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疴难医

摇光峰的雪,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当那一抹紫色的流光破开云层,重重地坠落在峰顶的大殿前时,激起的雪雾足有半人高。

楚摇光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那股支撑她横跨半个宗门的磅礴灵力,在双脚触地的瞬间,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缩回丹田深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极其强烈的眩晕感。

她下意识地想要扶住身边的石柱,却发现手里还扣着一个人的手腕。

陆清霜。

这位太虚宗的大师姐被她一路拽着飞过来,此刻脸色比地上的积雪还要惨白。因为刚才那个毫无技巧可言的硬着陆,陆清霜的脚步有些虚浮,却依然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借着惯性调整了姿态,勉强维持住了站立的仪态。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将被楚摇光抓得生疼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往袖子里缩了缩,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青灰色的阴影。

“到了。”

楚摇光松开手。

掌心里的温度骤然消失,只余下一片细腻冷硬的触感,像刚摸过一块上好的寒玉。

她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自己狂跳的心脏。

作为一名只有二十年阅历的现代人,刚才那种在高空无防护飞行的经历,本该让她腿软、尖叫、甚至在心里疯狂吐槽。

可是……没有。

楚摇光有些茫然地发现,她的内心深处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那种属于凡人的恐惧、兴奋、后怕,刚一冒头,就被这具身体里某种古老而淡漠的本能吞噬殆尽。

她看着眼前这座巍峨压抑、充满了孤寂感的黑色大殿,心中竟生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她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千万年。

这具身体……在影响我的情绪。

它在把我也变成那个没有悲喜的摇光真君。

这个认知让楚摇光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她必须抓紧时间,在自己彻底变成神像之前,把该做的事做了。

“进来。”

楚摇光丢下这两个字,挥袖震开殿门上的积雪,率先迈过高高的门槛。

……

殿内比殿外还要冷。

这里没有一丝人气,空旷得甚至能听到脚步的回声。唯一的家具就是大殿中央那张散发着袅袅寒气的万年寒玉床。

陆清霜跟在身后,步子很轻,规矩得像个刚入门的洒扫弟子。

她站在大殿中央,并未四处张望,而是恭敬地对着背对着她的楚摇光行了一礼,声音清冷,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摇光师叔。”

“今日多谢师叔替弟子解围。只是弟子身上并无大碍,清静峰还有宗务未曾处理,若是师叔没有别的吩咐,弟子便先行告退了。”

她在撒谎。

也在逃。

楚摇光转过身,那双因为修炼混沌诀而略显幽深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陆清霜。

陆清霜身上的气息很乱。

那颗被暖玉激怒的魔种,此刻正在她体内疯狂反扑。她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正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借着疼痛来维持清醒。

她明明已经疼到了极致,却还要在这个可能看穿她秘密的师叔面前,维持着那份虚假得令人心疼的体面。

“并无大碍?”

楚摇光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缓步走到陆清霜面前。

随着她的靠近,陆清霜的身体本能地紧绷起来。

“陆清霜,你在太虚宗待了二十年,学会的就是在长辈面前说谎?”

陆清霜心头一跳,猛地抬头。

对上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推托之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弟子……不敢。”她低下头,避开视线。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楚摇光冷哼一声,那种属于原身的威压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她指了指中央那张寒玉床:

“上去。”

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清霜站在原地没动。

她的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鲜血渗出,染红了掌心的纹路。

恐惧。

不仅仅是对疼痛的恐惧,更是对暴露的恐惧。

如果上了那张床,如果让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师叔探查她的经脉……那她体内藏了二十年的秘密,那个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连累师门的魔种,就再也藏不住了。

她是掌门座下的首徒。

她是太虚宗的骄傲。

所以她不能让一切在这里毁掉。

“师叔……”

陆清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她最后的挣扎,“弟子修炼的功法特殊,不宜外人在侧。且这寒玉床乃是师叔清修之地,弟子身份低微,不敢……”

“既然知道我是师叔,哪来那么多废话?”

楚摇光有些烦躁。

那种淡漠的情绪再次涌上来,让她对这种无意义的拉扯感到厌倦。她现在的耐心很有限,不想听这些弯弯绕绕的礼节。

“我没兴趣探听你的秘密,也没那个闲工夫管你练的是什么功法。”

楚摇光看着陆清霜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决定换个说法。一个更符合这具身体人设,也能让陆清霜放下戒心的说法。

“我最近参悟了一门新的吞噬法门,需要找人试招。”

楚摇光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你体内那股乱窜的气息,驳杂混乱,正好适合给我当……磨刀石。”

“我帮你把那股气吸出来,你给我当试验品。”

“这是一场交易。”

“现在,上去。”

交易。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陆清霜死锁的心防。

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看穿了真相,只是……要把自己当个物件来用吗?

陆清霜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若是交易,那便互不相欠。若是被当成试验品,那即便被查出了异样,也可以归咎于这所谓的“吞噬法门”。

她太需要有人帮她一把了。哪怕是饮鸩止渴。

“……是。”

陆清霜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般,一步一步走到寒玉床前。

她背对着楚摇光,手指颤抖地搭上了腰间的系带。

“脱……脱吗?”

她问得极轻,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堪。

一想到要在这个几乎陌生的人面前宽衣解带,那种羞耻感便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楚摇光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个消瘦单薄的背影。

她想说“不用”,但混沌体的吞噬之力太过霸道,隔着衣物若是控制不好,很容易震碎经脉。

“外衫褪去即可。”

楚摇光转过身,背对着她,留给她最后一点尊严,“中衣留着。”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

在这死寂的大殿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是磨在人心尖上。

片刻后。

“师叔,好了。”

楚摇光转过身。

陆清霜已经盘膝坐在寒玉床上。

厚重的弟子服被整齐地叠在一旁,她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那布料极薄,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挺直却单薄的脊背,以及那突出的、脆弱的蝴蝶骨。

寒玉床的寒气升腾,将她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中。

她低垂着眉眼,面色比这白雾还要苍白几分,整个人像是一尊易碎的瓷器。

楚摇光的心脏,那种属于人的部分,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

她走过去,盘膝坐在陆清霜身后。

“坐稳了。”

“无论感觉到什么,都不许动。若是乱动导致经脉逆行,废了修为,别怪我没提醒你。”

陆清霜咬住下唇:“弟子省得。”

下一刻。

一只温热的手掌,毫无阻隔地贴上了她的背心。

“轰——”

接触的瞬间,陆清霜浑身剧烈一颤。

那只手的温度太高了。

对于此刻体内寒热交替、痛苦不堪的她来说,这温度就像是一块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发抖。

她本能地想要躲避,却被那只手稳稳地按住。

“别动。”

楚摇光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低沉,冷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紧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灵力闯入了她的身体。

那不是太虚宗原本的中正平和的灵气。

那是一股灰蒙蒙的、霸道至极、仿佛能吞噬天地的力量。它顺着楚摇光的掌心,蛮横地冲进了陆清霜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

陆清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感觉到,那股力量的目标非常明确——直指她心脉深处,那个她拼死想要隐藏的魔种!

被发现了!

她要杀了我!

绝望在瞬间淹没了理智。陆清霜下意识地想要调动仅存的灵力反抗。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那股霸道的力量在触碰到魔种散发出的黑气时,并没有像其他灵力那样发生剧烈的排斥爆炸。

相反,它像是一只饥饿已久的巨兽,张开大口,对着那些肆虐的魔气——

吸。

“唔——!!”

陆清霜猝不及防,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闷哼。

就像是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的倒刺,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连根拔起。

那种血肉剥离的痛楚之后,是难以言喻的宣泄与轻松。

那些盘踞在她经脉里、日夜啃噬着她生机的魔气,在楚摇光的混沌灵力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如同百川归海一般,顺着两人相贴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入楚摇光的体内。

“这……”

陆清霜的身体软了下来,原本紧绷的脊背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楚摇光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腰,将人虚虚地圈在怀里,却又恪守着礼数,没有让两人的身体完全贴合。

“专心。”

楚摇光低喝一声,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她在撒谎。

这根本不是什么磨刀石。

混沌体虽然能吞噬魔气,但陆清霜体内的这个魔种根本不是她可以随手拿捏的软柿子。这些魔气阴冷、暴虐,吸入体内的一瞬间,楚摇光感觉自己像是吞了一口烧红的刀片。

那股原本淡漠的情绪,被这些魔气冲击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破坏、想要杀戮的烦躁。

但她不能停。

她能感觉到陆清霜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回暖,那颗濒临爆炸的心脏正在恢复平稳的跳动。

再坚持一下。

把表层的煞气吸干净,她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了。

楚摇光闭上眼,加快了吞噬的速度。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缕躁动的魔气被吸走,陆清霜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不疼了。

那种时刻伴随着她的、如跗骨之蛆般的剧痛,竟然真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轻松,和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正在滋养着她干涸的经脉。

“好了。”

身后传来楚摇光略显疲惫的声音。

那只贴在她背心的手掌撤离了。

温暖消失的瞬间,陆清霜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荒谬的不舍。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

身体虽然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转过身,动作迟缓地想要下床行礼。

“多谢……师叔……”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了楚摇光的脸。

那位总是高高在上、冷漠强大的师叔,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她盘膝坐在那里,正在闭目调息,周身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黑气——那是从陆清霜体内吸走的魔气,还没来得及完全炼化。

陆清霜愣住了。

交易?试验品?

谁家做试验,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谁家做交易,会不惜把那种足以毁人道基的魔煞之气往自己身体里引?

这哪里是拿她练功。

这分明是在……以身代受。

一个念头在陆清霜脑海里炸开,震得她头皮发麻。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为什么要救我这个……怪物?

无数个问题堵在胸口,让陆清霜的眼眶瞬间酸涩。

但她什么也没问。

她没有再说道谢的客套话,而是默默地拿起一旁的弟子服,动作轻柔地披在身上。

然后,她并没有离开。

而是安静地跪坐在寒玉床边,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块干净的丝帕,想要帮楚摇光擦去额角的冷汗。

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

不敢逾矩。

也不敢亵渎。

最终,她只是将那块帕子轻轻放在了楚摇光的手边。

然后像是一尊守护神一样,在这个冰冷空旷的大殿里,守着那个正在化解魔气的人。

窗外风雪依旧。

殿内,那一盏孤灯摇曳。

两个怀揣着各自秘密的人,在这漫长的冬夜里,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不是信任,还谈不上信任。

只是一种——共犯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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