜……

除了疯狂地钻研那些禁忌法器,他不知道还能怎样才能解开这比烧灼更疼的隐痛。

哪怕是恨自己也好呢?

他低头又在时言玉唇上留恋地深深一吻,比幻想中更美好的触感让他辗转反侧不忍抽离。

但看着那双清澈震怒的眼睛,江逸苦笑一下,还是不能继续下去。

“放心,那个女人我没杀。”他哑声道,“师兄,对不住了……”

江逸走了,出尘子的名字开始响彻整个大陆,关于他的传闻也越来越多。

直到木枭现世,有毁天灭地之能,世人皆惊!

有人说他是摘星子的那个叛逃的师弟,说他搜集了许多魔修道流行的禁制法术;有人说他用炼制的法器毁了一座城池;有人开始噤口不言,提到出尘子的名字就胆怯地四处环顾。

时言玉听到这些传闻时,均是默然不语。

他已经近十年没见过江逸了,也极少见外人。

自从那件事后,他隐居在逍遥山闭关修行。他实在不愿看见脸上那个心形印记,也不想让别人好奇发问,下山时便常带个桃木雕刻的面具。那个面具还是小时候师父给他做着玩的,他现已长大成人,还是舍不得丢弃。

江逸走的时候,留了许多东西,只带走了那把自己送他的能量剑——他这才知道,这个少年的天赋超过自己,不知几多。门派珍藏的历代炼器大师所著的书籍,他看过的不过十之六七而已,而江逸这些年不仅看完了,还做了完善和批注。

江逸甚至还留下了克制木枭的线索,不知何意。

时言玉隐居在了山林,开始研究那些线索,终于炼出了盘龙和涅骁,用于制衡木枭。

在终于炼制成功的那天,他猛然醒悟江逸此举隐含的深意——江逸是把他的生死,交在自己手中!他心重重一跳,再难维持平静。

内陆开始动荡不安,占星师惊慌奔走相告——灭世之人将至,就是炼器师出尘子!不止是正派,魔修道的人都在寻找那个疯狂的炼器师。

时言玉终于忍不住出山了,开始四处寻找江逸。

等他得到信息在一个隐蔽的洞口找到江逸,才惊愕地发现这个印象里孤僻寡言的俊秀少年,居然变成一个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垂垂老者,只有那双熟悉的赤瞳让他似曾相识。

“师兄,你来了?”江逸的声音也变得陌生而苍老,似乎带着些许的喜悦,“我一直在等你。”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时言玉喉头都哽住了。

江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低声道:“师兄,我元寿已尽,你陪陪我,好么?”

时言玉脸色不由白了,沉默上前握住江逸脉门,知道他所言非虚,心里一片迷茫,那些要问的问题也都忘记了。

江逸抓住他的手,微笑道:“师兄,你还恨我吗?”

时隔数年,那些微不足道的怨恨早就消逝了,反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时言玉看着那双握着自己的苍老的双手,心里一阵酸涩。他诚实而坦荡地摇摇头,道:“小逸,我从没恨过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师弟。”

江逸微微苦笑,他喜欢的师兄,就是这么诚实直爽啊……

如果一直作为小师弟陪着时言玉,那也很好呀!可惜时光不能倒流,错已酿成……

他微微笑道:“师兄,我从未有过灭世之念。”

这世界有时言玉,他怎舍得毁去?

他拉着时言玉的手向前走去,边走边道:“师兄,我给你看看我最近的作品。”

江逸激活一个开关,漆黑的石洞顿时变得亮如白昼,里面原来是个有无数机关的巨大地宫。时言玉毫不迟疑跟他进去,这让江逸的唇角不由勾了起来。

这些年来他炼制的不仅有让人一看就心里发憷的木枭,还有许多许多稀奇古怪的能量法器。数只蕴含巨大能量的机械兽跟在两人身后,忠诚地执行着江逸的命令。

时言玉不禁真诚叹道:“师弟,你炼器的才华,我自叹弗如!”

以往的法器均再厉害,也是死物,江逸的许多作品,他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时言玉说着又不禁难过,一时不敢看江逸苍老的面孔。

江逸摇摇头,道:“不,师兄,没有你对我幼年的教导,我何尝会炼制出这些震惊世人的作品?师兄胸怀坦荡,所思所想,均为助人。我却都是私心,自然比不上师兄。有的禁忌法器过于强大,连我也无法掌控,反噬及身才有今日,是我自作自受。”

他微微叹口气,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

时言玉静静听着,竟不知说不什么才好。

等走到一个奇异的赤红色法器时,江逸近乎痴迷地看着时言玉的侧颜,低声道:“师兄,你怎么还是对我没有一点警惕心呢?”

时言玉一惊,还没说话,登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愕然不解地看着江逸,这又是何意?

江逸伸出手指,隔空温柔抚着面具后那个心形印记的地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师兄,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我说过,要让师兄跳出生老病死,师兄可忘了?我现在寿元将近,却不愿师兄将来也遭受这死亡之苦。”

终于又见到那副朝思暮想的面孔,而他留给师兄的,却是这幅丑陋不堪的样子……

时言玉惊悸不安地看着江逸,世人皆羡神仙,追求长生,可谁能做到长生不老?他以前是给江逸戏言过长生不老的事情……

“而我,”江逸缓缓抬头,苍老的声音无奈笑道,“师兄,我行这逆天之术,魂魄只怕也不能往生……但会回到另一个世界。”

“我本是异界人,幼年在孤儿院长大,见惯了世态炎凉。十二岁来到这个世界,更是一无所有。多亏得师兄多番照顾,我……”

当年那个谪仙般的洒脱少年,他只看了一眼,便……至此难忘,其他人再入不得他眼。

炼制了这些逆天的法器,窥探天命,他才会遭到如此反噬,但他并不后悔。

让他看着时言玉结婚生子,和旁人生活在一起,生,不如死。

本想陪着时言玉一起摆脱生死轮回,遨游于这世间,终于还是不能实现了。

但是,师兄是永远不会忘了自己吧?……

他说到这里,又深深看向时言玉,声音柔到了极点:“师兄,再见了……”

他的声音逐渐放轻,轻的几乎听不见:“我死了,你会哭吗?”

他的身影一点点消逝在时言玉面前。

如果时言玉愿意陪他,爱他,便是一年也好,长生又算得了什么?

一阵强光爆发,地宫的机关触发开始关闭,时言玉也终于晕了过去,那红光彻底将他笼罩。

等时言玉再次醒来,已是白云苍狗,三百年后了。

他的确变成了长生者,唯有头发变成雪一样的白色。他昔日熟悉的几乎都不在了,回到逍遥山,那里已经成立了新的派系。

打听着找到了还活着的好友,有的已是垂垂老者,有的倒是因为因为修为高深还是中年人模样,但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堂。时言玉思考了一下,没有上去相认,而是带着那个桃木面具默然走开。

有段时间时言玉很消沉,随意找个山隐匿了,开始研究江逸留下的木枭。当年那个蕴含强大能力让他长生的法器,运行了三百年,已经变成一堆没用的废铁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机械兽,被他永远封印了起来。

他始终记着江逸的话,既然江逸的魂魄回到了异界,那么……是否还会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想对江逸说些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想揍那混蛋小子一顿!

他越研究越发现,木枭,盘龙,涅骁虽然相生相克,合在一起,居然能衍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在多次的尝试中,他终于召唤出一个陌生的异界魂灵!

但是,那个陌生的魂灵,显然不是江逸……

他黯然住手,把那魂魄重新送了回去。

或许,江逸的魂魄已经消失了……

想到这里,心脏的地方居然蓦然一空,不知是何滋味。

木枭的力量太过强大,再研究下去,只怕他也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还会对世间万物带来一场浩劫。他无法掌控这种力量,也不敢冒险。

左思右想,时言玉想起少年时结交的魔修道好友,对方已经成为魔尊了。这上面太多暗黑法术,均来自魔修道,找他应该会有方法进行封印,而用以制衡的盘龙和涅骁则要封印在另外的地方……

又过了很久,所有熟悉的人都消逝不见了。

时言玉修为也越来越高,开发出了空间能力。他的性子越来越懒散,不愿修行,也不愿再与任何人有过多的羁绊,隔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居所。

兴致来了他也会学习些新鲜事物,比如弹琴,炼丹,医术甚至养蛊等等……但是都不持久,亦不精通。

他仍然爱美食,品美酒,喜欢看意气风发单纯直接的少年人,但也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有时候遇见投脾气的少年人,便会指点一二,但最多一月就离开了。

永生渐渐变成了一个桎梏,将他困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是奇怪的是,他越来越多地想起江逸了……

时间有时候很难熬,有时候又过得飞快。

最近的记忆里,他救助了一只受伤的雪炎,叫阿离。阿离灵动可爱,就是有些贪吃。后来隐居在少阳派的范围时,遇到了一个叫凌夏的少年,废柴程度比他当年稍微强点。

凌夏是个好孩子,诚实踏实又谦逊有礼,对炼器颇有天赋。他喜欢这样的少年人,就教导了他一些。只是时间不长,他居然察觉到少阳派有召唤亡灵的暗黑法器的气息……就像,他当年在江逸那里感受到的气息。但是等他寻找的时候,那个炼器师已经走了。

罢了,反正也不会是江逸……

他救下了重伤的凌夏,只是没想到凌夏受伤太重了,后来还要带上几年……不过左右无事,几年的时间在他这里也就是一晃眼的功夫,倒也没什么。

分开的时候他把阿离也赠给了凌夏——自己已是不老不死的怪物,跟着自己,将来免不了又有一番离别之苦。

就是分开的时候凌夏那句“师父”惊到他了。好吧……也许他已经把凌夏看做弟子了,就算养盆花这么长时间也有些感情不是?只是实在不想有师徒的名分。

后来,当年封印的那些法器现世,居然都有了器灵,更是他无法掌控的。不过世间万物皆有缘法,这几件他和江逸炼制的法器,居然被一个魔修道的炼器师所融合了……

他那时想去看看这个名叫水月的天才炼器师,最终还是懒得去。

天才的炼器师,谁能比得过江逸呢?

听说东海新出了一种美酒,不去尝尝怎么行呢?……

再后来,又遇见了一个刺猬头的活泼小子,自己看他爽朗活泼,颇有自己当年的样子,便也忍不住指点了些修行的事情……这个小子的命格更是古怪,竟然蕴藏着扭转乾坤之力,原来他和那个弟子凌夏也都是旧识……

占星术他已经进步很大了,隐约已能超越师父。后来算到这世界会有一次浩劫,包括自己,而这其中的关键,居然在凌夏身上。

凌夏居然也是异界人,和江逸来自同一个世界吗?

他算完不禁失笑,并不怎么在意。

现在的传说自然由这些少年人完成,自己已是被淘汰的老朽了,做个旁观者便好。

这灭世之人的传言,上次的主角是江逸吧?……想来居然有点怀念。

微风吹过,时言玉醉醺醺地躺在树上,已是渐渐熟睡了。随手覆在脸上的桃木面具缓缓滑落了下去,掉在树下发出一声响动。时言玉眉头蹙了一下,并没有睁开。

他正梦见一些往事,隐居在逍遥山时,江逸曾寄给他的一封信——“今日坐看白云卷舒,夕阳西下,不禁有感。不知师兄念吾之心,一如吾此时乎?”

江逸的字很好看,端正含蓄,他这个当师兄的反而一直都是一□□爬。但是他给江逸偶尔写下只言片语,江逸会当宝贝一样收起来,好像那双名家之笔一样……

可惜,当时他没有回信。

长长的睫毛颤动,树叶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滚下,落在在时言玉眼角。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捡起那个桃木面具,水月躬身行了一礼,站直了身体朗声道:“打扰前辈了,晚辈是炼器师水月,可否向您讨教几个问题吗?”

听着似曾相识的声音,时言玉猛然坐起,便看到一张相似的俊朗面孔。

他瞳孔微缩,竟露出多年不曾有过的震惊表情。

微风吹过,他额上几缕白色碎发被吹的向后,漏出一个红豆大小的血色心形印记。

水月看见那个熟悉的印记也是一惊,心脏也似被电击一般重重一跳,相似的印记在胸口隐隐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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