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峰的雪,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当那一抹紫色的流光破开云层,重重地坠落在峰顶的大殿前时,激起的雪雾足有半人高。
楚摇光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那股支撑她横跨半个宗门的磅礴灵力,在双脚触地的瞬间,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缩回丹田深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极其强烈的眩晕感。
她下意识地想要扶住身边的石柱,却发现手里还扣着一个人的手腕。
陆清霜。
这位太虚宗的大师姐被她一路拽着飞过来,此刻脸色比地上的积雪还要惨白。因为刚才那个毫无技巧可言的硬着陆,陆清霜的脚步有些虚浮,却依然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借着惯性调整了姿态,勉强维持住了站立的仪态。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将被楚摇光抓得生疼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往袖子里缩了缩,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青灰色的阴影。
“到了。”
楚摇光松开手。
掌心里的温度骤然消失,只余下一片细腻冷硬的触感,像刚摸过一块上好的寒玉。
她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自己狂跳的心脏。
作为一名只有二十年阅历的现代人,刚才那种在高空无防护飞行的经历,本该让她腿软、尖叫、甚至在心里疯狂吐槽。
可是……没有。
楚摇光有些茫然地发现,她的内心深处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那种属于凡人的恐惧、兴奋、后怕,刚一冒头,就被这具身体里某种古老而淡漠的本能吞噬殆尽。
她看着眼前这座巍峨压抑、充满了孤寂感的黑色大殿,心中竟生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她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千万年。
这具身体……在影响我的情绪。
它在把我也变成那个没有悲喜的摇光真君。
这个认知让楚摇光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她必须抓紧时间,在自己彻底变成神像之前,把该做的事做了。
“进来。”
楚摇光丢下这两个字,挥袖震开殿门上的积雪,率先迈过高高的门槛。
……
殿内比殿外还要冷。
这里没有一丝人气,空旷得甚至能听到脚步的回声。唯一的家具就是大殿中央那张散发着袅袅寒气的万年寒玉床。
陆清霜跟在身后,步子很轻,规矩得像个刚入门的洒扫弟子。
她站在大殿中央,并未四处张望,而是恭敬地对着背对着她的楚摇光行了一礼,声音清冷,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摇光师叔。”
“今日多谢师叔替弟子解围。只是弟子身上并无大碍,清静峰还有宗务未曾处理,若是师叔没有别的吩咐,弟子便先行告退了。”
她在撒谎。
也在逃。
楚摇光转过身,那双因为修炼混沌诀而略显幽深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陆清霜。
陆清霜身上的气息很乱。
那颗被暖玉激怒的魔种,此刻正在她体内疯狂反扑。她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正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借着疼痛来维持清醒。
她明明已经疼到了极致,却还要在这个可能看穿她秘密的师叔面前,维持着那份虚假得令人心疼的体面。
“并无大碍?”
楚摇光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缓步走到陆清霜面前。
随着她的靠近,陆清霜的身体本能地紧绷起来。
“陆清霜,你在太虚宗待了二十年,学会的就是在长辈面前说谎?”
陆清霜心头一跳,猛地抬头。
对上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推托之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弟子……不敢。”她低下头,避开视线。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楚摇光冷哼一声,那种属于原身的威压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她指了指中央那张寒玉床:
“上去。”
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清霜站在原地没动。
她的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鲜血渗出,染红了掌心的纹路。
恐惧。
不仅仅是对疼痛的恐惧,更是对暴露的恐惧。
如果上了那张床,如果让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师叔探查她的经脉……那她体内藏了二十年的秘密,那个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连累师门的魔种,就再也藏不住了。
她是掌门座下的首徒。
她是太虚宗的骄傲。
所以她不能让一切在这里毁掉。
“师叔……”
陆清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她最后的挣扎,“弟子修炼的功法特殊,不宜外人在侧。且这寒玉床乃是师叔清修之地,弟子身份低微,不敢……”
“既然知道我是师叔,哪来那么多废话?”
楚摇光有些烦躁。
那种淡漠的情绪再次涌上来,让她对这种无意义的拉扯感到厌倦。她现在的耐心很有限,不想听这些弯弯绕绕的礼节。
“我没兴趣探听你的秘密,也没那个闲工夫管你练的是什么功法。”
楚摇光看着陆清霜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决定换个说法。一个更符合这具身体人设,也能让陆清霜放下戒心的说法。
“我最近参悟了一门新的吞噬法门,需要找人试招。”
楚摇光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你体内那股乱窜的气息,驳杂混乱,正好适合给我当……磨刀石。”
“我帮你把那股气吸出来,你给我当试验品。”
“这是一场交易。”
“现在,上去。”
交易。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陆清霜死锁的心防。
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看穿了真相,只是……要把自己当个物件来用吗?
陆清霜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若是交易,那便互不相欠。若是被当成试验品,那即便被查出了异样,也可以归咎于这所谓的“吞噬法门”。
她太需要有人帮她一把了。哪怕是饮鸩止渴。
“……是。”
陆清霜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般,一步一步走到寒玉床前。
她背对着楚摇光,手指颤抖地搭上了腰间的系带。
“脱……脱吗?”
她问得极轻,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堪。
一想到要在这个几乎陌生的人面前宽衣解带,那种羞耻感便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楚摇光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个消瘦单薄的背影。
她想说“不用”,但混沌体的吞噬之力太过霸道,隔着衣物若是控制不好,很容易震碎经脉。
“外衫褪去即可。”
楚摇光转过身,背对着她,留给她最后一点尊严,“中衣留着。”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
在这死寂的大殿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是磨在人心尖上。
片刻后。
“师叔,好了。”
楚摇光转过身。
陆清霜已经盘膝坐在寒玉床上。
厚重的弟子服被整齐地叠在一旁,她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那布料极薄,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挺直却单薄的脊背,以及那突出的、脆弱的蝴蝶骨。
寒玉床的寒气升腾,将她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中。
她低垂着眉眼,面色比这白雾还要苍白几分,整个人像是一尊易碎的瓷器。
楚摇光的心脏,那种属于人的部分,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
她走过去,盘膝坐在陆清霜身后。
“坐稳了。”
“无论感觉到什么,都不许动。若是乱动导致经脉逆行,废了修为,别怪我没提醒你。”
陆清霜咬住下唇:“弟子省得。”
下一刻。
一只温热的手掌,毫无阻隔地贴上了她的背心。
“轰——”
接触的瞬间,陆清霜浑身剧烈一颤。
那只手的温度太高了。
对于此刻体内寒热交替、痛苦不堪的她来说,这温度就像是一块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发抖。
她本能地想要躲避,却被那只手稳稳地按住。
“别动。”
楚摇光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低沉,冷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紧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灵力闯入了她的身体。
那不是太虚宗原本的中正平和的灵气。
那是一股灰蒙蒙的、霸道至极、仿佛能吞噬天地的力量。它顺着楚摇光的掌心,蛮横地冲进了陆清霜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
陆清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感觉到,那股力量的目标非常明确——直指她心脉深处,那个她拼死想要隐藏的魔种!
被发现了!
她要杀了我!
绝望在瞬间淹没了理智。陆清霜下意识地想要调动仅存的灵力反抗。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那股霸道的力量在触碰到魔种散发出的黑气时,并没有像其他灵力那样发生剧烈的排斥爆炸。
相反,它像是一只饥饿已久的巨兽,张开大口,对着那些肆虐的魔气——
吸。
“唔——!!”
陆清霜猝不及防,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闷哼。
就像是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的倒刺,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连根拔起。
那种血肉剥离的痛楚之后,是难以言喻的宣泄与轻松。
那些盘踞在她经脉里、日夜啃噬着她生机的魔气,在楚摇光的混沌灵力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如同百川归海一般,顺着两人相贴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入楚摇光的体内。
“这……”
陆清霜的身体软了下来,原本紧绷的脊背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楚摇光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腰,将人虚虚地圈在怀里,却又恪守着礼数,没有让两人的身体完全贴合。
“专心。”
楚摇光低喝一声,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她在撒谎。
这根本不是什么磨刀石。
混沌体虽然能吞噬魔气,但陆清霜体内的这个魔种根本不是她可以随手拿捏的软柿子。这些魔气阴冷、暴虐,吸入体内的一瞬间,楚摇光感觉自己像是吞了一口烧红的刀片。
那股原本淡漠的情绪,被这些魔气冲击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破坏、想要杀戮的烦躁。
但她不能停。
她能感觉到陆清霜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回暖,那颗濒临爆炸的心脏正在恢复平稳的跳动。
再坚持一下。
把表层的煞气吸干净,她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了。
楚摇光闭上眼,加快了吞噬的速度。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缕躁动的魔气被吸走,陆清霜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不疼了。
那种时刻伴随着她的、如跗骨之蛆般的剧痛,竟然真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轻松,和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正在滋养着她干涸的经脉。
“好了。”
身后传来楚摇光略显疲惫的声音。
那只贴在她背心的手掌撤离了。
温暖消失的瞬间,陆清霜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荒谬的不舍。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
身体虽然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转过身,动作迟缓地想要下床行礼。
“多谢……师叔……”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了楚摇光的脸。
那位总是高高在上、冷漠强大的师叔,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她盘膝坐在那里,正在闭目调息,周身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黑气——那是从陆清霜体内吸走的魔气,还没来得及完全炼化。
陆清霜愣住了。
交易?试验品?
谁家做试验,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谁家做交易,会不惜把那种足以毁人道基的魔煞之气往自己身体里引?
这哪里是拿她练功。
这分明是在……以身代受。
一个念头在陆清霜脑海里炸开,震得她头皮发麻。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为什么要救我这个……怪物?
无数个问题堵在胸口,让陆清霜的眼眶瞬间酸涩。
但她什么也没问。
她没有再说道谢的客套话,而是默默地拿起一旁的弟子服,动作轻柔地披在身上。
然后,她并没有离开。
而是安静地跪坐在寒玉床边,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块干净的丝帕,想要帮楚摇光擦去额角的冷汗。
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
不敢逾矩。
也不敢亵渎。
最终,她只是将那块帕子轻轻放在了楚摇光的手边。
然后像是一尊守护神一样,在这个冰冷空旷的大殿里,守着那个正在化解魔气的人。
窗外风雪依旧。
殿内,那一盏孤灯摇曳。
两个怀揣着各自秘密的人,在这漫长的冬夜里,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不是信任,还谈不上信任。
只是一种——共犯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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